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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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墨-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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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进问:“三五七年之后怎么办?”

“自然有更新鲜面孔出来,取之不尽。”

“不,不是说你们,是说印子。”

“印子,你少担心,她自然会趁这几年找到户头。”

“户头?”裕进怔住。

“是,大户,专有鳄鱼般贪婪残酷猥琐的男人,恃手上有钱,虎视眈眈,看牢市面上有甚么新鲜面孔!”

裕进没好气,“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  ※

裕进不出声。“咦!关你甚么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处,自然有一位也钟爱名校毕业的大家闺秀在等着你。”

袁松茂说。回到家,裕进摊开笔纸,?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作为奴隶,除出就你所需的时间,我还有甚么可做?我无所事事,直至你传召。

我不敢质疑苦涩的离别时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怀疑你去向,或做过些甚么事……”他一伸手,无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馏水,裕进“呵”地一声,急急取起纸张,但已经沾湿。

不似一般墨水,诗句并没有溶化,字迹仍然黑白分明,裕进把它搁在一旁晾干。

祖母走过他的房间,“在干甚么,练中文字?”裕进抬起头,“现在还有人写信给女朋友吗?”“当然有,若纯靠电话电邮,邮政局岂非一早关门,还有,卡片、信纸、信封还卖给谁?”裕进笑。

“盲目重视一点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为了不起,等于乡下人戴了一只石英表,嘲笑别人腕上的柏德菲丽:‘甚么,还需上发条?真过时了。’”“谢谢你,祖母。”“裕进,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信纸干了。

第二天,上完了课,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进信箱,刚想离开,有人叫住他,“喂!你。”裕进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机灵的小女孩,约十五、六岁,穿着校服裙子,看着他笑。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陈大哥。”“你又是谁?”“我是罗萨萝。”“你中文名字叫甚么?”“我没有中文名字。”

看仔细了,这女孩雪白皮肤,褐色鬈发,鼻子高挺,分明是个西洋人。裕进吃一惊,莫非她们姐妹俩都是混血儿?“同谁说话?”小女孩身后走出一个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进点头。

裕进连忙称呼:“刘太太。”那位刘太太,可一点笑容也没有,“你是谁?”裕进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刘太太似乎不适合,有点尴尬。“我是印子的朋友。”

刘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我下次再来。”刘太太却问:“你是学生?”“已经毕业了。”

  第3章

  刘太太再问:“可有工作?”

裕进答:“正想开始找。”

刘太太唔地一声,“罗萨萝,我们上楼。”

那小女孩跟着母亲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过是来送一封信,却碰见了印子的母亲及妹妹。

伯母对他不假辞色,好象不大喜欢他。

裕进忐忑地回家去。

电话接着来了。

裕进在淋浴,祖母敲门:“你女朋友找你。”

裕进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儿别缠住我。”

连忙用毛巾裹着身子出去听电话。

“来过了?”

“是。”

“见到她们了?”

“是。”

“谢谢你的信。”

裕进傻笑。

“我的父亲,是一个澳门出生的葡萄牙人,会说中文。”

“你完全像华人。”

“妹妹比较像外国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么?”

“马利亚。”

“真动听。”

刘印子笑起来,“妈妈说你叫她刘太太。”

“不是吗,该叫甚么?”

“我爸不姓刘,他姓罗兹格斯,刘不过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帮我改的名字,我读书时根本没有中文名。”

“你妈妈祖籍是哪个县哪个乡?”

“我不知道,但是她会讲广东及上海话。”

裕进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忽然之间,他听到她饮泣。

裕进吃惊,“为甚么哭?我马上过来。”

他挂上电话换上衣服赶去。

印子一个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齐得多,她斟茶给他,西式茶杯上还绘着金龙,还是外国人最喜欢的瓷器式样。

“妈妈陪妹妹去面试暑期工,有一家工厂找模特儿。”

裕进点点头,长得漂亮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一时感怀身世……”印子有点无奈。

“你一辈子也不用低头,”裕进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然后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带着苦涩,与众不同。

裕进忽然问:“印子,你爱过人没有?”

印子迟疑片刻,摇摇头“你呢?”

裕进微笑,“以前没有。”现在,或许爱上了刘印子。

※※  ※

“来,我们出去走走。”裕进说。

印子说:“我回来换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么,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妆箱,裕进载她到目的地。

回程发觉座位上遗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环,重叠叠大圈圈,十分恶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种卡门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环珍惜地收在汽车暗格内。

过两日,他把印子带往家中,“我介绍祖母给你认识,你一定喜欢她。”

“她有多大年纪?”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从未见过那样精致的小洋房,门一开,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纪,淡妆、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满脸。

印子一直以为所有祖母都九十岁,因为她父亲已五十多,可是这位祖母时髦精神,身段维持得那样好,衣着考究,是个奇迹。

“欢迎欢迎。”

印子看惯母亲的长脸,觉得陈家真好客,她放下心来。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细端详她,然后叹口气说:“真是红颜。”

裕进微笑,“印子,祖母称赞你呢。”

印子连忙说:“每个人年轻时都一样。”

祖母抬起头想想,“早几十年我也是风头人物,但是色相还不能同印子比。”

裕进笑:“祖母真客气。”

“裕进,你女友是个小美人。”

“祖母现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表,“咦,时间到了,我得去教会。”

裕进送她出门。

“印子怎么样?”他问。

祖母笑笑,“那么漂亮,很难留得住。”

裕进不出声。

“别烦恼,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进回转屋内,领印子参观家居。

印子十分羡慕,“你真幸运,一切都现成,我如果想要这样的生活水准,不知还需挣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会接受你,你随时可以来借住。”

“我妈妈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们,我们三人,已经吃了不少苦。”

“你的环境会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丝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头宽松得多,我打算努力积蓄。”

裕进请她到书房,“来,我帮你画图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画笔,打开参考书,“印子,挑一个图案。”

印子翻阅画册,“咦,这是一个女子的腹部,花瓣图案以肚脐为中心。”

(二十)

“画在双手上可好?”裕进问。

“很快会洗脱,多可惜。”印子答。

“那么,在脚背上。”

“对,那可以保留得久一点。”

印子大胆地脱去鞋袜。

“请把脚搁在这里。”

印子身量高,可是脚却不大,约莫只穿六号鞋,脚趾短且圆,裕进心中诧异,一个漂亮的人甚么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该分给她们的母亲,长得那样漂亮,妈妈有功劳,在这个肤浅浮华的社会里,相貌出众是多么占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脚背上画上独有的民族图案,印子专心地看着他用笔。

“裕进,你在大学念甚么科目?”

“语文及教育文凭。”

“打算教书?”

“嘘。”

裕进点燃了一支线香。

印子深深吸气,“好闻。”

“是熏衣草。”

“裕进,我真羡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样说,印子,跟我返旧金山,你大可继续升学,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缴付学费。”

印子低下头笑,怎么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画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十分瞩目。

裕进说:“褪色的其实不是墨水,而是皮肤表层新陈代谢剥落,连图画也一齐脱掉。”

她伸直了脚仔细看,“好漂亮,谢谢。”

“还有一只呢?”

“一只已经足够。”

“那么,连脚底也画上,从此,邪恶的神灵不会威吓到你。”

笔尖接触到足底,印子觉得痒,轻轻笑了起来。

裕进忽然明白,这会是他终身难忘的一刻,将来,即使他四十岁、五十岁了,事业成功、婚姻美满、妻子贤淑、孩子听话,但是他心底深处,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间书房里,他用指甲花制成的印度墨,在一个叫印子的女孩脚底画上图案。

他有点茫然。

“啊。”印子发觉脚底中央有一只眼睛。

“它会帮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穷女有甚么前途,不外是走到哪里算哪里。”

裕进斟两杯冰茶进来,“有志向便不算穷。”

印子笑,“认识你真叫我高兴。”

她一口气喝尽冰茶。

又说:“我永远会记得在这间书房里度过的好时光。”

裕进忽然鼻酸,“你也永远记得?”

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

※※  ※

裕进说:“印子,让我们私奔,不顾一切,最多一起饿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来。他们听到一声咳嗽声。接着,佣人问:“裕进,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饭?”

印子说:“不,我还有事。”

“你又去哪里?”

“我约了人谈拍片合约。”

裕进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画还没有一撇,电影市道迹近消失,谈管谈,未必有甚么结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坏打算。”

“裕进,你的话我最爱听。”

裕进帮她穿上鞋袜。

印子忽然说:“裕进,有一日,我们都会变,变得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但我仍会记得,你曾经对我那么好。”

裕进轻轻说:“只有聪敏如你才善变,愚鲁的我将会依然故我,永远爱你。”

“永远?”

裕进点头。

印子骇笑,“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裕进说:“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转瞬即过。”

印子伸手抚摸裕进脸颊,“你的智能叫人难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还得换衣服?”

“去谈合约,穿考究一些占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头发,换上一件吊带裙,配凉鞋。到了大酒店门口,她走上大堂石级,差些与一个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闪开,那人也不以为意,只看着地下。忽然之间,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丽图案,不禁一怔,再抬头,伊人苗条身形已经远去。

中年男子身边的助手立刻轻声问:“可要打听那是谁?”

那男人没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图案已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

那一边裕进到天祥广告公司去找袁松茂。

小袁正在忙,摄影室里有两个身段玲珑的泳装丽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员额角上淌着亮晶晶的汗珠。

“甚么,只得啤酒?没有刘印子,就没有大赠送。”

裕进逗留一会离去。袁松茂追上来,“找我有事?”

裕进轻轻说:“印子原来不姓刘。”

“她们这一类女孩子身世极复杂,二十年前母亲一时兴奋,嫁了洋人生下她,分手,又再同另一外国人生多一个,全家不同姓氏。”

“一定很不好受吧。”

“习惯了,照样过日子。”

“为甚么一味挑外国人?”

“贪他们年轻时神气呀,就没想到头秃得快,肚腩以倍数增加。”

裕进不出声。

“你没看出来?若非混血儿,哪里有如此健美体格,这般茂盛毛发。”

裕进抬起头想一想,“你说她会不会跟我走?”

※※  ※

松茂听到这里,已经不敢再笑,他郑重地说:“人家刚开始赚钱,怎么会考虑到归宿,裕进,你搞错对象了,现在不是时候,再过十五年吧。”

“可是,她的道路是那样凶险……”裕进说。

“总得闯一闯,红起来,名成利就,星光灿烂,万人称颂。”

“是吗?我还以为只有伟大文学家及科学家才有此殊荣。”

“裕进,你在外国住久了,本都市只重视金钱及艳色。”

裕进说:“我不相信。”

“你这蠢人!”

第二天,裕进问邓老师:“是真的吗,这真是如此肤浅变态的社会?”

“裕进,月亮有两面,善与恶、光与黑,凡事怎可一概而论。”

裕进又问:“人为甚么要求成名?我就从来没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想过,我享受做一个普通人。”

邓老师笑,“你同永婷一样,天性淡薄,是少数有福之人。”

永婷正在书房另一角帮老师收拾字画,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说我?”

邓老师说:“早十多年,我学习写作,也希望成名……”

裕进与永婷异口同声问:“作家?”

“是呀,结果成名的是另外一些人。”

两个年轻人笑了。

照说,他俩有许多共同点,应当可以走在一起,但是,却欠缺课室以外的缘分。

邓老师有一丝尴尬,“非常努力,也取不到效果,由此可知,能享名气与否,也是注定的事。”

宽大的书房里幽静阴凉,一室白兰花香,在这般环境里谈名利,一点也不切身,舒服到极点。

对刘印子来说,出了名,就多人找她工作,能叫更高价钱,同实际生活有很大关连。

那天,回到家,累得倒在床上。

她母亲过来问:“结果怎样?”

“导演说:‘有出浴场面。’”

“光是洗澡没有关系。”

“是男女一起洗,我已经推辞。”

“最惨是你不做,立刻有人抢来做。”

母女说话直接坦白,像两姐妹。

“你找个圆通一点的经理人吧。”

印子说:“扣掉佣金,更不见用,我还是自己来的好。”

“老是接不到高檔工作。”

“我还有时间,不急。”

她母亲却说:“我住在这两间铁皮房里已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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