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五分。
黑豹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条壁虎,突然掉下来,掉在他身上,很炔的爬过他赤裸的胸膛。
他连动都没动。
壁虎沿着他的臂往下爬,他还是静静的看着。
直等到壁虎爬上他的手掌,他的手才突然握紧——他一向是个很能等待的人。
若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他是绝不会去做的。
现在他已等了一个小时。
波波不知在什么时候出去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直到他将这条死壁虎掷出窗外时,波波才推开门,看见了他。
她立刻笑了:“你在等我?”
黑豹没有开心。
“你生气了,你一定等了很久。”
波波关上门跑回来,坐在他床边,拉起了他的手,甜蜜的笑容中带着歉意。
她脖子上已围起了一条鲜艳的黄丝中——只要她想做的事,她就一定要做到。
“我知道你要我最好不要出去,可是我实在闷得要命。”波波在逗黑豹开口:“你看我这条围巾漂不漂亮?”
“不漂亮。”
波波怔了怔,好像已有点笑不出来。
黑豹却又慢慢的接着说了下去:“我看什么东西部没有你的人漂亮。”
波波又笑了,眸子里闪起了春光般明媚,阳光灿烂的光。
她的人已伏在黑豹胸膛上,她的手正在轻抚着黑豹赤裸的胸膛。
那种感觉就好像壁虎爬过他胸膛时一样。
黑豹看着她,也没有动。
“你好像已经有点不喜欢我了。”波波燕子般呢喃着,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连碰都没有碰我。”
她的确是个很敏感的女孩子。
“今天晚上七点钟之前,我实在不敢碰你。”黑豹仿佛也觉得很遗憾。
“为什么?”
“七点钟我有事,”
“又是那位金二爷的事?”
“嗯。”
“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波波的小嘴又噘起来。
“也没什么了不起。”黑豹淡淡道,“只不过我今天晚上很可能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波波跳了起来:“难道有人想杀你吗?”
“以前也曾经有很多人想杀我,现在那些人有很多都已进了棺材。”
“这次呢?”
黑豹笑了笑:“这次进棺材的人,很可能是我。”
波波眼睛里充满了忧虑:“这次究竟是什么人想杀你?”
“不是他想杀我,是我一定要杀他。”黑豹的表情又变得很冷酷,“但是我却未必能够杀得了他。”
“他究竟是谁?”
“喜鹊。”黑豹目光遥望着窗外一朵自云:“今天晚上我跟喜鹊有的会。”
“喜鹊!”波波显得更加忧虑,“他真的有那么可怕?”
黑豹叹了口气:“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
“你不能不去会他?”
“不能。”
“为什么?又为了那金二爷。”彼波咬着嘴唇,“我真想问问他,为什么总是喜欢叫人去杀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叫别人去替他拼命。”
黑豹淡淡道:“说不定你以后会有机会的。”
黑豹已睡着。
波波不敢惊动他,她知道他要保存体力。
屋子里静得很。
她坐在那里发着怔,忽然间,她已懂得忧愁和烦恼是怎么回事了。
她的情人今天晚上就很可能会死。
她的父亲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汽车虽然就停在楼下,黄丝中虽然已围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她现在已全部不想要。
现在她只求能过一种平静快乐的生活,只求她的生活中不要再有危险和不幸。
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才是人生中最珍贵的,远比一万辆汽车加起来还要珍贵得多。
她好像忽然已长大了很多。
但现在距离她第一步踏上这大都市时,还不到四十个小时。五
十二点十分。
梅子夫人垂着头,坐在高登的套房里,脸上显得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高登已出去了很久,一带她回到这里来,立刻就出去了。
他根本也连碰都没有碰她。
她不懂这男人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她并不是完全没有为她的女儿和丈夫悲痛,只不过她从小就是个很现实的女人,对已经过去的事她从来不愿想得大多。
因为她不能不现实。
现在她心里只在想着这间套房的主人——也就是她的主人。
她的命运已被握在这男人手里。
但这男人昨天晚上也曾当面羞侮过她,他要她来,是不是为了要继续羞侮她?
她不敢想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
因为这时高登已推开门走了进来,将手里拿着的一个很厚的信封抛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信封里是你的护照、船票、和旅费。”高登的声音还是很冷淡:“护照虽然是假的,但却绝不会有人看得出来,旅费虽然不多、但却足够让你到得了汉堡。”
梅子夫人已怔住。
她看着这个男人,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安:“你……你真的肯放我走?”
高登井没有回答这句话:“你当然并不一定要到汉堡去,但汉堡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可以照顾你,信封里也有他们的姓名和地址。”
梅子夫人看着他,实在不相信世界上竟有他这么样的人。
她对男人本来早已失去信心。
“船四点半就要开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走。”高登接着说道:“你著到了汉堡,我只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
梅子夫人在听着。
“到汉堡监狱去看看我一个叫罗烈的朋友,告诉他叫他放心,就说我的计划已接近成功,而且还替他找到那个傻小子了。”
“傻小子?”梅子夫人眨着眼。
“不错,傻小子。”高登嘴角有了笑意:“你告诉他,他就会明白的。”
“我一定会去告诉他,可是你……你对我……”梅子夫人垂着头,欲语还休。
“我并不想要你陪我上床。”高登的声音又变得很冷淡,“现在金二爷也正好没有心思注意到别的事,所以你最好还是炔走。”
梅子夫人眼睛忽然充满了泪水。
那是感激的眼泪。
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感激过一个男人。
以前虽然也有很多男人对她不错,但那些男人都是有目的,有野心的。
她忽然站起来,轻轻的吻了这个奇特的男人,她眼睛里的泪水就流到了他苍白的脸上……
高登洗了个热水澡,倒在床上,心里充满了平静和安慰。
有力量能帮助一些苦难中的人,的确是种非常奇妙而令人愉快的事。
他希望能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现在还不到一点,距离他们约会的时候还有整整六个小时。六
六点二十分。
黑豹和高登都已到了金二爷私人用的那小客厅。
高登已换了件比较深色的哗叽西装,雪白的衬衫配着鲜红的领带,皮鞋漆亮。
他的确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
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他都像是个正准备赴宴的花花公子。
黑豹还是穿着一身黑短褂。
薄薄的衣衫贴在他坚实健壮的肌肉上,他全身都好像充满了一种野兽般矫健剽悍的力量。
高登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你的确不必花钱在衣服上。”
“为什么?”
“像你这种身材的人,最好的装束就是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
黑豹也笑了。
金二爷看着他们,脸上也露出了很愉快的表情。
他希望他们密切合作。
假如他们能永远在他身旁保护他,他也许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
“时候快到了吧。”田八爷一直在不停的踱着方步,现在却忽然停了下来,神情显得焦躁而且不安。
金二爷却还在微笑着,对这件事,几乎已有十成把握。
“我们六点三刻走,六点五十五分就可以到那里,我们不必去得太早。”
田八爷只好点点头,又燃起了一根香烟。
“你能不能把那边已布置好的人再说一次。”金二爷希望他的神经松弛些。
“饭馆里四个厨于,六个茶房,都是我们的人。”田八爷道,“外面街角上的黄包车夫,摆香烟摊的,卖花的,也全都是,连十字路口上那个法国巡捕房的巡警,也已被我买通了。”
“里里外外一共有多少人?”
“大概有三十个左右。”
“真能打的有多少?”金二爷再问。
“个个都能打。”田八爷回答:“但为了小心起见,他们身上大多部没有带家伙。”
“不要紧,”田八爷道,“我这么样做只不过防备他们那边的人混进来,到时候真正动手的,还是高登和黑豹。”
他声音里充满自信,因为他对这两个人千底下的功夫极有信心。
这大都市里,绝对找不出比他们功夫更强的人。
“你想喜鹊会带哪两个人去?”田八爷还是显得有点不放心。
“想必是胡彪胡老四,和他们的红旗老么。”
“听说这红旗老么练过好几种功夫,是他们帮里的第一把好手。”田八爷转向黑豹,“你以前跟他交过手没有?”
“没有”,”黑豹淡淡的笑了笑,“所以他现在还活着。”
田八爷不再说什么,就在这时,他们己听到敲门声,有人报告:
“外面有人送了样东西来。”
“是什么?”
“好像是一只喜鹊。”
喜鹊在笼子里。
漆黑的鸟,漆黑的笼子。
鸟爪上却系着卷自纸,纸上写着:“不醉无归小酒家,准七点见面。”
田八爷重重的一跺脚:“这怎么办?他怎么会忽然又改变了约会的地方?”
金二爷还是在凝视着手里的纸条子,就好像还看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要不要我先把罗宋饭店那人调过去,”田八爷道:“两个地方的距离并不远。”
“不行,”金二爷立刻摇头:“那边的人绝对不能动。”
“为什么?”
“他突然改变地方,也许就是要我们这么样做,来探听我们的虚实。”金二爷沉思着,慢慢的接下去:“何况这只鸟的确狡猾得很,事情也许还有变化,我们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那么你的意思是……”
金二爷冷冷的笑了笑:“不醉无归小酒家那边,难道就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又何必怕他?”
“但那地方以前是老三的。”
“老三的人,现在就是我的人,那里的黄包车夫领班王阿四,从三年前就开始拿我的钱了。”金二爷冷笑着,忽然转头吩咐站在门口的打手头目金克:“你先带几个平常比较少露面的兄弟,扮成从外地来的客人,到不醉无归小酒家去喝酒,衣裳要穿得光鲜点。”
“是。”
“还有,”金二爷又吩咐:“再去问王阿四,附近地面上有没有什么行迹可疑的人。”
“是。”金克立刻就匆匆赶了出去。
他也姓金,对金二爷一向忠心耿耿,金二爷交待他的事,他从没有出过漏子。
金二爷又喷出口烟:“我们还是照原来计划,六点三刻动身,老八你就留守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
六点五十五分。
不醉无归小酒家和平时一样,又卖了个满堂,只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
“我们已调查过所有在附近闲逛的人,绝没有一个喜鹊那边的。”王阿四在金二爷的汽车窗口报告。
“里面的十一桌客人,除金克带来的两桌外,也都是老客人,他们的来历我都知道。”不醉无归小酒家的茶房领班小无锡,人头一向最熟,他也是跟金二爷磕过头的。
于是金二爷就衔着他的雪茄,带着高登和黑豹下了汽车。
七点正。
不醉无归小酒家里那张空桌子,忽然出现了一只鸟笼子。漆黑的鸟笼,漆黑的鸟。
满屋子客人突然全都闭上了嘴,看着金二爷大步走了进来。
本来乱糟糟的地方突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笼子里的喜鹊“刮刮刮”的叫声,好像在向人报告。
喜鹊的爪上,也系着张纸条子。上面写着:“还是老地方,七点十分。”
金二爷冷笑,看着笼子里的喜鹊:“不管你有多滑头,现在你反正已在笼子里,看你还能往哪里呢?”
七点十二分
本来生意也很好的罗宋饭店,现在店里却只有三个客人。
因为门口早已贴上了“休业一天”的大红纸条,今天来的客人们全部吃了闭门羹。
但店里的八个侍役还是全部到齐了,都穿着雪白的号衣,屏着呼吸,站在堵角等。
金二爷也在等。
他已到了四分钟,喜鹊还是连人影都不见。
金二爷还是纹风不动的坐着,嘴里的雪茄烟灰又积了一寸长。
高登看着他,目中早已露出赞佩之色,就凭他这份镇定功夫,已无怪他能做这大都市里的第一号大亨。
那喜鹊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七点十四分。
罗宋饭店的门突然开了,两个人门身走了进来,果然是胡彪胡老四和他们的红旗老么。
胡彪的脸色看来还青里发自,白里发育,一看见黑豹,就立刻瞪起了眼睛。
红旗老么却比较镇定得多。
他也是很精壮,很结实的小伙子,剃着平头;穿着短褂,一双手又粗又短,指甲发秃,一看就知道是练过铁沙掌这一类功夫的。
他一双发亮的大眼睛,正在的溜溜的四下打转。
只看他这双眼睛,就可以发现他不但功夫好,而且还是个很精明的人。
胡彪的眼睛却还是盯着黑豹,突然冷笑:“我就知道今天你会来。,
黑豹冷冷道:“想不到你的伤倒好得很快。”
胡彪冷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你的手太软。”
“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金二爷皱着眉。打断了他们的话:“嘻鹊呢?”
“你先叫这些茶房退下去。”红旗老么做事显然也很仔细。
“他们都是这饭店里的人。”金二爷淡淡道:“我又不是这饭店的老板。”
红旗老么道:“他们不走,我们就没有生意谈。”
金二爷还没有开口,侍役们已全部知趣的走开了,走得很快,好像谁都不愿意惹上这场是非。
红旗老么这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