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门口时,我仿佛已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扶着墙壁,强装镇定地问:“请告诉我,是不是还有什么更糟糕的事?”
我不希望听到答案,可是我必须知道。
“史密斯小姐,实际上,在史密斯先生失踪的当天,公使馆就已经接到了一封信函,是……绑匪们写的。要求在横滨的所有美国人必须立刻撤离,否则就……您知道的,我们会尽全力保证史密斯先生的安全,但是绑匪们的要求……”
“所以你们就打算一直拖下去,直到对方撕票,再去跟幕府讨要赔偿金来慰藉我们吗?”我声音越发尖锐起来。
“真的很抱歉。”斯图尔特先生无奈地说,“我与史密斯先生共事多年,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感到很难过。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话,请告诉我。”
我抚了抚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也许我当时的脸色很惨白,让他们觉得可怕。他们没有一个人敢正视我。我掐了掐手心,才让自己找回一点清明,继续问:“领事馆会派人去江户处理这件事,对吗?”
“是的,小姐。”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就会动身了。”
“好的,我和你们一起去。”
“不,不行!”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难道要我们什么都不做地在这里等你们带消息回来吗?告诉我,你们能做什么?我是我爸爸的女儿,我知道他的一些习惯,这些说不定可以帮得上你们。再说了,你们有什么权利可以阻止我在一个离我父亲更近的地方给他带去信心?也许上帝会把我的声音传给他听……”我喘了口气,说:“就这么决定了!我中午就会去领事馆门口等你们。其他的事,请务必对我妈妈保密。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各位先生。”
回到屋里,我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对自己说要振作,然后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跟母亲说:“史密斯太太,我去帮您把您那个浪荡在外不着家的丈夫逮回来!”
母亲立刻惊呼起来,她一把扑在我身上,紧紧地把我按在怀里,边哭边说:“宝贝,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等找到你爸爸了,我们立刻离开这!我们回美国!回英国!再也不要来了!”
我伸手抱住了她,强忍住要流出来的眼泪,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史密斯太太,请勇敢一点,您的丈夫会平安无事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请您在家里向上帝祈祷让我们早日团聚吧。我和斯图尔特先生说好了,他们会照顾我的,我只是去帮忙,您要相信您的女儿,要相信您的丈夫。”
“不,不,那我和你一起去!”她大声地高叫着,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看着她那憔悴的模样,心疼极了。我怎么忍心让虚弱的母亲再承受舟车颠簸的辛苦呢?“妈妈,太多人去反而不合适。您还是安心在家等爸爸吧,说不定他正在回来的路上。”
我知道我的慰藉苍白而无力,可是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让她宽心的话,直到她在我怀里静静地睡去。
我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就拉着苏珊到门外,认真地叮咛她在我不在的期间务必要帮我照顾好我母亲。我甚至立刻到父亲的书房里动手写足了十封报平安的信,让苏菲每隔一星期就交给我母亲一封,告诉她这是我从江户寄回来的。不然她一担心起来就会胡思乱想。唉,我的母亲,艾琳娜•;史密斯夫人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呢?我难过得握着苏珊的手,亲吻她的脸颊,轻轻地说:“你也要保重啊,苏珊。有什么麻烦,就去找蒙贝利先生,他会帮助我们的。”
然后我便一步步地走上楼梯,收拾行李。就带了几件衣服,还有枪。想了想,又把书架上的《圣经》带上,还是觉得不够,直到抱着我的木偶才真正地平静下来。出门前,我望着在睡梦中仍流泪的母亲许久,嘴唇贴上她的额头,默默跟她道别。
这一天,我不会忘记,1863年12月24日,一千八百六十八年前我主基督诞生在马厩里的那一天。
十七年前的平安夜,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一会高高举过头顶,一会珍爱地抱在怀里,亲了亲她,又理了理妻子搭在嘴边的金发。他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了,声音是那么兴奋。他说:“我的孩子,噢噢,她真可爱真漂亮,这是我麦克•;史密斯的女儿!”
可是我们错过了太多在一起的时光,连今年也要以这样的方式分开。没有圣诞老人的礼物,没有生日的祝福,我坐在开往江户的军舰蒙哥马利号上,一边望着被如血夕阳染红的海面,一边回想起父亲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情难自禁,躲在甲板的角落里,无声地流泪。
我摸了摸藏在大衣内袋里父亲送给我的左轮手枪,就像紧紧握着父亲那坚实有力的手,不知名的力量在胸口澎湃着,就像蕴藏在大海下的汹涌波涛。日本寒冷的冬天里,我不再畏惧。爸爸,等我来找你!
最初到江户那几天,我整日在公使馆里和平日父亲会去的地方奔波。随行的小林先生和斯图尔特先生一直力劝我要注意安全,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公使馆。我知道,公使馆方面确实有在积极向幕府方交涉,甚至做出一定的让步,同意与幕府在箱根、长崎就横滨锁港一事展开谈判,以此来稳住绑架走我父亲的过激武士,另一方面也向幕府施压,要求他们私下加派人手找出绑匪的藏处,确保人质安全。
我心里稍安,但另外一个问题始终困惑着我。父亲他到底为什么会一个人出去?不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个人是去办事还是去见什么人?我问了跟父亲一起来的里欧先生,他也很不解地嘟囔:“简直莫名其妙,那天才刚从赤芝羽回来,就急匆匆地出去了。我来找他喝一杯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人了,不过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可是无论怎么寻查,都找不出父亲离开的原因。
每过一天,父亲就多一分危险,我在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有时候我会神经质地跑到公使馆的办事处询问绑匪有没有再交什么信件过来,半是害怕半是期待,我的心一直吊在半空中不能落地。基德敏斯特男爵曾来看望过我,他能给我的帮助一样有限。不过他告诉我,幕府派出了一种叫做“忍者”的雇佣兵帮助寻找,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忍者?”
“是,据说是一种生于黑暗,死于黑暗的专门从事情报和暗杀人员,分不同的流派,承袭了十分特殊的杀人绝技。”他摇了摇头说,“传闻都很不可思议,竟然还有说忍者能够悄无声息地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上去,还能偷偷潜入别人的住所窃听情报。不过都没有亲眼见过,这种事大概是日本人自己编造出来的吧。”
我怔住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背着我在林间飞跃的情形。“男爵先生,只是没有见过,不代表就不存在。”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说:“您说得对,美丽的小姐。”
他起身告别时,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地放到唇边,声音温柔如蜜,“欢迎您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帮忙,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点了点头,极力压下盘旋不去的忧虑,礼貌地跟他道谢,坚持要送他到门口。他微笑着对我说:“好吧,都听您的。”
从我临时的住所到门口,要经过一尊尊石头做的日本神像,每尊大概有三英尺多高,林林立立,巍巍森然,尤其在一个群鸦乱飞的黄昏里,尽透着说不出来的冷意。这个时间里总是没什么人会来溜达。
我回来的时候不禁加快了脚步,仓皇逃窜似地躲避异国的神灵。我以为这一天的黄昏跟前几日都没什么两样,我以为只要顺顺利利地跑出那个拐角就好了。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以为”。
路过第八尊还是第九尊石像的时候,几声小孩子的欢笑传入我耳中。我暗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太累了的缘故。
还差两尊石像就可以到拐角的时候,几句断断续续的英文混着日语的对话又顺着风飘了过来。我又想一定是因为阴风太大的原因。
就在我要过拐角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向我袭来。在草木萧瑟的冬日里,我竟闻到了一丝香甜的青草香。我慢慢地转身……在石像后面的竹林间,我看到了那身熟悉的白色和服在猎猎寒风中摆荡。
黑发黑眼的少年背着一个胖乎乎的褐色卷发的小男孩在转圈圈。小男孩伸出又嫩又短的手,边使劲地揉捏少年柔软的头发,边发出呼呼的笑声,鼻子在风里冻得红彤彤的。
我没有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似乎我已经习惯了他每次奇妙的、不同寻常的出场。
他抬头看见我,便停了下来,背上的小男孩立刻发出不满的嚷声。他笑了笑,又一把把他高高举起来,那一瞬,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我小时候,他最喜欢把我举过头顶了。
我眼眶又开始湿热起来,那些不可追的影象却在迷蒙的泪目中越来越清晰。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一步步向他走近,遵循神祗的指引。
“其实,你们国家的小孩子也挺可爱的。”他摸了摸那个褐色卷发小胖孩的红鼻子说。
“是啊。”
“哪里的小孩子都是一样的,忍不住就想抱抱他们。”他挥了挥手,跟跳着跑开的小孩道别。
“是啊。”
“啊,忘了说,好巧呢,又碰上了。”也许是难得见到我这么寡言,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你是忍者吗?”我直视着他,问题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啊?不是,阿丞才是呢。”他惊讶地望着我。
“可是你会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对不对?”
“啊?因为阿丞经常这样,脚步比Yoshihiro还轻,看起来很好玩。没事的时候,我常和他比快。”
“……”
他俯下/身重新绑好刚刚松开的鞋带,抬起头看到我仍呆呆地站在一旁。“你有什么事吗?抱歉,我要走了。”
我盯着他腰间的长刀,不再有片刻迟疑。“那么,武士先生,还记得你欠我的第二件事情吗?”
第20章 第十九章 男子汉的诺言
走回住处的路上,我一直心思恍惚,不断回想着刚刚我们的对话。
“帮你找你父亲?就是最近被抓走的那个外国人?”他的表情突然凝重了起来,闭着眼睛在思索着什么。
我猜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当时我整个人都被慌乱和无助笼罩着,除了抱着圣经向上帝祈祷外,我看不到任何一丝光明。
他的睫毛轻轻晃动着,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直接扑到他身上,他迅疾地避开,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何为淑女的矜持了,即使他后退了一步,我还是毅然向前,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双臂。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我们连呼吸都近在咫尺,我甚是可以从他明亮的眼眸里清楚地看见自己憔悴的模样。我的眼眶发涩,可是我没有流泪。从他瘦弱的手臂缓缓地下滑,我握到了他的手,靠拢在一起,放到我胸口上。
他的脸上全是惊诧的神色,全身僵硬,竟忘记了要挣扎。而我并无半点邪念,起码在那一刻,我可以以上帝之名起誓。
“请你听一听我的心,一个找不到父亲的女儿破碎的心。我的眼泪流不出来了,因为都积蓄在这里。我的心快被眼泪淹没了,请你救救它。武士,请你以武士之名起誓,务必帮我做到这第二件事——安全地把我父亲带回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我的表达,我的发音或许有些奇怪,但是我已经尽力说清楚了,那么慢,短短几句话就用掉了我很长很长的时间。而他一直以沉默来重压我的心灵
在我急切地想要再重复一遍时,他突然灵活地挣脱了我的手,呼呼吐了一口气,说:“好,我以武士之名起誓。”
“真的?”我咬着嘴唇,不禁握紧了拳头,“平安归来?”
“是。”他想了下说,“如果真是在那人手里,应该没事。”
他不知不觉地抚摸着刀,就像在和他亲密的朋友低声倾诉一样,以至于我不知道那句话是不是在跟我说的。他的声音是那么柔和,那么干净,又带了一点之前未曾见到过的伤感。他说:“放心吧,那是男子汉的诺言呢。那个人自己也这么说的。”
我隐约知道他的意思是,在美国公使馆仍然摆出谈判姿态,没有正式拒绝横滨锁港的要求前,我父亲会好好地活着。
那么——
“你认识带走我父亲的人?”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他突然转身,冷冷地说完,就轻盈地掠上竹梢,脚下一蹬力,越过了高高的院墙,迅速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再一次目瞪口呆,回到住所门口的时候我仍没有明白过来他的怒意到底是来自哪里。
也许这个人真的可以帮我找到父亲。不知为什么,我选择相信他,也许是出自于一种对神秘未知的力量的敬畏感。他的言行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他的刀又似乎常常都萦绕着一声声低低的哀泣,仔细聆听,也许是被杀死的亡魂依旧徘徊在人世间,上不了天堂,又去不了地狱,只能苦苦地纠缠在那把夺去他们性命的、沾满血腥的凶器上吧。我难以理解,又不得不去接受。因为,我需要他的力量。
想到这些,我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喂,年轻的小姐,你在叹什么气?”门边上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一颗满头褐色卷卷的圆脑袋,正好奇地打量我。
是刚刚那个小男孩。
“怎么称呼您呢,先生?”
“约翰,约翰•;塞纳。我爸爸是乔治•;塞纳,公使先生的翻译官。”他站起身,把抹过鼻涕的手往裤子上擦了擦,又向我友好地伸出来。我犹豫了,跟不跟他握手,还真是个问题。
“那个日本人跟你认识吗?”他人小鬼大,一点也不介意,把一直悬在半空中的手又缩了回去,继续抹掉出来的鼻涕。
我摇摇头,说:“不,不算认识。”
“他有一只猫,你见过吗?全身黑黑的,像巫婆变的一样狡诈。我常常在那些石头边上玩,前几天那只从外面窜进来的黑猫趁我不注意咬走了我的糖果,真是讨厌极了。”
“是吗?真是太讨厌了。”
“你也这样觉得真是太好了。你还想知道得更多吗?”
“你想告诉我什么?”
“哦哦,你明明就认识他!我爸爸说,只要看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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