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淡心此言,正正戳中沈予的心事。至少,他从来猜不透晗初心里的想法。
沈予顺势看向坐在身侧的晗初,见她仍旧没有开口之意,耐着性子再问:“淡心说得是真的?”
晗初抿唇不语。
“啪”的一声传来,沈予已将酒杯重重搁在桌案上,冷声质问晗初:“我还没醉!你自己说,茶茶待你怎么了?”
“子奉!”云辞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那日少女朱唇轻启的一个“不”字如此决绝,如一根利刺深深扎在了他的喉头。他仿佛也失了声,此刻有些想要说出的话便也卡在口中。
“你不会吭一声吗?受了欺负也不知道说?你是嗓子坏了,不是脑子坏了!”沈予心中憋屈着一股怒气,不得不发作出来。
他不知自己是在懊恼什么,是恼晗初受了委屈不肯说?还是恼自己发现得太迟?亦或者,恼的是晗初宁愿对淡心说,也不肯对自己说?
沈予心知肚明,方才淡心那样语出无状,若放在平时,恐怕云辞早便喝斥了。然而云辞一直默不作声,由着淡心去指责茶茶的不是。
也就是说,这事云辞是知晓的,他也为晗初抱不平。
而唯有自己,这个名义上她真正的主子,被蒙在鼓里。明明以为自己护住了她,为她遮了风挡了雨,可如今,却是自己识人不清……
“小侯爷,您不带这么偏心的,难道因为茶茶有身孕了,您便急着帮她开脱?明明出岫才是受害者,可瞧您这厉声质问,好像是奴婢与出岫污蔑她了。”淡心实在看不下去,再开口道。
此话一出,席上无人再言。
淡心的话令沈予很是吃惊。难道众人都以为他是在替茶茶说话,因而才如此质问晗初?难道晗初也这般误会了?
一时之间,沈予心乱如麻,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脑海中一会儿闪过茶茶怀孕的消息,一会儿又是淡心的指责讽刺,然更多的,是晗初满不在乎的沉默。
听闻别的女子怀了他的骨肉,她无动于衷。沈予心中大感刺痛。
而至始至终,身为当事人的晗初却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指责茶茶一句不是,也并未承认自己遭受了欺负。
云辞见状亦是心中一沉。他想开口说情,但自知无权置喙。归根到底,这是沈予的家事,而自己与出岫的主仆情分已到尽头,此后相隔千里,再见遥遥无期。
正主儿在场,他所能做的,唯有缄默。
这一顿饭几乎是吃得索然无味,尴尬至极。两位主子没了兴致,几个下人也懂得察言观色,默默散了场。
沈予看着一桌子残羹冷炙,起身对云辞道:“明日一早你还要动身,今日早些歇下……我先回去,明早来送你。”
云辞点头应下:“让竹影送你去西苑歇息罢。”明知沈予是在恼着谁,云辞没有点出岫相送,也许私心里,也不愿意她去送他。
岂知沈予却是不假思索地拒道:“不必了,侯府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这话令云辞有些讶异。西苑里的姑娘有了身孕,虽说是没有名分的,可沈予这也太……明明方才还护着茶茶,甚至为此对出岫疾言厉色,可这才过了多大功夫,竟也冷待了。
这般想着,云辞只觉哪里颇不对劲,却没有细想,只道:“也好,我命竹影送你回文昌侯府。”
“不必了,侯府的马车一直在苑外候着。”沈予干脆地道,又看了晗初一眼,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云辞执意将沈予送出东苑,没有再拐回膳厅,任由竹影和淡心侍奉着回了院落。
晗初默默收拾了一桌饭菜,才返回院落里歇下。
这一顿送别宴,明里看,是因为分别在即,云辞与沈予兴致不高;但实际上,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者为了谁,大家心知肚明
文昌侯府。
沈予乘了马车匆匆而回,径直去了侯府存药的库房。他翻箱倒柜找了半晌,将自己需要的几味药材寻到,便包在怀中折回追虹苑。
这一次,他来得悄然,不曾惊动东苑之人。
茶茶此时正靠在榻上窃喜,流光与株雪两人在一旁陪着说话。
“这下可好了,茶茶姐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株雪没有将方才沈予的反应告诉茶茶,一味逢迎地笑道:“您这一胎无论男女,都是小侯爷膝下第一个。日后姐姐可有好日子过了,入府为妾十拿九稳。”
流光素来生性老实木讷,不比株雪能言会道,唯有点头附和。
这两人的反应令茶茶很是受用。她原还想着要如何坐稳位置,争取做了沈予的妾,未曾想这时有了身孕!如此一来,晗初又岂能比得过?
原来那江湖郎中的药方如此管用,不过偷摸喝了一个月,竟能得偿所愿怀上孩子!
茶茶不禁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止不住地笑道:“能为小侯爷诞育子嗣已是我天大的福气,什么妾不妾的,都不是最紧要。”
她违心地自谦着,又对流光与株雪道:“大家姐妹一场,我若是有幸一举得男,必定在小侯爷面前举荐你们。”
流光与株雪连忙道谢。
茶茶便咯咯地笑起来,再道:“这里也没外人,咱们姐妹私下说一句。我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恰好东苑里的贵客要走,那哑女也要回来了。如今我无法侍奉小侯爷,你们俩要努力加把劲儿,莫要让她分走了恩宠!”
流光与株雪心里敞亮得很,正待点头表态,却听耳畔“砰”的一声巨响传来,茶茶这间寝闺的门已被人从外一脚踢开。
三个女子俱是惊吓不已,连忙朝门外看去,只见沈予一脸寒霜地站在门口。显然,方才茶茶的话已一字不落地进了他耳中。
原本今夜送别宴上,淡心指责茶茶欺负晗初时,沈予还有心维护茶茶两句。可不想这一进门,便听到三人的算计。如此还哪里需要晗初去承认?他自己能听能看!
而此时,茶茶瞧见来人是沈予,立时感到一阵心虚。她不知沈予是否听见了方才三人的商量,可自己如今有了身子,她猜测沈予不会计较太多。
想到此处,茶茶忙又堆上娇笑,欲起身下床相迎:“小侯爷……”正低下头去找绣鞋,却见沈予已兀自迈步而入,脸上还挂着几分笑意。
笑意?方才不是还寒着脸吗?茶茶疑心自己看错了,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去看沈予,的确是挂着笑,而且看似兴致颇高。
前一刻还脸如寒霜踹坏了屋门,这一刻又笑得恣肆开怀。咱们这位风流小侯爷唱得是哪一出?屋内三个女人立刻面面相觑……
“流光(株雪)见过小侯爷。”离屋门较近的两人率先起身,施施然行礼。
沈予唇边勾着浅笑,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二人一眼,才径直走向床榻,阻止茶茶下床:“你有身子,还顾着虚礼做什么?”言语之中不乏关切。
自己有了孩子,在沈予眼中果然地位不同。茶茶心里微甜,方才的心虚已被得意所取代,不禁嗔怨道:“小侯爷方才踹门做什么?好端端一扇门,教您踹出了个窟窿。”
沈予顺势坐到床榻旁,握住茶茶的柔荑,笑道:“这不是听说你有身子,开心忘形了。”
茶茶适时低头娇笑,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沈予肩上,撒娇般地轻垂他的宽阔背脊。
两人这副模样落在株雪眼中,有些怪异。她明明记得方才去东苑禀报茶茶有身孕时,小侯爷的面色并不好,并且方才踹门时,他也是脸色不善……怎得转眼间又变了心情?
株雪暗自生疑,可不待她琢磨清楚,沈予已给出了答案。
“听株雪说你有了身子,可是唤大夫看过了?”沈予柔情万丈地询问。
茶茶轻轻“嗯”一声,又扫了一眼屋内另外两个女人:“小侯爷,让流光姐姐和株雪妹妹先回去罢,她们守了我一晚上,必定累坏了。”
沈予却好似未曾听见一般,自顾自地继续问道:“大夫何时来瞧的?几个月了?可有准信儿?”
“未时请了一名大夫过来,只怕不准,我又做主多请了一人。两位大夫都说了准信儿,我才敢让株雪去东苑找您的。”茶茶乖巧地回道:“大夫说,足足有两个多月了。”
两个月……应是在晗初去了东苑之后……那之后,自己的确来过西苑三回,其中有两次是宿在茶茶房中;还有一晚去了株雪房里,却赶上她来了葵水。
沈予在心中飞快盘算着,面上仍旧笑道:“外头的大夫不定可靠,有时为了讨个赏头,信口雌黄也是有的。让小爷亲自诊一诊。”
说着他已捏起茶茶的皓腕,手指搁在脉上诊断起来。良久,忽然沉下脸色,蹙眉冷问:“你当真怀了身子?茶茶?”
茶茶被这一问惊得打了个寒颤,一种不祥之感隐隐划过心头,也顾不得外人在场,忙道:“这……自然是有了身子,这都两个月未来过葵水了。”
“可我诊着却不是。”沈予断然否认:“你脉象虚浮,分明是月事不调。”
月事不调!茶茶闻言心中大惊:“小侯爷!不可能的!那两个大夫明明说……”
“哦?你是在怀疑我的医术?”沈予冷言冷语地打断。
“不,不是的……”茶茶急忙否认,只觉那被沈予捏着的一截手腕,异常疼痛。
沈予却没再多言,兀自从榻上起身,道:“我是不会诊错的,你无须多言。”言罢转身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撂给株雪:“去把药煎了,给你茶茶姐服下。”
株雪接过药包,有些不敢置信。她就着烛火看向沈予,恰好见对方朝自己射来冷冽一瞥,眼光幽长,颇有深意。
饶是株雪再笨,此刻也已明白过来。她不敢继续深想下去,抖着手捧着药包,对沈予回道:“株雪明白。”言罢已转身出门去熬药。
“不!不!小侯爷!”茶茶惊恐地睁大双眼,仍处于迷茫之中:“明日我再请大夫前来诊一诊,必定是怀了的。我从没有月事不调!”
闻言,屋内良久没有声响,余下的两个女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才听闻沈予一声轻叹:“茶茶……”他的话语分明是一语双关,带着不可探究的深意:“下一次,你可不能再如此愚蠢了。”
“小侯爷……”茶茶终于垂下泪来,坐在榻上强自否认:“我没有骗您,我是真的……”
沈予却没有再听进去,慢悠悠地起身,对着呆立当场的流光命道:“看着她将药喝了,再去找个大夫来守着。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威胁的话没有说完,流光已吓得跪地领命。
沈予再回首看了茶茶一眼,后者正哭得撕心裂肺。可又有什么用呢?他纵横情场多年,早有防范,即便不慎在她肚子里留了种,他也不会让她生出来。
更何况他长久不来西苑一次,这种还指不定是谁的。而如今,经过晗初的事,他便更容不下这孩子了。
一切都是命。沈予冷冷嗟叹,快步走出追虹苑。
?
*****
同一时刻,追虹苑东苑之内,云辞也是无心睡眠。
“竹影,推我出去走走。”云辞幽幽命道。
竹影情知今夜主子定然辗转反侧,也不多劝,推着他一路出了东苑。
夜色迷离,月色皎银,泉涧清凉闪着波光,一如三个多月以前。
同一时辰、同一地方,曾有个少女在此决绝地沉琴,“扑通”的声响划开涟漪,撩起某人心房一片波澜,但也令人后知后觉。
云辞望着静谧的夜色兀自出了会儿神,有些后悔自己旧地重游,便又淡淡道:“回去罢。”
竹影仍旧沉默,推着云辞原路返回。眼见时辰已晚,主子也已散过心,竹影才斗胆问道:“明日一早还要动身,您早些歇息?”
云辞没有做声。
竹影跟随云辞多年,早已摸清他的脾气。主子若是不反对,必会应一声,如今这般默不作声,还是有心事。
竹影踌躇片刻,再试探着询问:“要不……去向出岫姑娘道个别?”
这一次,云辞很快地回道:“不必了。”
竹影轻咳一声,干笑道:“您与淡心都是作过别的,只有属下还未曾与出岫姑娘道个珍重。既然明日要回房州了,请容属下前去问候一声。”
竹影说完,便屏住呼吸等候示下。良久良久,才听到云辞“嗯”了一声,想来是经过一番思想挣扎。
竹影暗自长舒一口气。
主仆两人一路无言,往晗初的院落里走,然而还未走到近前,便听闻一阵琴瑟泠泠之声。
竹影停顿片刻,正待推着轮椅再往前走,便瞧见云辞抬手制止。二人就此驻足夜景之中,侧耳聆听。
初始,曲调静谧,似空谷幽兰,一如弹琴之人;
片刻,七弦琴音渐缓渐细,转调哀婉,幽怨渐生;
继而,同调反复,柔肠百折,如诉如泣;
最后,化作风中幽咽,沉重压抑,余韵无穷,一唱三叹。
云辞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千回百转,比这首古调还要难平。
弹琴之人无疑是晗初。今日早些时候,淡心将琴具生生塞入她怀中,不待她反应便小跑离开。晗初无法,只得抱着琴回屋搁下,又去沐发。待到赴宴回来得了空,解开覆在琴上的绫绸一看,她惊喜愕然。
这是一具极好的琴,桐木为料,上桐下梓,琴弦更是难得一见。晗初深深嗅之,隐隐可闻一缕沉香,再观琴身,年份已久。
爱琴之人瞧见好琴,自是爱不释手。晗初轻触琴身,但觉木料温润,琴弦微凉,弹拨之声泠泠瑟瑟,悦耳犹如仙音。
以她阅琴无数的经历来看,这琴必是古物,即便不是价值千金,也算世所罕见。
如此贵重的古琴,必不是淡心一介奴婢所能拥有。可那人既不愿出面留名,晗初也唯有装作不知。
这琴,便如同赠琴之人的身份,自己与其云泥之别,纵使为奴为婢都是一种折辱。
云公子品格高洁、富可敌国、贵过皇胄,许是怜惜自己沉琴,才会送来这把琴罢。毕竟,富贵如他,一具古琴,价值寥寥而已。
但它在晗初手中,注定是无价之宝。琴无价,意无价,承载的回忆更是无价。
后悔吗?晗初在心底问自己,拒绝随他去房州,可是违心?
呵!无论违心与否,离信侯世子绝不是她一介贱妓所能攀附。经过赫连齐,经过风妈妈的苦口婆心,她早已明白了。
晗而欲明,初而始之,她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她所能做的,便是以“出岫”这个名字慰藉余生,来报答云公子的这份看重与厚待。
如此想着,晗初已平复心绪,不知不觉地拨起了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