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怯:“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
黑豹冷笑。
“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
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
“有。”
“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
下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部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于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
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悄悄的拾起了他们的伙伴,悄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
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
“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固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
“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
“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摈酒。”
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却还是相信你。”
“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
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
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
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仿佛铃声一样。
“黑豹。”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
“是我。”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祝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你就是那个黑豹?”
“我就是。”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着。
除了罗烈以外,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除了罗烈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胆子?”
罗烈大笑:“我若知道他们是你兄弟,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为了这个女人挨揍也值得?”
“当然值得。”罗烈拉起红玉,搂在怀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话?”
“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错,你果然还记得,”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里。”
黑豹看着他们,仿佛觉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
“不要再提她。”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见她。”
“为什么?”黑豹显得更吃惊。
“因为我知道她也绝不愿再看见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罗烈笑了笑,笑得很苦:“从前的法官,现在早已变了,变成了犯人。”
“犯人?”
“我已杀过人,坐过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个被通缉在案的杀人犯。”
黑豹仿佛怔住了,过了很久,才用力摇头:“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的。”罗烈的神情已渐渐平静,淡淡的说道,“我以前会不会为了酒和女人跟别人打架。”
“绝不会。”
“但现在我已变了,现在我为了一个月的酒钱,就会去杀人。”
黑豹吃惊的看着他,显然还是不相信。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罗烈又笑了笑,“其实你自己也变了,以前那个用脑袋去憧石头的傻小子,现在好像已变成了个大亨。”
黑豹突然大笑:“不错,在别人眼睛里,我的确已可算是个大亨。”他用力拍罗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却还是以前那个傻小子。”
“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
“当然是。”黑豹毫不考虑:“你既然已来了,从今天开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
罗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紧他的手。
“过两天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养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栋足够养一百条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随便你喜欢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来洗澡。”
黑豹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但是他觉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谦逊。
岁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没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来了,就吃定了你。”
黑豹大笑,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你能不能暂时叫你的牛去睡一觉,让我们兄弟好好的聊聊。”
罗烈大笑着推开红玉,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养足精神,等着我再来修理你。”
黑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心里觉得更满意。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和压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这个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法官,仿佛已真的变成了个浪子。
最令黑豹满意的,当然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
“你几时来的?”黑豹看到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进卧室,忽然又问。
“昨天。”罗烈回答:“昨天上午刚下船。”
“船上没有女人?”黑豹微笑着。
“就因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急着找女人。”
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发现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走霉运。”
他忽又改变话题,问道:“你一向都在那里?真的在监狱?”
罗烈点点头:“而且是在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监狱里,在德国人眼睛里,除了德国人外,别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黄种人和犹太人。”
“你怎么进去的?”
“因为我给过他们一个教训,我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和德国人同样优秀。”罗烈微笑着,“我在他们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谁知德国人的拳王,竟被中国人一拳就打死了。”
黑豹又大笑道:“这种教训无论哪个人只怕很难忘记。”
所以他们虽然明知我是自卫,还是判了我十年徒刑。”
“十年?”黑豹扬起了眉:“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十年,”
“连一年都没有到。”
“但你现在却已经出来了。”
“那只因为德国的监狱也和他们拳王的鼻子一样,并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结实。”罗烈淡淡的说道,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安,越狱在他看来,好像也变得是件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这位法官,现在已变成了个被通缉的杀人犯?”
“不错。”
“我希望他们派人到这里来抓你。”黑豹微笑着:“我也想试试德国人的鼻子够不够硬。”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达里来?为什么要住进这间房?”罗烈忽然问,问得很奇怪。
黑豹摇摇头,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汉堡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烂醉的水手和婊子们成群结队的走来走去。”
罗烈慢慢的接着道:“那里的歹徒远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却碰巧遇见了个好人。”
黑豹在听着。
“他也杀过人,可是为了朋友,他甚至会割下自己一条腿来给朋友作拐杖。”罗烈叹了口气:“当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块就可以保我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准备不择一切手段来赚这十万块。”
“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还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罗烈叹息着:“就死在这间屋里。”
黑豹仿佛很吃惊:“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赶到这里来的。”罗烈目中露出悲愤之色道,“报上的消息,说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我不相信他是个会自杀的人,他就算跳楼,也一定因为有人在逼着他。”
黑豹沉思着,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认得他?”罗烈的眸子在发光。
黑豹立刻摇了摇头:“我虽然没见过他,却也在报上看到过一个德国华侨跳楼的消息,”
他忽又拍了拍罗烈的肩:“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来,可是现在我们却得好好的去吃一顿,我保证奎元馆的包子味道绝不比汉堡牛排差。”
现在才六点多,这里已经有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