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逐流浮想连翩,喝了几口酒,又续吟下半阙道:“寂寥西窗坐久,故人俚会遇,同剪镣语。积龄残碑,零主断壁,重拂人间尘士。”吴梦窗当年登禹陵之时,是和好友冯深厚同去的,回家之后,就和好友剪错夜话,抒发日间所见所触的感慨、
金逐流在吟唱这句词时,想起了史红英来,“要是史姑娘也在这儿,和我倚栏把盏,谈说沧桑,这意境该有多美!”想至此处,不由得怅怅惘惘,轻拍栏杆,一唱三叹。幸亏这酒楼上没有别的客人,要不然不把他当作疯子才怪。服侍他的酒保,则是看惯客人的醉态的,倒是不以为异。
忽听得有人笑道:“好,这位小兄弟真是雅人!”笑声铿铿锵锵,宛如金属交击,刺耳非常。金逐流愕然回顾,只见有两个人已是上了酒楼,说话的这个人走在前面,约四十岁左右年纪,高额虎颔,相貌咸武。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则是宫秉藩。金逐流听了这人的笑声已是诧异,看到官秉藩,更感到意外了。
金逐流已有六七分酒意,坐回原座,举起酒壶,立即哈哈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来来来……”他正要招呼宫秉藩来干一杯,忽见宫秉藩朝着他摇了摇头,打了个眼色,跟着指向窗口。宫秉藩在那人背后,他给金逐流作手势,只有在他前面的金逐流看得见。
金逐流虽有几分酒意,对他这几下极为普通的手势、眼色还是能够领悟的。第一、宫秉藩要他装作两不相识;第二、宫秉藩要他快逃。
金逐流心里想道:“难道这个人是什么厉害的脚色,要我怕他?”但宫秉藩连一句话也不敢和金逐流说,只敢在那人背后示意,显然宫秉藩是害怕这个人的了。金逐流大为奇怪,宫秉藩的剑法和傲气都是他领教过的,他败在自己的剑下尚且做岸如故,如今却表现得如此的怕这个人,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
本来金逐流就要说出“宫香主”这三个字,请宫秉藩来干一杯的,看见了他的手势,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愿令宫秉藩难为,于是立即住口。不过,宫秉藩示意要他逃走,他可还是大马金刀的坐着,而且还特别用神的向那个人多望了两眼!
那个人误会金逐流是招呼他,大笑道:“小兄弟,你真有意思。对、对、对!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来、来、来,我和你喝酒!我先敬你一杯。”
宫秉藩面上变色,又再摇首示意。金逐流佯作不知,说道:公子,相请不如偶遇,那就请过来吧。莫说一杯,十杯也成!”心里想道:“看此人气宇不凡,定是江湖豪客。管他是谁,先结识了再说。”金逐流酒意已浓,捧着酒壶站了起来,狂态毕现。
那人越发高兴,说道:“小兄弟,你酒量如何,敢不敢和我赛酒?”说罢,又回头去对宫秉藩说道:“自从那年我和你们的舵主赌赛喝酒不分胜负之后,十年来已是未逢敌手了!”
金逐流酒意上涌,说道:“好,我就和你赌酒!”那人答道:“老弟豪情胜慨,世所罕见。今日赌酒,谁胜谁取,我都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了。好,酒保,拿一缸最好的汾酒来!”
那人捧起酒缸,说道:“这是三十斤一缸的,恐怕不够我喝,再拿一缸来!”酒保张大眼睛,伸出舌头,心想:“有生意好做,管你喝得了喝不了?”于是再捧出一缸汾酒,放在金逐流的旁边,并在他们两人的面前,都摆了一只海碗。
那人这才招呼官秉藩道:“宫香主,你也来吧!”宫秉藩笑道:“我的酒量不成,这个热闹我是不能凑了。”
那汉子说道:“酒量大小,加入饮水,冷暖自知。这是勉强不得的。好,你不参加,那就请在一旁给我们作个裁判吧。我和这位小兄弟赌赛喝酒,一人一碗,轮流地喝,谁若喝不下去,那就输了。”
宫秉藩笑道:“史帮主,你是著名的酒霸,我们的舵主自夸酒坛无故,对你的海量也是十分佩服的。这场赌赛,胜负早明,还用得着我来作裁判吗?我看这位小兄弟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弄醉了他可不好。不如你们都喝三碗,当作是交个朋友如何?”
宫秉藩这番说话,其实乃是在暗中告诉金逐流这汉子是什么人。金逐流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想道:“原来这人就是红英的哥哥——六合帮的帮主史白都!怪不得宫秉藩示意叫我快走了。”同时他也明白了何以宫秉藩看来好像有点害怕史白都的原因了,因为六合帮和红缨会乃是江湖上分庭抗礼的大帮会,史白都的地位与红缨会的舵主是相等的,宫秉藩只不过是红缨会下面的一个香主,所以他不一定是害怕史白都,但不能不对史白都执礼甚恭。
金逐流正想会一会史白都,倘若他不知道也还罢了。知道了是史白都,他还如何肯走?当下酒意上涌,眼睛一瞪,说道:“谁说我喝醉了?我喝酒从来是不服输的,管他酒王也好,酒霸也好,非得较量较量不可!”本来还只是有六七分的酒意,却装出了有八九分的醉态了。
史白都哈哈笑道:“好,好!我就正是喜欢少年人有这么一股不服输的脾气。宫香主,你不用替这位小兄弟担心,喝醉了,我照料他。”
金逐流道:“不错,礼尚往来,你喝醉了我也一样照料你。好,喝吧!”捧起酒坛,倒满海碗,一口气先自喝干了。
史白都翘起拇指赞道:“小兄弟,好爽快!”跟着喝了一大碗。两人轮流喝下去,不过片刻,已是各自喝了十碗之多。他们用的是特大的海碗,一碗足有一斤。不过他们面前各有一缸三十斤的汾酒,喝了十大碗,也不过喝了三分之一而已。
只见金逐流大汗淋漓,头上好像开了一个蒸笼似的,冒出热腾腾的白气,渐渐就变成了一团浓雾。酒楼上的伙计都不禁啧啧称奇,围拢了来看。原来金逐流虽有酒意,并不糊涂,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酒量不行,若然真个与史白都赌赛,莫说一坛,只须三碗只怕自己就要醉了。他是用最上乘的内功,把喝下去的酒立即化成汗水蒸发出来,故此他多喝了一碗,就反而多清醒一分。
史白都喝满了十碗,把海碗一顿,大笑道:“小兄弟,你不是与我赌赛喝酒,你是要与我比拼内功了!”
金逐流道:“你只是说与我赌赛喝酒,只要能够喝下去就行。至于我用什么方法来喝,那可就是我的事了!”
史白都笑道:“不错,你喜欢怎么喝就怎么喝,只要你赢得了我,我不会不认输的。但我却不能占你的便宜,你就照现在这样喝下去吧,我倒想看看是我的酒量大还是你的内功深?”这话的意思即是他要仅凭酒量取胜,决不运用内功取巧。再说得明白些,这一方面是他对于自己酒量的自豪;另一方面则是他对自己的内功也是极为自负,认为若用内功胜了金逐流,那实在是胜之不武。
金逐流一声不响,捧起酒缸,索性碗也不用,直接把酒倒人口中。转眼间肚皮胀得圆鼓鼓的似个皮球。史白都击案赞道:“好,饮如长鲸吸百川,小老弟,我史白都算是服了你了!”
史白都口中说话,心中却有所疑:“这小伙子年纪轻轻,内功却是精纯之极,他是谁呢?”史白都交游广阔,武林中的后起之秀,他未见过亦有所闻,想来想去,都想不到有哪个名家弟子会有如此功力。蓦地心头一动:“莫非就是那个小叫化么?”
六合帮中的四大高手:青符、焦磊、圆海、董十娘,都曾经或多或少,吃过金逐流的亏,青符,焦磊最初在徂徕山上所碰见的金逐流乃是作小叫化打扮的,是以在史白都的脑海中一直留下了青符、焦磊二人所描述的那个“小叫化”的形象,虽然他后来亦已知道了金逐流并非小叫化。
金逐流的那个匣子放在桌底,史白都心有所疑,不免留心观察,低头一看,见着了那个匣子。匣子已非原来的那个红漆匣子,但大小形状却是相同。
史白都不动声色,脚尖一桃,那一百多斤重的玄铁给他踢得飞起,“轰隆”一声,把桌子震裂,好似突然从地上冒起来似的。
艾白都喝道:“好呀,原来你就是那姓金的小子!”顾不得打金逐流,先去抓那玄铁。
金逐流忽地一揉肚皮,叫道:“啊呀,我可真是喝醉了!”嘴巴一张,突然一股酒浪喷了出来。
史白都挥袖一拂,酒浪化作了满空洒下的雨点,四面飞散,围拢在这张桌子周围看他们赌酒的那几个伙计,给金逐流用上乘内功喷出来的酒珠洒着,痛得哇哇大叫。史白都虽然得免酒浪淋头之辱,但眼前白茫茫一片,在这刹那之间,他也不敢张开眼睛。
金逐流乘机就抢玄铁,史白都听声辨向,“呼”的一掌扫过去。金逐流接了他的一掌,叫道:“好功夫,这里不便施展,咱们下面打去。”
史白都喝道:“好,你可别逃!”一个“猛鹰扑兔”,穿窗而出,紧紧跟在金逐流的后面,双双落下街心。金逐流未曾抢着玄铁,先自跳下,史白都料想宫秉藩自会代拿,放下了心,只怕金逐流要逃。
金逐流笑道:“这一架我是早已想和你打的了。我怎么会逃?”反手一招“龙颈取珠”,掌指兼施,趁着史白都立足未稳,便攻他的上盘。
史白都横肱一挡,左臂一弯,“呼”的一掌击出。金逐流叫道:“哎呀,不得了,好厉害的掌力!”身躯一矮,作出似乎抵受不起他的掌力的模祥,史白都“哼”道:“你也知道厉害了么?”话犹未了,金逐流横掌一抹,左手骈指如戟,却已点到了他的胁下。
金逐流用的是他家传的独门点穴手法,史白都给他的那一抹引开了视线,料不到他竞敢欺身直进,冷不及防胁下已是着了他的一指。
金逐流给他震退两步,叫道:“倒也,倒也!”史白都胁下一麻,迅即运气冲开穴道,大怒喝道:“好小子,你鬼嚎作甚?”非但没有倒下,掌力反而更加强了。
全逐流大吃一惊,心中想道:“怪不得史白都能够雄霸江湖,果然是有几分真实功夫!”要知金逐流的独门点穴手法!曾经屡胜强敌,连文道庄那样武学深湛之上,也不懂得解法,他的儿子被金逐流点了穴道,他只能低声下气的去求金逐流。想不到史白都不懂得解法也能够自己运气冲开穴道,只此一端,显然他的内功造诣已是在金逐流之上。
殊不知金逐流固然吃惊,史白都却是更为气恼。他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为一个后生小子所算计,虽然并无伤损,但给点着了穴道,也总是输了一招了。大怒之下,双掌开发,恨不得一下把金逐流击毙。
余逐流使出“天罗步法”,略避其锋,但亦并不示弱,一闪即上,迅即还招,双掌一分,便把史白都的掌力化解了。
金逐流采取的是“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的战术,虽然有点取巧,却是解得十分奇妙。史白都也不得不暗暗佩服,心里想道:“怪不得我帮中的四大高手和文道庄、沙千峰等人都曾先后,败在他的手下!”
史白都连击三掌,前面的一道掌力未曾消逝,后面的一道掌力又加上来。这连环三掌有个名堂,叫做“龙门鼓浪”,掌力尽发,当真是有如排山倒海而来,血肉之躯,实难抵御。
金逐流给他逼得又退了儿步,史白都喝道:“你把我的妹子拐到哪里去了?快说!否则我就要你性命!”正是:
赌酒未曾分胜负,长街再比武功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玄铁逞威斗帮主 道旁仗义作媒人
金逐流笑道:“我也正想知道红英的下落呢,你倒来问我。嘿,嘿,你这人枉为一帮之主,却是专爱吹牛!”
史白都瞪眼喝道:“我怎么吹牛?”金逐流道:“凭你这点本领,你又怎能取得我的性命?你这不是大言不惭么?”
史白都暴怒如雷,不再答话,猛攻猛打。金逐流的内功不及他,但金逐流所会的各种奇妙武功,却是非他所及。”金逐流见招拆招,见式拆式,能解则解,不能解则闪避开去。转眼斗了三十五招,史白都竟是奈他不何。
可是史白都虽然取不了金逐流的性命,金逐流也应付得吃力非常,表面看来,他是从容潇洒,实则已是用尽平生所学,才堪堪和史白都打成平手的。
激战中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两旁店铺的招牌给他们的拳风掌力震得跌落街上,行人躲避一空,老板大叹倒楣,还生怕给他们波及,只好纷纷把铺门关上。
金逐流解了一招,说道:“史帮主,我有一言相劝,听不听随你。”史白都“哼”一声说道:“你这小子倒要教训我么。”
金逐流道:“不敢。但你可知道你的妹子为何要跑?你要问人先该问你自己!”史白都一拳捣出,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逐流使个“天罗步法”闪开他的一拳,说道:“你以为你的妹子是为了我逃跑的么?错了,大大的错了!这完全是因为你自己不好,有辱家门!”
史白都喝道:“你再胡说,我……”他本来想说“我毙了你”的,这是他的口头禅。但刚刚受了金逐流的奚落,话到口边,想起自己也实在没有把握取他的性命,若然再说一遍,只有徒招对方讪笑,话到口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金逐流笑道:“你要怎样,我管不着。我却是有如骨鲤在喉,不吐不快。老实对你说吧,我和令妹不过是新相识的朋友,我怎能把她拐跑?你不该逼她嫁给她所不喜欢的人,她这才一气而跑的。”
史白都气得咬牙说道:“这丫头什么都对你说了!”
金逐流道:“我和令妹虽是新交,却不能不为她打抱不平。想那姓帅的不过是个武林败类,你怎么可以逼你妹子嫁他?以你的武功,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人物,却又何须去谄媚权贵,屈膝朝廷?”
史白都大怒喝道:“岂有此理,你这个子居然敢教训我!”金逐流一面化解他猛攻过来的招数,一面仍在慢条斯理他说道:“不是我教训你,我是为你的好。史帮主,我诚心劝你,倘若你能够革面洗心,不但你们兄妹可以和好如初,江湖上的侠义道也必定可以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