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话,聂沛潇不用再说,出岫也明白了。可明白又有什么用呢?总归是没有一分可能。早在五年前,他们就已经错过了。
不知为何,出岫忽然想起了从前在醉花楼时风妈妈曾说过的话。那时她初初被赫连齐所弃,只觉得生无可恋,风妈妈斥责她不懂识人,挂牌时该选九皇子……
若当时真的选了聂沛潇,如今她又会是什么境况?是会沦落成他的众多姬妾之一?还是能遭到他的以礼相待,与之畅聊音律?亦或者,下场与跟了赫连齐一样,浓情过后被负心抛弃?
宿命当真是弄人的,又是奇妙绝伦的,她与他擦肩而过,又以如今的身份再次相识。本以为……若能一辈子瞒着也好,可偏偏他还是知道了。
许是被聂沛潇的一番深情告白所感染,又或许是回忆从前慨叹所致,出岫忽然能够平静下来,不复方才的惊慌失措。她悄悄松开握着砚台的那只手,思忖着该以什么理由直截了当地回绝他。
适时的沉默又令聂沛潇缓缓燃起一丝希望,他见出岫不再激烈地抗拒,心中一阵忐忑,执着地想要等一个回应,一个结果。
“以您的尊崇身份,什么样的百媚千红得不到?您既然知道我是谁,也该清楚我所有的事……”出岫此时也忘记再以“妾身”自称,顿了顿又道:“我是不洁之躯,还落过孩子,出身又低微,实在配不上您……”
闻言,聂沛潇亦是沉吟一瞬,继而无奈喟叹:“是啊,以我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可偏偏是你……”
世上百媚千红香骨缭绕,独有眼前这女子似是注定了一般,要让他无可奈何、辗转迷惑。
遇上她之前,他的心就如一面深邃湖泊,即便历尽千帆,但从无餍足,没有什么女人能够填满,也没有什么女人能够永恒,更没有女人值得他一心追逐。
即便当年初识晗初,他也未曾深深沉沦;可世事如棋,却让他在经年之后与她重逢,认识她的另一种身份,另一副模样。若是年少轻狂之时,只怕他也会退却,退却于彼此的身份障碍;但如今,时间正正好。
谁说情爱不需天时地利人和?聂沛潇觉得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情爱若是能自控,便也不称之为‘情’了。夫人以为我没抗拒过吗?若能解脱,今夜我也不会过来。”聂沛潇的这一句,竟让出岫听出些悲凉之意。
“夫人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多少男子为你倾倒。赫连齐和离信侯,也不是你的错……倘若当年摘牌时我没有退让,也许你我之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聂沛潇灼灼地望过去,想要她一个答案:“我若说我不在乎,夫人能放下吗?”
“放下什么?”出岫垂眸不去看聂沛潇,唇畔勾起若有似无的嘲笑,也不知是嘲笑对方,还是嘲笑自己:“我若放下了,殿下又要如何待我?如同求娶想容一般,将我纳为侧妃?娶一个寡妇?”
聂沛潇冲口而出:“七哥的生母也是个寡妇,父皇照样……”
“那我为何要走这条老路?为何要效仿慕王的生母?”出岫嗤笑打断:“如今我虽没有丈夫,至少也是云氏当家主母,执掌一族,手握大权、受尽尊崇……我若从了你,又能得到什么?”
出岫侧首望向窗子,丝丝弥弥的浅淡灯火映照其上,反射出一个女子身影,依稀便是她自己。出岫看着那影子,就如同对镜自省,冰冷反问:“殿下是要许我一个侧妃位置,在你府中籍籍无名过完一生?同无数个女人邀宠争媚,每日只盼着见你一面?然后等待红颜凋零恩宠不再?亦或者,红颜未老恩先断?”
面对这几句犀利反问,聂沛潇哑然。事实上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他从未过多考虑以后要如何,只一心认为出岫不能守寡,也想着要让她接纳自己。
可究竟要如何安置她,如何走下去,他并没有万全的考虑。这也是他从未考虑过的方面,关于情爱,关于婚姻,他从前从没想过太多。
出岫见聂沛潇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果,遂又是讽刺一笑:“殿下是聪明人,您不说话,想必也知道我该如何选择。云氏当家主母,自然比做个小小侧妃强得多……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说了。您请便罢。”
聂沛潇依然沉浸在要如何安排出岫与自己的未来,脑中是一片混乱。出岫见他没有去意,又下了一剂猛药:“慕王殿下的生母虽是寡妇,但当今圣上敢公然纳她入宫,敢问您有这勇气么?何时您敢明媒正娶我这个寡妇,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再来表意罢。”
出岫的冷言相拒毫不留情,终令聂沛潇丧了气。不可否认,他与出岫面前的障碍太多了,单单是母妃与七哥那一关,只怕也过不了……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云氏。
面对心上人的质问与反驳,他竟然给不出一个完整的承诺!是呵!诚郡王的侧妃,怎比得上云氏当家主母?只怕是正妃位置,也比不上的。
更何况,他出身皇室身不由己,虽能许她一世宠爱,却未必能许她正妃之位……
这般一想,手上被咬破的伤口也感到前所未有地疼,一种溃烂至肌理深处的伤痛凶猛袭来,令聂沛潇无法抵抗。他知道,倘若这场情爱注定是殇,他手上的这个伤口将永生难以愈合……
话已至此,出岫自觉已达到了目的,沉声再道:“我不说自己是晗初,便是不想与过去多有牵扯,您也瞧见我与赫连大人如今形同陌路……妾身不愿与您闹到如此地步。”
她又用了“妾身”自称,从这一刻起,又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身份。出岫不愿再与聂沛潇同处一室,见他怔忪依然原地不动,她只得先行离开:“殿下自便罢,妾身恕不奉陪。”
她莲步轻移行至门前,正欲推门而出,忽然又想起什么,回首再道:“举荐沈予出仕,就不劳殿下费心了,妾身会另想办法。”她不愿欠下聂沛潇这个人情了,因为这情,她还不起。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夜风破门而入如烟掠过,也将出岫身上的清淡香气再次送入聂沛潇鼻息之中。屋子的主人绝然而去,徒留他这个客人在此伤情,无尽迷惘。
已是大年初一了,流云山庄的寂静却与京州城内的喜庆氛围形成鲜明对比。聂沛潇不知自己是如何返回的应元宫,他只觉得这一路上的热闹繁华都与自己格格不入,纵然炮竹喧天、欢声笑语,也捂不热他那颗苍凉的心。
第152章:妾心如城莫能攻(四)
在流云山庄里安生过了个年,刚出正月十五,出岫便开始按照原定计划结交各个世家。她这次亲来京州,带了不少奇珍异宝,又差遣云氏钱庄京州分号代为留意,多寻觅一些罕见珍宝,以供所用。
这京州城里的各家,出岫头一个去的便是慕王聂沛涵的岳丈——左相府。由于除夕夜与聂沛潇闹得不愉快,出岫也撂话出来不让他再管沈予的事。如此一来,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希望能说动左相代为斡旋,替沈予在朝中说话。
岂料去了一趟左相府,远比出岫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左相听闻沈予之事,只是斟酌片刻便痛快应下,竟比当初聂沛潇的态度更加明朗爽快。
这简直是个意外之喜,出岫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然而以左相的高洁风姿及其权势地位,再多金银珠宝、古玩珍奇怕也入不了他的眼,出岫只得欠下这天大的人情。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出了左相府,后脚便有人去诚郡王府报信,只给聂沛潇带了一句话——“左相不负所托”。
一整个正月,出岫忙于在京州城里应酬,而聂沛潇也没有再出现,他好像当真死心了一般,毫无动静。
这使得出岫长长松了一口气,也暂且将与聂沛潇之间的事抛在脑后。刚到二月初,处理了几桩生意,出岫意外接到慕王的密信——“三日之内,速离京州”。
出岫没有多问,她能预感到慕王要开始有所动作了。毕竟,如今他将长留京州,以摄政王的身份逐渐执掌南熙朝政,而在此之前,他必然是要肃清政敌,以保证他将来登基之后高枕无忧。
出岫大胆猜测,慕王要对付的人必然是与自己或者云氏有关——明氏,否则慕王不会特意让她速离京州了。出岫也怕赫连齐与明璎会狗急跳墙,再闲扯事端将她卷入其中,于是,她匆匆将手头的庶务处理完毕,又吩咐云羡明哲保身,然后带着云府一众离开,浩浩荡荡返回烟岚城。
由于走得匆忙,也没与旁人提得太多,因而等到聂沛潇知道此事时,出岫已然出城一日了。
这一个多月里,聂沛潇一直在与慕王冷战,同时也思忖要如何处理与出岫之间的关系。有些决定将明未明,他能感到其中太过错综复杂,这段感情已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了。
出岫作为云氏主母的身份、七哥和母妃的抗拒、流言蜚语的伤害……最最重要的是,出岫如今根本没有动心。
前路困难重重、荆棘密布,每每想起,聂沛潇都觉得头痛。而要让他这个不通情爱之人,在短期内想出个万全之策,他无法做到……
也不知是聂沛潇和慕王的冷战太过明显,还是前者忧心忡忡的模样遮掩得不好,总之,他这件心事最终还是让叶贵妃发现了。
二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母子两人在应元宫里用过午膳,聂沛潇被叶贵妃步步逼问,无奈之下索性一股脑儿将心思说了出来。当然,他掩去了出岫就是晗初的过往,只推说是自己仰慕其琴声,终至弥足深陷。
左右他早已预料到最坏的一种结果,如此便也无惧无畏了。
岂知,叶贵妃听了爱子的坎坷情事之后,并不如聂沛潇所料的恼怒阻止,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倒也有些眼光,那出岫夫人生得倾国倾城,又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儿,就连母妃我看着也要动心呢!”
“母妃!”聂沛潇诧异地看向叶贵妃,对她的态度感到难以置信。
叶贵妃与太夫人年纪相仿,可无论气质还是打扮都南辕北辙。大约是因为谢太夫人是当家主母的缘故,劳心劳力,便显得不比叶贵妃年轻,而且从梳妆到穿着都更为持重稳妥。
再看叶贵妃,久住深宫圣宠不衰,膝下两子风光无限,也造就了她眉宇间的骄矜神态,穿着打扮华丽富贵,看起(文*冇*人-冇…书-屋-W-Γ-S-H-U)来像是比谢太夫人足足小了七八岁。而这也是她最为自恃的一点——保养得宜。
叶贵妃兀自笑了半晌,直至眼角细纹再难以遮掩,才一拍桌子道:“好孩子,你是真的喜欢出岫夫人?”
聂沛潇如实点头:“是真心喜欢。”
“有多喜欢?”
聂沛潇想了想,郑重以回:“大约,不会遇上更喜欢的了。”
叶贵妃叹了口气:“你眼下如此说,难保过个十年八年的,不会另结新欢。”
聂沛潇苦笑:“那不一样。母妃若是听了她的琴声,便该知道我为何不能自拔了。”
“我光看她的样貌和气质,便明白了。”叶贵妃笑叹:“更何况你痴爱音律,她的琴声若得你赞不绝口,想必不差。”
聂沛潇见自己母妃对出岫句句是夸,半是疑惑地试探:“母妃怎得不骂我?也不见恼怒?您这是……”
“我怎么了?”叶贵妃扬起描画精致的秀眉:“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喜欢个女人,为她痴为她痛,我难道还忍心拆散你们?更何况,出岫夫人是谁?那是云氏的当家主母!她不是见识浅薄的闺秀,又是你七哥的盟友……你若能虏获她的芳心,我高兴还来不及!”
“母妃……”聂沛潇越听越是难以置信:“您这意思是,您不反对?”
“我反对什么?你担心的都不是个事儿,傻孩子,一个巴掌拍不响,最主要还得出岫夫人愿意。”叶贵妃笑着点拨:“什么身份地位,什么贞节牌坊,你当真想让她以云氏寡妇的名义跟了你?届时她自然是要改名换姓,换个清白的身份。”
叶贵妃缓缓啜了口茶,接着道:“到时候就对外宣称出岫夫人死了,我再给她找个信得过的人收作女儿,这不就行了?既能保全云氏的威名,又不耽误她改嫁……日后即便有人觉得她像谁,只要咱们一口咬定出岫夫人死了,难道他们还能去挖坟求证吗?”
“母妃!您这主意好!”聂沛潇大喜,只觉得多日以来缠绕心头的难题解决了一个。
“你啊!人前是个风流精明的,遇上这情爱之事,脑子也不会转个弯儿么?”叶贵妃似嗔怪又似疼爱:“至于你七哥那边儿,你毋庸担心。他自己就是个情场输家,争不过臣暄,还能有什么好经验说教你?这事儿我来劝他,好歹养了他这么多年,我都同意了,他还管得着?再说你七哥最疼你,你去向他认个错,便也什么事儿都没了。”
聂沛潇见叶贵妃答应得如此痛快,只觉得不大寻常:“您当真愿意我娶出岫?”
“愿意!怎么不愿意!给她个侧妃之名不就成了。她一个嫁过人的,又是婢女出身,难道还妄图做你的王妃?”叶贵妃一句话堵死聂沛潇的肖想:“待你七哥统一南北之后,你便是这世上除他之外最尊贵的人,那云氏还不是向你七哥俯首称臣?届时她一个云氏的寡妇,能嫁予你做侧妃只会高攀,绝不是低就!”
做侧妃……聂沛潇不禁蹙眉犹豫,想起出岫连他的正妃位置都不屑,又怎会甘愿屈居侧妃?但他也明白,如今叶贵妃能点头应允已很是不易,至于名分之事,也只能慢慢来。
只不过,聂沛潇思来想去还是摸不明白,以他母妃与谢太夫人的关系而言,她何以会赞成这桩姻缘?
叶贵妃见爱子一脸不解之色,知他所想,不禁掩面“咯咯”地笑起来:“她谢描丹骑在我头上大半生,如今也该是我翻身的时候了。她不是最器重出岫夫人吗?我偏生要抢过来,让她云氏没了当家主母!最好家世一落千丈我更高兴!”
叶贵妃越说越发觉得心底痛快,话匣子关不住一般滔滔不绝:“往后我若做了太后,本就高她一等,云氏对你七哥马首是瞻,她谢描丹还不是任我揉捏?我只要想到你娶了她最看重的儿媳,她鼻子都气歪了,我就打心眼儿里舒坦!”
“我要让她明白,她儿子是个短命鬼,她的儿媳也得变成我的儿媳,弃她而去!”叶贵妃仿佛终于解了气,修长精致的右手轻轻拍着聂沛潇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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