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爹。”
这一夜,她哭肿了眼睛。
就像摸索在漫漫茫无涯际上,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此时此地此处境,她一个弱小女子不得不待在这里,心里纵是百般煎熬,也必须这样熬着。
半梦半醒之间,依稀有人出现在她面前。他凝眸望着她,唇际显出玩味的一笑。一只手用力拽住她,逼迫她的整个身子倚在他的胸前,她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心跳声,甚至听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欢我的。”
她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挣脱,他薄薄的影子变得稀淡,如一团火化成灰烬,消散而去,只余下一股隐隐约约的瑞脑香,和极轻的一句话,盘桓在心底。
“你一定会来的……”
白日醒来,她收起忧伤,开始细细回味昨天柳妈的话语。柳妈虽然将真相和盘托出,但是说话间总有点闪烁其词,吞吞吐吐,似乎还装着极深的秘密似的。这个女人爱财如命,欣杨给予的,绝对满足不了她的贪欲。
休休决定再去试试。
没想到这次去,却是大门紧锁,不见一个人影。向左邻右舍打听,原来昨晚柳妈被福叔打了一顿,接着跑了。
欣杨道:“定是福叔知道了我们来过这儿。”
休休冷笑:“做贼心虚。我们找找柳妈,不信找不到她。”
二人分头寻找,欣杨联系熟人打探柳妈会去的地方,休休时不时过来福叔家,希望能够撞见柳妈。
不出两日,紧锁的大门被打开了。
柳妈神色慌乱地进了自己的家,掩上大门,匆匆忙忙收拾些值钱的物什,又从床底隐秘的角落里搬出一只小罐子,从里面倒出一大堆铸钱。这些钱够她丰衣足食过完一生。她显得有些兴奋,边数边将铸钱装进准备好的包袱里。
屋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踢开,福叔出现。夫妻对峙,如仇人一般。
福叔行到近前,目光阴鸷:“死婆子,原来背着我藏了这么多钱!说,这些钱谁给你的?”
柳妈护住包袱骂道:“当初我瞎了眼嫁给你,如今人老珠黄,你就打我骂我不把我当人!你休了我吧。这是我的钱,我自己给自己养老送终!”
“怪不得,原来是你把老爷和小姐的父女关系透露给穆氏的,穆氏又故意透露给三皇子。你领了赏钱,害了老爷!死婆子,是你损了老爷的英名,让老爷小姐蒙羞受辱。只此一条,我就可以按沈家规矩惩罚你!”
“你们的罪孽还不够多吗?先是诬陷陶先生,后又将陶妈活活捅死在水池里,谎称她这是蒙羞自尽。告诉你,我已经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给了小姐。我还会告诉她,陶先生根本不是自己摔死的,是你们图谋害死他的!你们想惩治我,先窝里斗去吧!”
“死婆子,你敢!”
两人骂红了眼,福叔恼羞成怒,一巴掌将柳妈打倒在地,就势夺过包袱。柳妈挣扎着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休休刚到大门前,发现门锁开着,以为里面有人。正要过去,她突然发现福叔匆匆往这边赶来,便躲闪在了一旁。等到福叔进了屋里,她悄悄地跟随而至,夫妻间的对骂声听得清清楚楚。
她扶着墙,几乎站立不稳,全身不能自抑地颤抖。听得柳妈的哀号声,她按捺不住地闯了进去,正看见福叔已经拔出了腰刀,近乎凶狠地刺进了柳妈的胸腹。
乌暗的血喷溅而出,顷刻间流淌一地。休休似是蒙了,呆滞地站着,直到福叔转过头来,眼中的凶煞惊醒了她,她后退两步,接着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门。
天际正在衙内做事,守门的差役过来禀告,外面有位姑娘找他。他出去一瞧,原来是休休。
休休站在树下,脸色惨白,整个人失了魂似的。天际扶住她,正想开口,休休扑到他的胸前,“哇”的一声哭起来。
“出了什么事?”天际连忙问。
休休瘫软在天际的怀里,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她紧紧抓住天际的胳膊,千般惊惧哀痛,到最后只是一句哽咽:“天际哥,你带我走……”
“去哪儿?”天际愣了愣。
“随便去哪儿,我再也不待在沈家了。我恨这些人!我不想跟他们有任何关系!你带我走吧,我只有你,天际哥!”休休不断地摇头,哭得心肺都纠结在了一起。
一见休休这般模样,天际心疼地搂住了她。将她拉到无人的角落坐下,安抚了半天,休休才渐渐平静下来,抽泣着将所见所闻叙述一番。
“沈不遇!”
得知陶先生的真正死因,天际义愤填膺,不禁骂道:“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这样的人会遭报应的!他不配做你的父亲!”
休休也是痛悔万分,不住地流泪道:“那次离开沈家,就不该再回来。我爹因我而死,柳妈也是。我错了,我不该进沈府……”
她再次悲戚地哭起来。天际抱住她,安慰道:“你不知情,为了尽孝,为了你娘,回来也是身不由己。只因撞见了福叔的罪行,又奈何不了他,可你有何过错?不必责怪自己,休休,你要坚强起来。”
“我不能够……天际哥,你会收留我吗?”休休哭道。
天际微微一愣,想起娘的劝告,想起相亲之事,迷迷蒙蒙地想着,含混地问了一句:“我该怎么收留你?”
“娶我。天际哥,你娶我好不好?”休休颤着声音。
“娶……”
若是在以前,天际一定会欢呼雀跃。而此时,这个字犹如千万条藤,紧紧窒住了他的呼吸。他神情复杂,嚅嗫道:“休休,你知道我娘管得紧,终身大事不是儿戏,我要去问问……”
休休却不再犹豫,她攥住天际的双臂,用几乎恳求的语气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天际哥。倪妈妈要是反对,我去求她,她疼我,会答应的。沈不遇再也不会阻止我们了。让我做你的妻,你答应我好吗?天际哥。”
她仰首望着他,晶莹的泪珠从眸中滴滴滚落。天际心痛,抚摸这张美丽的脸,哽着声音道:“让我想想好不好?”
“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休休表示理解道,“明天卯时我就在你家门口等。如若你愿意娶我,就把我领进门,如若不愿……我不会为难你。”
明天是初九,正是相亲的日子。
天际脑子里晕晕蒙蒙的,心中又是矛盾纠结。他轻轻地抓住休休的手扶起她。她的手腕柔软纤细,似是一捏就会碎掉,碎玉似的牙齿咬着下唇,本就苍白的唇更是水晶般透明。他很想吻下去,又提醒自己不能,额角生生冒出了一层热汗。
“我想想……”他迟疑道。
柳茹兰由欣杨搀扶着,一路向沈不遇的书房而去。
“娘,见了父亲,您千万别动气。”欣杨担忧道。
“欣杨,你信不信有因果报应?原来真的有报应的……”柳茹兰一手抚上欣杨的手背,仍是淡淡的神色,只有眼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暗伤。
刚到书房门口,但见福叔跪在地上,沈不遇背负着手在福叔面前踱来踱去,神情隐在阴暗之中,掩饰不住焦虑暴躁。
柳茹兰心口不由得一痛,不得不用手抚住。眼前的夫君,有着与他外貌不相符的狠毒。好似一只温润谦和的熊狸,却长着一副吃人的獠牙,又不让人看到这獠牙会咬向谁。
还记得多少年前,满朝朱衣紫绶,当宰相的父亲指着沈不遇对她说:“文采斐然,社稷栋梁。”那时,自己对他便有了殷殷的心动吧。
现在的夫君,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此时,沈不遇在叱责福叔:“事情本来就糟糕,你又给我添乱!枉费我信任你这么多年!现在好了,她知道了,又亲眼看见你杀人了,你教我怎么解释?”
“那贱婆娘胳膊肘往外拐,奴才恶火中蹿,就杀了她。老爷,事已至此,您说怎么办?”福叔问道。
沈不遇沉思片刻,颇有些无奈道:“你对外说是暴病而亡,好好埋了。女人而已,不用那么在乎,我在乎的是脸面。唉,想我为官二十多年,能平外患却不能省家事啊!”
“老爷!”
外面兀地一声,沈不遇转过脸,不由得神色陡变。柳茹兰一步步走了进来,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夫君。也许是心虚,沈不遇眼皮跳了跳,高傲的头不经意间垂了下去。
“茹兰,你也知道了?”
柳茹兰深重而缓慢地呼吸,冷笑道:“我们做妾的,如你做臣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让你死,你得死,让你苦,皆得苦。女人在乎的是身边的男人,男人在乎的却不是女人,而是脸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茹兰,你不要误会。”沈不遇压低声音解释道。
“误会?是妾身看错了老爷。”柳茹兰声音颤抖,竭力控制内心的怨怼,继续道,“都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妾身这里则不然,妾身眼中只有老爷。想当年父亲将妾身许配给老爷,只因老爷为人不虚浮,文采和质朴兼备。没想到,老爷一而再再而三做出让妾身心寒失望之事,草菅人命、欲盖弥彰!”
沈不遇一阵烦闷,替自己辩解道:“我有今日,都说是靠恩师的提携。可到了后来,哪一样不是我殚精沥血拼回来的?尤其是穆氏一族横厉,梁帝软弱无能,朝中风雨如晦、鸡犬不宁,我苦不堪言,谁懂?你口口声声质问我为何隐瞒过去,蓄意杀人,我是对不住你,可我的难处你懂不懂?”
“妾身知道老爷的难处,才不计较过去。可是,老爷非但拆散陶先生一家,还至陶妈于死地。为了让休休死心塌地回来,你又杀了陶先生!为了保住老爷的颜面,他们无辜被害,他们何罪之有?”柳茹兰气得浑身发抖,眼里溅出泪水。
沈不遇也激动起来,含着阴狠说道:“这些人怎样与我无关!我要保的,是整个沈家!沈家的命运、沈家的威望都靠我,我责无旁贷!还有休休,我对她一味忍让、迁就,为了她差点成了整个江陵的笑柄,可她至今都不肯认我,她是怎么回报我的?”
“你教她如何回报你?她恨你,早晚会离开这个家的!”
“与其这样不通情理,我也不认这种女儿,想走就走!”
柳茹兰气愤难当,扬起手。沈不遇并不躲闪,眼神阴鸷地缓慢转过来,柳茹兰颤抖着放下手,覆面哭泣起来。
欣杨一直闷声不响,他扶住母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
这时候,燕喜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见老爷夫人便大哭道:“小姐……小姐走了!”
柳茹兰惊醒,顾不上擦眼泪,急问:“去了哪儿?”
“不知道。小姐死活要走,奴婢拦不住……”
“报应,报应真要来了!”
柳茹兰哭道,一句话都没和沈不遇说,便拉着欣杨匆匆而去。沈不遇心里又是一阵急躁,挥手示意福叔:“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
原地徘徊了几步,他往书案上猛一击拳,还是一撩袍角出屋去了。
休休独自到了天际的府邸外。
大门紧闭,周围寂静无人。
天色灰蒙蒙的,日光暗淡。她站在树藤下,望着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模糊,她的眼睛也模糊。
“天际哥,我来了。卯时一到,你要把我领进门啊……”
此时的天际,正和母亲倪秀娥坐在嵇明佑府里的客厅里。倪秀娥端坐片刻,见四下无人,整了整衣襟,又抚摸头上的荆钗,轻声问:“四宝,娘的头发有没有乱?”
天际目光望着窗外,神思有点游离。倪秀娥又唤了一声,天际才转过脸,茫然道:“娘说什么?”
“出门到现在,我看你傻愣愣的丢了魂似的,有什么事吗?”倪秀娥关切道。
天际讪讪一笑,装作随意道:“没事,娘别担心。”
倪秀娥放下心,开始自我检讨起来:“对了,瞧我这糊涂记性,在这种场合要叫你天际,别叫小名。娘虽来自乡野,这点礼数可是不能丢。咱好歹在大户人家待过,懂得点道理。”
她望了望院子,嘀咕道:“都卯时了,刘老爷怎么还没来呢?”
远远地有鸟声传来,断断续续,凄凄切切。想来人间不会有如此快剪,剪断满怀柔情一腔愁绪。
天际变得恍惚,脑子里是休休失魂的模样,她扑进他的怀中,眼里是掩饰不住的依恋。
“天际哥,卯时一到,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那声音潮水似的涌来,又潮水似的退去。天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院子里有了动静,嵇明佑陪着刘老爷夫妇春风满面地过来。倪秀娥首先起身,暗暗捅了捅天际。天际猛然睁开眼,定了定神,母子俩含笑迎了出去。
在郊外那个小山村,萧岿百般聊赖地等待着休休。
卯时到了,村外还是没有车轱辘声,他有些急躁,命令随行的贴身内侍去村外瞧瞧。内侍拍了拍酸疼的双腿,委屈道:“殿下,奴才已经跑了四个来回了。您这可是要折杀奴才啊!”
“休得啰唆,赶快去!”萧岿皱了眉头。
内侍领命而去。
萧岿半倚在台阶上,眼睛低垂,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道浅影。耳畔有风吹树叶窸窣的声响,节奏明快。他的睫毛动了动,薄薄的嘴唇抿起。
这段日子以来,他总是喜欢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下,呈半寐半醒状态。在光晕里,他会寻找到那张清秀的含着羞赧的面颊,然后好像可以碰触到一般,一只手无意识地举起,极轻柔地抚摸。然后等着她消散淡化,最后什么都没有。
有时她低眉垂眼,有时她抬眸一笑,纯然没有一点阴影的笑容。
他心里无端地躁动,翻了个身,叹了叹气。
内侍出现了,步子有点慢吞吞的。萧岿感觉失望,拾起一粒小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内侍的靴面。内侍故意夸张地“哎哟”一声,装出龇牙咧嘴状。
萧岿并不笑,无聊地拿竹枝在地上划字。内侍望着不断出现又擦去的“休”字,讨好道:“殿下即将出征战场,忙里偷闲约会休休小姐,算抬举她了。她要是不来,奴才去宰相府逮了她,要她好好伺候殿下。”
萧岿双目陡然一横,竹枝甩在内侍头上。内侍这回真吃痛,不敢再说,慌忙垂立一边。
时间在慢慢过去,灰蒙蒙的天空透出太阳,日头向头顶移动。
萧岿站了起来,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波动不定。他的内心也起了小波动,声音极细,面上还有一丝怅惘。
“她要是真不来呢?”
一旁本来手足无措的内侍,忙应道:“殿下想要的,谁敢不依从?那是休休小姐的造化,一般人做梦都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