说话间,迎面一队车马从容而来,不缓不急。眼看就要和沈家的马车相遇,对方不闪也不避,横在路中央停止了前行。
沈府的车夫骄横惯了,举起长鞭指着对方高声骂道:“长点眼睛看看,这是宰相府的马车,谁敢阻拦?”
对面一阵哄笑声,有人讥诮道:“果然是沈府的,目中无人了。”
又听得有人沉声说话:“这可是三皇子的马车。”
休休和燕喜同在车内,闻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细听声音,原来是萧岿身边的侍卫蒋琛。
燕喜瞥了休休一眼,见她已变了脸色,握她的手开始发紧,便道:“撞上三皇子了,咱们别让他。”说完,掀帘吩咐车夫不许退让。
正僵持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但见蒋琛骋马过来,拱手,先自开了口:“惊扰休休小姐了。”
燕喜探出头,冷嘲道:“深山荒林的,想吓死我们不成?你们人马多,我们就一辆马车,避让一下有何不可?”
蒋琛并未答话,眼光投向帘内,重新拱手行礼:“休休小姐,我家三殿下请你过去说话。”
“你家三殿下?”燕喜冷笑,声音刻薄道,“怎么不亲自来请?好大的架子。”
“三殿下说这里说话不方便,烦请小姐去前面亭下说话,三殿下在那边等候小姐。”
燕喜正想顶过去,一旁沉默的休休悠悠开口道:“有劳蒋侍卫回话一声,我跟他之间已无话可说,不必费神了。”
蒋琛回去复命,接着又回来了。
“三殿下吩咐小人,一定要请小姐过去。”
燕喜生气地应道:“不必如此。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说完,吩咐车夫,“我们走吧。”
车夫在前面为难道:“燕喜姑娘,三皇子的马车横在中央,过不去。”
“无赖!”燕喜冲着蒋琛骂了一句。
蒋琛坚持着,面上毫无波澜。
休休无奈,对着燕喜说道:“他要是空闲,大可耗几个时辰,我们倒误了事。听他胡诌乱语几句,我就回来。”
她下了马车,步履迟缓地朝亭下走。山风微拂,她裙上的条条丝带迎风飞扬,萧岿得意的脸庞映在眼中,笑意深沉,愈加变幻莫测。她仿佛已经看见他嘴角的一抹嘲弄。
“不要怕他怎么说,不必理会这些。”她暗自给自己鼓劲,腰板挺得很直。
亭下无人,休休四处张望,走到水潭边的时候,就听见一声轻唤:“休休。”
转头时几缕雨丝飘过,山涧的小水瀑划过无数的流光碎影,萧岿负手站在那里,轻薄的嘴唇已扬起,那双熟悉的眸子望着她,一脸欢悦。
“我在这里等你良久了。”他说。
休休微微地一震,随即就要行跪礼,萧岿无事般弯身搀起她。休休撤身避过,仍盈盈地福礼:“奴婢见过三皇子殿下。”
萧岿定定看着休休也不恼,状似随意地笑了笑:“老熟人了,用不着这么客气。真巧,今天又碰上你。那次夜宴看见你,正想过来说说话,没想到你一眨眼就跑开了。”
提起那晚,休休心里莫名地刺痛。他的脸还是精致得摄人心魄,她竟没有勇气在那里停驻滞留。
转过脸,她迅速地平静下来,淡淡地道:“以后不会再碰上了。”
他似乎没听见,走到她面前站定,眼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清减不少。”
一句话就让休休的胸腹如被掏空一般地痛。两人距离那么近,他平稳的呼吸声,和着那股熟悉的瑞脑香,搅拌在一起,让她全身瘫软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好半晌,似是沙哑了声音,她开口道:“殿下找我有何话说?”
他一哂,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话,就是想见见你。”
“见到了?”
“见到了。”
“那我走了。”她转身就想离开。
他拦住她,声音变得急促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她感觉莫名,断然拒绝道:“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他睁大眼,眸间显出一丝惊慌,片刻后竟又笑起来,“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她握紧了拳头,声音硬邦邦的:“我干吗要生你的气?我只是怕你,真的好怕你。”
“为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为什么了。
她噎住,不想说,真的不想说了。她只是悲哀地想,他伤得她那么深,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还不如不见的好,不说的好。
所有积郁的情绪,憎也好,怨也好,此刻她都无法对着这样的萧岿发泄。
她必须离开他,永远离他远远的。
他自顾自说道:“还记得郊野的那个小山村吗?那里离这儿不远,院子还空着,正是说话的好地方。下月初九我在那里,你要来。”
一阵风拂过,红叶黄花片片落,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对上了萧岿的视线。他的眸子黑若点漆,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笑意。那一刻,休休觉得自己看见的又是那个多情的萧岿,引诱着她一步步深入……
远处传来燕喜的呼唤声。
她惊醒过来,以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抱歉,我不会去的。”
说罢一甩袖,转身。他飞快地拽住她,将她拉至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带着笃定神情。
“你是故意装生气?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是喜欢我的。”他微笑,湿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脸庞。
她凶狠地瞪眼,猛地掰开他的双手,逃也似的向前方跑去。
他并未追来,高昂的声音被甩在后面,在空谷中回荡:“你一定会来的!”
寺庙里烟香袅绕,梵音阵阵。
天际进入梁殿的时候,休休已经跪拜了很久。有些晦暗的光照在她身上,她合掌闭着眼睛,脸上透出难以言喻的安宁祥光。天际竟不敢再看她,在她身边缓缓下跪,随着磬音合掌默念。
再睁开眼,休休的眼里迷离似幻,她轻声道:“我想我爹。”
“我也想我爹。如果他在,会教我该怎么做。”他心里茫然。
休休并未听出弦外之音,只是温和地朝他一笑。
寺院的主持陪了休休祭拜完陶先生,缓步走出梁殿。
寺内银杏林荫道口,浓密的树木通体黄成一片,明媚的阳光照射下,衬上清得没有渣滓的天,一直明快到人的心里去。
“主持,佛家常用银杏木雕刻佛像对吗?”休休问道。
主持合掌称是。
银杏高大长寿,而且不招虫,用来雕刻佛像指甲,轻薄如真,从来不损不裂。
“小姐来得且早了些,半月后,将有满树果子,到时候可有收获。接着很可能一夜秋风过后,也就落叶归根了。阿弥陀佛。”主持意味深长地微笑。
休休眼前仿佛看见满树金黄下果子累累,密密匝匝。正因为没有结果,所以觉得还有盼头,还有想象。其实,盼望和想象中的感情,只是一个奇异绚美的幻觉而已。
她决定把曾经的一切都忘却,把握住现在的幸福。那一场华丽之缘就此终结,或许是最应该的吧。
天际走到她身旁,她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三人沿着银杏林荫道往山门走去。燕喜在前面走,沿路的野花吸引着她,她蹦跳着采摘着,身影与他们愈拉愈远。
休休抬眼望定天际,见天际的脸上透着凝重,不觉轻笑道:“怎么了?看你走路这么沉。”
天际停止了恍惚,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突然在她前面蹲下身子,道:“来,我背你。”
这是他们从小喜欢做的事。
天际的脊背没有那股撩人的瑞脑香,却开阔又温暖,休休不由得将脸贴上去。他背着她,踩在撒满落英飘叶的山径上,她那掺和柔软花香的呼吸声,拨弄着他那跳动不已的心弦。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我娘会来江陵。”
“太好了。”
她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叁
九月初,倪秀娥接到儿子的信函,坐了三天三夜的船到达江陵。
天际早早等候在埠头,娘儿俩见面分外亲热。
倪秀娥坐马车看沿路景致,想起二十年前当奶娘的日子,不觉大是感叹。到了天际所在的府邸,她在外面站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守门的小厮施礼唤了一声“老夫人”,她似乎才清醒过来。
在天际的指点下,倪秀娥东摸摸、西瞧瞧,眼角荡起笑纹:“我家四宝有出息了。”
“娘,您这一来,就不要回去了。”天际恳求道。
倪秀娥摇摇头,笑说:“那怎么行?我还要照看那块茶园。再说,多待下去,那些鸡怎么办?这趟是因为你相亲,我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江陵这么有钱的老爷看上你,那是老天爷赐福给储家,咱们可要慎重,别被人小瞧了去。”
天际乖顺地答应。
倪秀娥走进天际的书房,一眼瞧见窗前养了盆蕙兰,根茎肥硕,花香袭人。心里暗忖:儿子虽用功好读书,断不是抚花人士。于是问道:“这花是哪位姑娘放上去的?”
天际不自在地挠挠头,老实回答:“是……休休来过。”
提起休休,倪秀娥立马变了脸色,不免着急道:“你怎么又和她见面了?娘提醒过你,她是沈不遇的亲生女儿。沈不遇心狠手辣,娘苦苦隐瞒这么些年,就是想保储家平安。如今她做她的沈家千金,你做你的刘家女婿,井水不犯河水,你千万不要搅和进去。”
“娘,休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倪秀娥惊得连连抚胸:“老天,休休是不是已经认沈不遇了?曹桂枝还等着做沈家三夫人呢!可怜的陶先生,这个女儿,算白养了。”
天际道:“休休光知道沈不遇是她的亲生父亲,别的大概还不知道。不然,依她和陶先生的感情,她断然不会心安理得地待在沈府。”
“如此看来,他们父女间有隔阂。儿子啊,沈家的事你避着点,不要去管,更不可与休休来往甚密。还有,相亲之事不要和休休谈起,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倪秀娥絮絮叨叨关照起儿子。
天际相亲之事,休休当然不知。这几天,她四处找福叔的老婆—柳妈。
起因是某天她和燕喜经过夜蓥池,无意碰上了大夫人黎萍华和她的小女儿。二千金早早嫁人,夫婿还是沈不遇亲自挑中的。几年前夫妻还算和睦,后来夫君纳了二房又有新欢,把个宰相二千金彻底冷落。夫妻间龃龉不断,二千金经受不得委屈,跑到娘家哭诉来了。
一见休休,黎萍华母女心里不痛快。以前视其为乡野女子当面奚落,休休身世大白后,嘴里不敢明说,心里的怨气却越积越深。
休休从不和她们多说话,施了礼就想走。二千金在后面尖刻地说道:“仗着父亲宠她,架子越发大了。”
黎萍华冷哼一声:“若是你父亲让曹桂枝进沈家的门,好端端的沈府不知会被一老一小两个狐狸精搞成什么样子!”
休休习惯了黎萍华的尖酸刻薄,她回转身,神色淡漠,口气听上去也淡得没有一丝起伏:“我娘好端端地在孟俣县,她过她的安宁日子,才懒得窝在这里,她也不屑与你们争这争那。”
虽然她不齿娘的所作所为,但是也容不得别人说娘。必要的时候,她会挺身维护自己的娘。
这两年来,她明白了一些道理,也通透了一些事。
说完,也不理会黎萍华母女俩难堪的神色,转身而去。黎萍华母女刻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有本事你别赖在这里!你这人就是多余,看见你就讨厌!”
“要不是曹桂枝,陶妈也不会死,都是这个狐狸精害的!她还有脸进沈家的门?”
燕喜紧随休休,一直离骂声老远,才笑着道:“小姐真行,瞧把她们气的。以后就这样回敬过去!”
休休面色凝重,沉吟道:“她们的话倒提醒了我。当年因为我娘,我爹一家遭毁。陶妈是如何被发现跳池的?我爹去了孟俣县,他的儿子后来是生是死,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小姐,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谁还会知道这些?跟你也没关系,你就别把罪孽往自己身上揽了。”
“我总感觉蹊跷,想找个人问问清楚。”休休沉思片刻,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眼睛亮了亮,“对,找柳妈!”
再次见柳妈,她还是和欣杨一起去。柳妈料不到他们突然出现,神色变得慌张,局促不安地站着。
“柳妈,我知道上次你出面作证,原是老爷的意思。你能如实告诉我,我爹……也就是陶先生一家究竟是如何被拆散的吗?”休休和颜悦色道。
“小姐,少爷,老奴当初只是一个烧火用人,只知道恪守沈家的规矩。该说的老奴会说,不该说的老奴不敢说……”
柳妈这番话,休休和欣杨已预料到。二人互递眼色,欣杨从怀里掏出一袋铸钱放在桌上。果然,柳妈眼光发亮,拿起钱袋便放不下去了。
休休语气恳切道:“如若知道陶妈的死因,还有那个孩子的下落,多少能替我娘赎些罪。孩子若是还活着,该比我们大,我也好告慰我爹在天之灵。”
柳妈听了这些话,往门外张望了几下,又关上门,才轻声道:“老奴明说了吧,陶妈这烂舌头,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当初曹姑娘怀上了小姐,老爷不敢声张出去,便让福叔想个法子掩人耳目。刚巧陶先生遇到曹姑娘,好心扶了她一把,这事被陶妈知道,骂了丈夫。骂者无心,听者有意,老爷就将陶先生和曹姑娘……唉,陶先生好不容易醒过来,以为是自己造孽,便傻乎乎地认了。”
一席话如寒冰当头倾浇,休休脸色惨白,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陶妈就这样蒙羞自尽?”
“小姐,这也是福叔这死老头后来告诉老奴的。陶妈是被活活捅死在夜蓥池里的。她这张嘴,万一去外面叫屈,岂不毁了沈家的名声?可怜的女人。”
休休感觉全身泛起一阵阵的阴寒,连带说话都颤抖:“孩子呢?”
“听说是送了人。送给谁,老奴也没问。大人都顾不上,谁还顾着孩子?”柳妈抹着眼泪道。
从柳妈家出来,休休心里涌出一阵一阵的酸楚,低着头不言不语。欣杨也是满腔愤恨,控制不住道:“福叔的行为,还不是父亲指使的?没想到父亲为了名节自保,戮辱无辜,这样的父亲怎能以德服人?从小我受他管束,我早已厌烦透了!”
休休脸上带着无尽的悲哀,勉强笑了一下,道:“我爹背了一辈子的冤屈,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当初一度听信流言,委实对不起我爹。”
这一夜,她哭肿了眼睛。
就像摸索在漫漫茫无涯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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