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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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墨-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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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劝说:“洪先生,家人吵闹,对病情无益。”

印子拥着冰袋累极在长沙发入睡。

洪钜坤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日之后,他已可以坐起来处理公文。

医生笑道:“医院里时时有这种奇迹出现。”

印子说:“我想回家。”

“不准走。”

印子温和地说:“你早已不能控制我。”

洪钜坤沮丧。

※※  ※

“我再陪多你三天可好?”印子说。

洪钜坤说:“印子,我郑重正式向你求婚。”

“没可能。”印子笑着摇摇头。

阿芝照常替她拎来更换的衣服,司机买来她爱吃的云吞,这几天她都没有离开过病房。

印子问:“外头怎么样?”

阿芝说:“那冯杏娟对记者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全市娱乐版大乐,争相报道,医院门口全天候守着十多名记者。”

印子看着洪说,“找个这样没水准的女人,祸延下代,叫子女怎样见人。”

洪钜坤一声不响。阿芝骇笑,敢这样骂洪某的人也只得印子一个人。

“还不叫治平去摆平她。”

门外有人咳嗽一声,可不就是王治平,他轻轻说:“冯小姐今日起程到多伦多读书去了。”

印子嗤一声笑出来。

“很快洪先生会到加拿大办一家私人女子大学,专门收容他的剩余物资。”

王治平忍笑忍得面孔僵硬。

洪钜坤出院那一天,印子没有出现。

他问手下:“人呢?”

阿芝连忙说:“在家等你。”

“可是不舒服?”

“的确是累了。”

“给我接通电话。”

来听电话的正是印子本人,“你一个人出院,记者群觉得乏味,就不再跟踪。”

洪钜坤只觉恍如隔世,车子驶近印子的家门,他像是还魂回来,他深深叹口气,还有甚么看不开,还有甚么好争。他只希望印子可以留下来陪他泛舟西湖,逸乐地共度余生。

他行动有点缓慢,伤口也还疼痛,轻轻问:“印子,印子?”

佣人斟出香茗,替他换上拖鞋,轻轻退出。

这是一个阴天,可是,客厅光线比平常更暗,洪钜坤正在奇怪,忽然之间,他听到微丝音乐声。那音乐像一线小小流水般钻进他耳朵,正是他青年时最喜欢的跳舞拍子。

书房门打开了。

一团桃红色的影子出现,啊,是印子,波浪形长发披肩,淡妆,大眼睛闪烁,凝视今晚的主人,她随着拍子轻轻扭动双肩,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他。

洪钜坤在该剎那回忆到他年轻时种种,呵同班美丽的高材生不屑理睬他,家境欠佳的他因借贷受尽亲戚白眼,升学失败,只得做学徒赚取生活……

但是,一切不如意都消失在印子桃红色伞裙的舞里,得到补偿。

她轻轻舞到他身边,伸出手,邀请他共舞。他挣扎地站起来,浑忘大病初愈,伤口尚在疼痛,她嗫嚅地说:“我从未学过跳舞。”

  第8章

  印子答:“我也没有,请一名导演找来旧片,看了百多次,才勉强学会那诱惑的舞步。”咯咯笑。

“百分之百神似。”

“导演说要把这一场加入新戏里。”

“你会继续拍戏?”

“千辛万苦,千载难逢的机会红了起来,当然拍到无人要看为止。”

“自巅峰退下,才可成为佳话。”

印子讪笑:“谁的佳话?这个城,这个社会?呸!我家没钱交租之际,我哀哀痛哭的时候,又不见社会来救我,我理他们怎么想。”

音乐停止了。“就这么多?”洪钜坤极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多了会腻。”佣人出来拉开窗帘。

“谢谢你,印子。”

“我很高兴这次回来帮到你。”

洪钜坤点点头,“你要走了。”

“是,记得吗!我俩早已分手。”洪钜坤低下头,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关系,还有,找个年轻的大家闺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对不起,我说错了。”

“不,你讲得很正确。”

“回家去吧。”

“倒过头来赶我走。”

王治平与看护已在门口等他。他叹口气,“治平,该升你了,再把你留在身边不公平,集团在温哥华建酒店,山明水秀,是个肥缺,你过去做监督吧。”

口气像土皇帝,印子与王治平都笑起来。真惨,日子久了,大家居然培养出真感情来。

印子把他们送走倒在梳化上。半晌,觉得窄腰裙困身,才唤来阿芝,拉下背后拉链,脱下裙子。

那袭伞裙因有硬衬裙撑着,竟站在客厅中央,像成了精似的。

印子讪笑问:“像不像我?没有灵魂,只具躯壳。”

阿芝大大不以为然,“我从来不那样看你,这次你捱义气回来,救了洪先生,失去陈裕进,是很大的牺牲。”

印子低下头,“裕进从来不属于我的世界。”

阿芝改变话题,“王导演来追人。”

“约他明日见。”

阿芝打开约会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档地方,大后日傍晚五时半可抽三十分钟给他。”

印子伸一个懒腰,“我喜欢这种生活,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

中秋节,大清早,裕进的祖父正在园子看海棠花,一辆豪华房车停在门口。一个穿民初服装的可人儿挽着一大篮水果走下车喊早。

※※  ※

祖母说:“你该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着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湿。

祖母轻轻说:“相爱又要分手,为着甚么?”

印子把脸埋在祖母手里,哽咽地说:“允许我时时来探访你们。”

“我的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印子走了之后,老先生问妻子:“可要告诉裕进?”

老太太摇摇头,“让裕进回过气来再说。”

“心底最深之处,你对一个女演员,有否偏见?”

老太太想一想,“说没有,是骗人的话。”

老先生搔搔头,“她们是另一种人,在银幕上,生张熟李,拥抱接吻,不拘小节,我老是替她们担心,万一走在路上,遇上过去调情对手,如何应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对付。”

“希望裕进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儿。”

祖母检查果篮,“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难怪香气扑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儿老老实实,哪里懂得送这样讨人喜欢的礼物。”

祖母茫然若失,“这倒是真的。”

群众心理甚难触摸,有时愈对他们冷淡,愈是心痒难搔,主动想来亲近。印子对她的观众,就是那样。从未试过以乖女孩姿态出现,观众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只觉得她坦率诚实。

她对群众疏离,从不组织影迷会,拒绝访问,也不愿当街签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了苦头,也无怨言。

这种精神似乎得到大众欣赏。

与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复自由身。

这件事忽然升格成为传奇。听说在他重病的时候,她回到他身边侍候,直至他痊愈为止。

真没想到美女会那样有情有义,叫那些无情无义的大腹贾十分感动。

想接近她,没有身家当然不行,可是光有钱,又不一定获得她的青睐。

愈是复杂,愈引人挑战。照说,社会风气并不如表面开放,一个女人,从一手经另一手,名誉那样坏,应该叫人退避三舍。

刘印子似乎是个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与张永亮导演接触。

“咦,好久不见,小姜,别来无恙乎。”

对方咕咕笑,“你还记得我?当初大家同在传理系混。”

张导演凝视身穿名牌西装的旧同学,“你有事找我?”

“实不相瞒,的确有求而来。”

“若是借贷,免问,本行穷得要跳楼。”

“不不,同这个无关。”

张笑答:“那就只得一条贱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张大奇,“莫非给我一份工作?”

※※  ※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剧本在这里,戏拍好了,拿到柏林参展。”

小张一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条件,女主角必须是刘印子。”

“你代表谁?”

“大昌贸易郭氏。”

小张忽然明白了,十分厌恶地站起来,“你几时做了皮条客?”

“张,你别立刻跳到结论里去,我有那样暗示过吗?将来,老板同女主角之间发生甚么事,与你我有甚么关系?”

张不出声。

“多久没开戏了?两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们这班艺术家,那样会忍耐,剧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国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会,兄弟,切勿恩将仇报。”

他们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

“这次经济不景,害惨了三十二至四十二岁一班人,过了这岁数,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刚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惨是我们,习惯了繁华,无处可退。”

导演忽然说:“若是美女,连第三次大战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导演吧,沾点光。”

两个人都为现实低下了头。

这件事对印子来说,又不是那么了不起。

看完剧本,她同阿芝说:“拍这种半史诗式电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镇取景,睡没好睡,吃没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铁路华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你写的。”

“是谁那么好心?”连她都纳罕。阿芝掩着嘴笑。

“你知道甚么讲出来好了。”

“又是一个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声,“我自有方法应付。”

“这人比洪先生年轻。”

“就算比他年轻十岁也不算年轻了。”

“二十多岁小伙子实在与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闻了叫人发闷。”

阿芝轻轻问:“是铜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说得那样伧俗猥琐你还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肤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呕。”

阿芝噤声。

印子沉默一会儿,“角色的确好,我们去找些十九世纪末的北美华侨历史故事来参考。”

“遵命。”

她俩到大书店去找有关文学。

印子说:“裕进会知道我该读甚么书。”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声。

“他会把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血泪史从头到尾说给我听,不劳我操心。”

※※  ※

阿芝很快找到一叠图书。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点沮丧。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个话题。

到柜台付帐时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影星刘印子?”

“不会啦,女明星哪里会如此朴素地在书店出现,她们不属于这里。”

“呵,看错人了。”

捧着一大堆书回家,印子笑着问阿芝:“甚么时候读?”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卫生间时看二十分钟,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骇笑,懊恼地说:“我从此不敢上洗手间。”

她不知道陈裕进最近一段日子终日埋头读书,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户。

这也是掩饰已碎之心的一种办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线下用放大镜比较两本卫星拍摄地图的细节。

他母亲进来说:“这么黑,怎么看?”

顺手把窗帘拉开,裕进却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阳光般遮着脸怪叫起来。

“你怎么了?”

陈太太以为他闹小性子。但是,裕进的病比表面看上去严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满酒瓶,一半满,一半空。

陈太太在清洁房间之际也看得见,她吩咐家务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这年头,若没有这种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体贴,子女怎么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该有事,裕进好端端想去划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风和日丽,又是公园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进把小艇划到湖泊深处,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开头还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变了,微雨,就没有其它的游客。

裕进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铜、不是石、不是土、不是无涯的海,血肉之躯有一日腐败,没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时间飞逝之足,除非这项奇迹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爱耀出光芒……”

他的头有点重,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忽然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水里。

裕进不觉痛苦,他内心十分平静。

失去知觉之前才蓦然醒觉,原来失恋这样痛苦,死了似乎还好过一点。

这个觉悟叫他苦笑。

过了一阵子,他隐约听见尖叫声与泼水声。接着,有金发蓝眼的天使前来,与他接吻。

一切渐渐归于黑暗。那段时间,无知无觉,十分安乐。

※※  ※

他几乎不想醒来,可是,忽然想起妈妈,内心羞愧,世上有一个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亲。

他的听觉先恢复,努力想睁开双眼,郁动双臂,却不能够。

裕进听见母亲坚毅的声音:“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祖父母,我怕老人会受不住。”

真的,还有两老,裕进焦qi书+奇书…齐书急,对不起他们。跟着,是裕逵的饮泣声。他又沉沉睡去。

然后,他略有意识,揣测自己是在医院里,一时还不能动弹,但是生存。当中过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亲最常来,她好象睡在医院里,然后是裕逵与夫婿应乐,还有,父亲的叹息声。

却听不到印子的脚步声。她没有来,没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开?

终于有一日,经过一番努力,裕进发觉他可以睁开眼皮,他试图发出声音:“妈妈”。十分嘶哑,但是的确可以开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亲的腮探过来。

鬓脚有白发,眼角添了皱纹,裕进发呆,甚么,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载,亲人都老了。

母亲十分镇定,微笑地说:“裕进,你醒了,你可认得我?”双眼出卖了她,她泪盈于睫。

“妈,你在说甚么?发生甚么事,我可是差点淹死?”

医生匆匆走过来。

“啊,醒了。”

裕逵整个人伏在弟弟身边,失声痛哭。

“喂,喂,压得我好痛。”

一阵扰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亲也来了。

他们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

裕进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

“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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