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病大虫”管同一个滚身之势,唰啦啦挥鞭以迎,打落了一双银丸,袁菊辰的身子却已似抄波燕子,极其轻灵地来到了近刚。
剑花轻盘,一剑当心而刺。
管同“嘿”了一声,挥鞭待振的一霎,才发觉到手上软鞭,已为对方抄在了手上。
一惊之下,再想回身,已似不及,“噗哧!”已为对方手上长剑贯穿了前胸。
一沾即退。
随着袁菊辰跃出的身子,“病大虫”管同身子一连晃了几晃,才缓缓地倒了下来。
堂屋里灯光未熄。
许驿丞独自个在喝着闷酒——要不是为了还有二十两银子好拿,他早就去睡了。
三个人去了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透着有些“玄”。
难道说哥三个早就完了事,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自走了?果真如此,那可就太不够意思。
越想越是坐不住,就掌灯站起来,到外面瞧瞧去。
从衣架上拿起了棉斗篷披上,再点了个油纸灯笼,转身走向门前,刚要起手开门的一霎,风门自开,“呼”地带进了一阵子寒风。
一个人鬼魅似地闪了进来。
“啊哟……”
许驿丞惊呼一声,仰身就倒,却是这个人出手极快,左掌轻探“噗”地已抓住了他右面肩头。
许驿丞叫声未已,对方手上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经比在了咽喉上。
紧接着这个人左手松开,放开了紧抓住的对方肩头,许驿丞抖颤颤地后退了好几步,“砰”地撞在墙上。
饶是如此,仍然未能躲过对方的宝剑。锋利刺眼的剑尖,犹自比着他的喉咙,感觉着对方剑尖分明已处及肌肤。任何情况下,只消顺势略推必当溅血当场。
许驿丞直吓得牙齿打战,目光望处,才发觉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个,竟是后院卧病在床的那个姓袁的。
他竟然还没有死?
一惊之下,面色惨变,只觉着全身打颤,差一点倒了下来。
“你……你没有……”
“不错,我还没死!”
袁菊辰冷锐的眸子,直直向他逼视着:“我要是死了,天下也就没有‘公理’两个字了!”
“是……”许驿丞抖颤着:“他们……他们三个呢?”
“死了!”
“噢……”直觉着眼前金星乱冒,许驿丞简直要昏了过去。
“你……别……别下手……”
“那可得看你是不是实话实说了!”
“我说……说……”
“要是有半句虚假,别怪我剑下无情。”袁菊辰声音里透着冷:“刚才来的那三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他们是总兵大人的当差……随身护卫……”
“为什么要对我下毒手?”
“这个……因为……这是大人的交代……”
“大人交代要杀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剑势略前,许驿丞“啊哟”一声,顺着脖子直向下面滴血,冷冰的剑尖分明已抵住了他的喉管,只消前进少许,必死无疑。
“我说……我说……”
许驿丞张着大嘴,直向里面吸气,整个身子抖成了一片:“这不关我的事……是洪大人的命令……要杀潘……潘家的人。”
袁菊辰神色一震,简直难以置信。
“为什么?”
“为……这我就不知道了……”许驿丞张着大嘴倒气儿,“侯百户奉命,半路迎接……
要害潘家母女性命……他临走以前交代,要把你……好好看着……”
“我明白了!”
袁菊辰缓缓点了一下头:“所以派他们三个来暗算我,是不是?”
“是……这是他们……不是我!”
“再问你一声,潘家母女……怎么样了?已经死了?”眼睛一酸,一时热泪泉涌。
“这……”许驿丞哆嗦道:“我不知道。”
袁菊辰“哼”了一声:“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去哪里?说!”
一股子血,由许驿丞脖了浸出来。不知怎么回事,手劲儿施大了一点,许驿丞那一边可就万万吃受不住了,身子一连抽了几抽,便瘫了下来。
他死了。
第七章
代州在望
呼哧呼哧策马狂奔。一口气跑了十里之遥,才勒住了马缰,却是东西莫辨,跑晕了头。
天还没有亮,黎明之前的天色尤其黑得紧,伸手不辨五指。
一气杀了四个人,黑天扑地的一阵子狂奔,俟到此刻勒马而止,才觉着眼前金星乱冒,体力透支过剧,几至有坠马之危。
他好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被“侯百户”那个狗头的外表忠厚给蒙骗了过去,以至于轻而放弃职责,把潘氏母女交在了他的手里。如今是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
姓侯的固然卑鄙,却是听令其主子洪大略教唆行事,真正的元凶大恶毫无疑问应该是姓洪的。
“洪大略,你这无义的小人!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不出的那种激动,马蹄践踏,人马就地团团打转。牲口打着响鼻,呼噜噜喷着长气儿。
“老夫人!洁姑娘,你们在哪里?等着我,千万死不得……我就来了……”
仿佛是一把锋利长刀扎向心窝,一时间怒血泉涌,狂流滴沙,无能自己。
恨不能肋生双翅,一飞而近。
恨不能……唉!若是能死,便一头撞死算了。
却是潘氏母女,如今又在哪里?
“接迎”潘氏母女,车过“繁峙”时候,不过才晌午时分。
那里却早已得了消息。
繁峙县令李树屏,会同驿丞迎露早就恭候在站,问安之后,盛筵以款,稍事歇息,便自恭送如仪。
照侯百户的意思,今夜务必赶到“代州”,在那里歇脚过夜。
母女主婢三个人,尽管累得全身酸软,想想亲家翁洪大人那边,倚盼如此殷勤,又怕路上不太平,夜长梦多,在侯亮好意的催促之下,也就顾不了身上的劳苦,便又上了马车。
仍然是洪大人讲究的油碧彩车,牲口却是新换的。这一路风光绮丽,五台、夏屋双峰并峙,一道蜿蜒长城,直似卧龙起伏,车行指点,平添无限乐趣,倒也不觉苦闷。
这一路沿途古迹亦多,所见碑刻,多魏晋物,潘夫人虽读书不多,洁姑娘却博学多闻。晋省一地,虽时有干旱,但文风颇盛,棉丝铁瓷,举国闻名,即以平定“阳泉”所产瓷器,色白如玉,世称“定窑”,便是较之瓷乡“景德镇”所产名器,亦不少让。至于“五台寺院”更是天下知名。周成王封邑“叔虞”,汉高祖大伐匈奴,往前推,便是唐尧禹舜,也都与山西脱不了关系。且听洁姑娘娓娓而道,如数家珍。
潘夫人倚身半侧,聆听着女儿解说,不时地脸现微笑。
她在想:“倒是不知这孩子如此文采,只可惜生就女儿身子,要是个男孩儿家,该有多好?丈夫潘照盛年英逝,身后乏嗣,只留下这个女儿,难得她知书达礼,事亲至孝,虽是女孩儿家,自幼却也没有娇惯了她,如今事当大故,一路上出生入死,要不是她在身边服侍,即使有袁菊辰的挺身而护,自己又何能幸免?真正是难为她了。”
想着,想着……心里越是爱怜有加。一路折腾,早先在驿站不及梳理,头上的发髻儿都散开了。
背过身子,拿把牙梳,招呼女儿给好好梳理一下,却把个碧绿翠簪叩向嘴里。
却不知,那翠玉碧簪失口滑落,跌向脚下,轻轻一跌,竟自拆了,一分为二,成了两截。
“啊……”
伸手待拾的一霎,她却是又愣住了。
“宝钗拆分”似是不祥之兆。
难道说,眼前有什么祸事,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凶兆
这个念头的忽然兴起,由不得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身子都仿佛僵住了。
好一会儿,才似清醒过来。
打量着手里的两截断钗,摇头叹息一声:
“啊……断了!”
洁姑娘接过来看了一下,不经意地笑道:“不要紧,叫金器铺子给镶个箍子,照样好看!”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哪里能体会大人的心思?更何况这类金属灵性的感觉征兆,那就说也说不清了。
彩莲由潘夫人随身携带的首饰匣子里又挑了根玉钗,和洁姑娘两个人配合着总算把她的“元宝发式”给梳好了。
照照镜子,光洁油亮,连一根跳丝也没有。却为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阴影笼罩着,再也提不起一些兴头来了。
却在这时,前道上车马喧哗,仿佛有人来了——同时间这辆所乘坐的油碧彩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到了?”
彩莲忍不住探向窗外,望了一下,收回身子。
潘夫人用着强烈震撼的眼神儿向她望着,直觉地觉出了不妙。
“来了好些人,侯亮正在给他们招呼说话。”
洁姑娘说:“大概是代州衙门里来人了。”
听女儿这么一说,潘夫人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真教洁姑娘猜对了。
代州衙门差人来了。
一个姓陆的“同知”,押着大队人马和一辆空着的马车,像是“路迎”来了。
侯百户说得好:
“陆老爷亲自来接夫人小姐来了。”
来人陆谦,虽然职司“同知”,因为所任职的“州”衙门要较“县”衙门高上一级,按明朝制度,“知州”是“从五品”的官阶,“同知”是“知州”之下的一等属员,也有“正七品”的功名,与“知县”不相上下,是以派头不小,差不多的时候,皆可代表主官行事。
潘夫人虽说是朝廷二品大员的诰命夫人,但如今与过去判若云泥。实不可同日而语,若非是仰仗着那位未过门的亲家翁抬举,哪能有眼前排场。
听说是陆同知亲来迎接,慌不迭与女儿下车相见——对方骑在马上,捋着一部黑须,频频点头说:“你就是巡抚大人的官亲,潘夫人吗?”
潘夫人应了一声。
陆同知眼睛转向洁姑娘:“这是你女儿潘洁?”
潘夫人又应了一声,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
若是平日,堂堂侍郎夫人、千金,凭对方区区一个七品同知,焉敢如此放肆?即以当前而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看在洪大人面上,亦不该如此托大,显然是个不识时务的人。
心里虽然这么想,也只能自叹自艾,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事本就是如此,也就不必再在乎这些了。
陆同知一双眼睛在洁姑娘身上转了一转,咳了一声说:“我家大人正在恭候,特着我来接待,你们这就换过车来吧!侯百户也好回去复命去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移目侯亮,后者赔笑道:“陆老爷有他们自己的马车,侯亮这就跟夫人、小姐告别,不再侍候你们啦!”
说着抱拳躬身一拜,转身待去的当儿,不知怎么竟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老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侯亮人卑言轻,一切听令行事,作不得主……这就……”
一言未已,语下咽塞,竟淌出泪来。
一旁的陆同知哈哈一笑,插口道:“侯百户,你太多礼了,这就请回吧!”
侯亮其时悲从中来,原似要说些什么,听见陆同知这么一说,才似有些发觉,一时收敛失态,含糊应一声,由地上爬起。
陆同知微微笑道:“老哥回去见着抚台大人,就说我家大人听令行事,一切自有安排,请他老人家不必挂念,过上几天,兄弟同我家大人再去问安,面禀一切。失礼、失礼,老哥这就请走吧!”
侯亮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叹了口气,拱了一下手,随即转身上马自去。
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脸色苍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车上的箱笼什物,早已转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这辆车虽不若先时乘坐的那辆舒适华丽,却也不差。
潘夫人一行三人上了马车,未及多言,马车即在陆同知带领前导之下,浩浩荡荡踏上了未竟征途。
黄尘弥漫里,犹见侯亮一行人马,伫立驿道,远远目送。
洁姑娘说:“倒是看不出来,侯亮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彩莲不解道:“好好在他们车上,干嘛又换过来?我们现在到底是上哪儿呀。小姐?”
洁姑娘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去代州……”
微微一顿,她却也有一些纳闷,转向母亲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侯亮不是来接我们的吗?怎么他们又打发他回去了呢?”
潘夫人脸色苍白得厉害,聆听下仍然是一言不发。
“娘,您怎么啦?”
只当是母亲仍然为着那一支“断钗”心存不快,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向她推。
这才似把潘夫人由梦中惊醒。
“孩子……”她说:“我们不好了……怕是……”一言未已。眼泪已簌簌淌了下来。
“怎么回事?”
洁姑娘吓得睁大了眼睛。
“但愿我是猜错了……”潘夫人嚅嚅说道:“别是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吧?”
“怎么……会?您是说……”
“我是在担心,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潘夫人脸色白里透青:“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你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真要是这样,他可是连禽兽也不如,我们全家都瞎了眼睛,这一次是羊入虎口,命该如此了……”
几句话出口,直把洁姑娘与彩莲吓得面无人色,半晌作声不得。
“不……不会……”
定了定神,洁姑娘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太多心了,洪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娘……一定不会是这样……您放心吧!”
“是不是这样,等一会就知道了!”
长长地叹息一声,潘夫人喃喃说:“我们太傻了……不该把袁菊辰留在双灵驿,要是有他跟在身边就好了……”
长夜
在这个黑黝黝的小房间里,三个女人足足等了一个更次,仍不见“知州”大人的传见。
呼呼夜风,一次又一次地吹在银红纸糊就的窗户上,发着轻微的那种唰唰声音——
月影偏斜,把一行松树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那个滋味看上去可就更单调了。
房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光度晦黯,似乎还不如外面的月色明亮。
在土炕上,潘夫人和衣而卧,竟日车行,不胜劳顿,躺下不大会儿她就睡着了。
洁姑娘与彩莲捉对儿在炕上坐着,用一床被子盖着腿,却是不敢睡。
这里的人刚才关照过了,还不是睡觉的时候,要见过了知州大人,才能安歇,偏偏这位大人恁忙碌,这般早晚还不传见,母女二人这个“候见”之苦可是大了。
虽在落难之中,这“大家”风节,却也不能不顾。
生怕有失仪态,母女两个人“盛妆”以待,连件外衣也不敢脱。
这地方似乎比北京还凉,不过是深秋光景,入夜以后,竟很有股子冷劲儿,脚丫子冰凉冰凉的,在被窝里半天都悟不热。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嘛!”
彩莲伸着胳膊,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语焉不清地嘀咕着:“有什么话明儿个不能说吗?非得今天?”
洁姑娘看她睡眼惺松,有点支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