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礼貌又持重,他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我的男孩高兴地应了一声,就带着我出去了。他说:“山南先生就像我兄长一样。看吧,他能明白的。”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礼节,可正因为山南先生简单的一句话,我的不快和尴尬竟然消散了许多,连着脚步都变得轻快。
“带我到林子里做什么?”我摸着笔直的树干问他。
“要不要站到树上去?”他挨着我身体,歪头问我,眼底都是满满的笑意。
“你在上面藏了宝贝?”我点了点他的鼻尖。
“那倒没有。我以前没事就站到树上去,站得高了,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有村落,有飞鸟,有溪流,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你觉得我心情不好吗?”
“嗯,有一点。”
“那就拔刀吧。”
“啊?”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让我看看你的英姿吧。不是要去那个……”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试卫馆。”他赶紧接下去。
“对,试卫馆。我想看看你平常怎么练剑的。”我的眼光一直盯着他的配刀,细细长长,刀尖上弯,弧度很优美,黑色的刀鞘两侧刻着菊纹。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它,这把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的凶器。
“在这里?”
“对。”
“好。”他答应得很爽快。
“我记得你刀锷上曾系着一个挂饰,和我捡到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现在放哪了?”
“那个啊,是为了引出那男人的同伴才绑上去的。我就是想告诉他,尽管来找我报仇啊。嗯,另一个好像是他弟弟。”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遇见的年轻袭击者悲愤的脸,还有从他身体里源源不绝流出来的血。“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是敌人。”
“敌人?”我大约能理解了,我的国家里,我们自己的人也正在互相为敌,“因为立场不同吗?”
“所谓的立场啊,我从来不会去想那么多的。只知道拔刀对着我的人必须去死,武士就应该用刀来说话。出手的时候一旦犹豫,就是武士生命的终结,无论肉体是否死亡。”他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凌厉起来,隐藏在他心底的恶狼嗜血的习性正在蠢蠢欲动。他的天真和温顺让我几乎忘记了他残酷无情的另一面。
冷意是在毫无招架的情况下包围我的。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他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我身上,顺势又抚上我的裙撑,好玩似地摇了两下,问:“为什么要弄成这样?可以给我看看到底怎么弄的吗?”
我的血一下子全涌向大脑了,又羞又气地打掉他的手,说:“不是要给我看你的身手吗?”
“是。”说着,他轻轻地向我鞠了一躬,表情不再是刚刚的孩子气了。他握住刀的时候,完全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他的左手放在刀鞘上,右手按住刀柄,冷冰冰的眼神直视前方,眼睛眨都不眨。我只来得及看见他的嘴角上弯了一下,就听见疾风从身边刮过,他的身影一下子模糊了,然后就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前方的一棵足够两三人围抱的树轰然倒地,而他已经面带笑容地站在了一边,依旧是握刀的姿势。
“过来。”我对他招招手,他顺从地收好刀,走到我身边。
“你会法术!”我严肃地说。
“什么法术?”他慢慢地问。
“就是把别人吸引到你的刀下被杀死的法术。我曾亲眼看过,这回更加确认了。”
“啊,没有吧,没有那么厉害的法术啦。”他摆摆手,凝神看着我,他那像湖水一样波光连连的眼睛里倒映着我年轻的面容。他说:“我倒想要有一种别的法术……”
“什么法术?”这回换我问了。
“不能告诉你。”
我怎么能罢休呢?我伸出手挠他的胳肢窝,他很怕痒的。
他一边笑着躲开,一边说:“好啦,好啦,我投降。”
“武士,不是不可以投降的吗?”
“没办法,武士的法术没有女孩子的法术厉害。”
他是个不太懂得甜言蜜语的人,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这样一句话脱口而出,就让他面红耳赤了一下午。
“真想,真想把你变成这么一点点大,然后放进我的袋子里带走。”我拥着他,低声叹息。
他鼓足了勇气似地,飞快地在我额角亲了一下,然后扳正我的身体,认真又恳切地对我说:“我们会在一起的,真的。不要离开日本。我会找你,可是我就怕找不到你。”
“你喜欢我吗?”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直白地问他。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的男孩说他喜欢我!在那一刻,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所淹没。也是在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小小的想法:如果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死去就可以真的永远在一起了。
因为,我喜欢你,却不能嫁给你。
最后,理智终究是回到了我身上来。
“我该回去了。”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关于风景
“可是……”他的手依然放在我的肩膀上。透过衣服,我能感受得到他手心里的温度。
我迷恋他的体温、他的气息还有他的嘴唇,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摩他光洁的脸庞,就像年迈的海盗在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藏宝图。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开始幻想我将来会和哪个男孩在月光下共舞。每一个春梦里,那个人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只能隐约回想起幻境里的悸动。而我从来没有预料到梦中的迷雾消散后,化妆舞会的假面下会是这样一张东方的脸孔。
可是如果不是他,我又怎么会喜欢他?
“还记得我教你的舞吗?华尔兹……”我说。
他羞赧地点点头,满面潮红。
于是我退后一步,骄傲地昂起头,矜持又庄重地等待着他上前来拾起我漂亮的右手。一个轻轻的吻手礼之后,我们在林间共舞一曲肖邦的华尔兹舞曲,虽然没有如水的月光。
旋转和倾斜间,我仿佛看到光秃秃的枝干上长出了嫩绿的新叶,迷迭香、勿忘草、金盏花和孤挺花开得到处都是。汤姆和杰瑞养的那两只云雀又重新飞回到我的肩头,它们欢快地啼鸣,像在说:“先生小姐,你们好。”
踏步和反身时,我们已经不在这里了。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一身白色礼服的他,站在坐满亲朋好友的教堂里起誓永远相爱。唱诗班的童音响彻教堂的上空,罗恩神父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主耶稣将赐福于你们。”我看到父亲慈爱的眼神和母亲欣喜的泪水,还看到阿光和她丈夫激动得双手紧紧相握。
一切多么真实,又多么漂浮。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我一边哭一边狠狠地咬他。
他慌乱地抱着我,轻抚我的后背,用最温柔的语气哄我。可是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迟疑了一下,把嘴唇贴了上来,一点一点地吻去我满脸的泪水。
他说:“好咸啊。”
他还说:“衣领湿了。”
我还是一直哭。
他不再说话了,更加用力地把我搂进自己的怀里,像要把两个生命糅合在一起一样。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慢慢停住了哭泣,含住了他近在咫尺的薄唇,吮吸并啃咬,辗转厮磨。他僵直了身体,生涩地回应我,越发热烈,如同秋天原野上的干草,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发出一声声满足的叹息。
好久好久,我们才放开彼此。他的眼睛更加亮晶晶了,嘴唇又湿润又通红。声音却还是那么清澈,他说:“和我去京都吧。”
我摇摇头,失落不已。
他揽着我的肩膀,疑惑地问我:“因为我们不一样吗?”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天黑前,我得回到家里去。”过了会,我开口说。
我们走回去,所有人都坐在屋子里看着我们。我极力让自己像没事的样子,礼貌地跟他们道别。实际上没有人挽留我,这个家的男主人还没开口就被妻子瞪住了。和我的男孩长着相似眼睛的阿光用温婉甜美的声音对我说:“请慢走。”
我微笑着对她说谢谢,抱起放在一边的芦苇花,就走出了屋子。
烤薯干的味道确实很香。我默默地想。
我的男孩跟在身后走了出来,我们沿着原路返回马车停放的地方。经过那棵榉树,我驻足了一会,对那位不知道还会不会出现的老公公轻轻说声再见。我从心里感激它陪伴我的男孩度过一个个孤独的夜晚。
稻田间的莲华草随风婆娑起舞。在那一望无际的尽头,我看到了一个明晃晃的大太阳,它那绚丽的光彩无一遗漏地倾洒在天空之下。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直视太阳让我的视觉陷入一阵短暂的黑暗,我也由此得以静静回味这一日的不同。空气是冷冷的,因为有风在耳边吹,我整个人处在静谧与喧哗的边缘,随着稻田的浪潮,我感觉自己正在逐渐退回到人声鼎沸的横滨港,然后是汽笛长鸣的轮船上,再后来我和母亲刚刚提着行李箱从纽约州的家里走出来。
是的,就这样,一切有始有终,让我们一起回到最初的起点,遗忘对方。
我对那个刚刚还在与我热切拥吻的男孩说:“我们是彼此的风景,走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眯着眼睛回答我:“好深奥啊。土方先生也总喜欢讲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你会忘记我的。”
“可是你刚刚还让我不要忘记你的。”
“因为我害怕你忘记我,可是我们这样很痛苦。我喜欢你一分,痛苦就多一分。”我说。
他可爱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软软的嗓音消失在空气里。我的头想要炸开一样,疼痛欲裂,回去大概又要去找怀特医生了。
史密斯,你真是个懦弱又讨厌的姑娘。我在心底嘲讽地说,从未这样厌弃自己。我从头到尾都在恐惧这段不能见光的私密情事被人得知,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一次又一次近乎引诱似地将他牢牢地禁锢在我双手可以碰触的地方,却终于还是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无望的爱情是可怕的漩涡,我必须在两人一起溺毙前停止一切。
我的男孩,不,还是继续称他“少年”吧。在我拿定主意的那刻,他就不再属于我了。他一路不语,马车的速度比来时更快,把一切都远远地抛开在后面。他甚至没有去和小林先生汇合,直接就把我送到了公使馆门口。
“史密斯小姐。”在我木然地下了马车时,一个悦耳的男声响了起来。
我再一次遇见了基德敏斯特男爵。他也刚刚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一身风度翩翩的打扮,笑容可掬地朝我走来。
他亲了亲我的手,在少年之前亲过的地方。那里顿时炙热无比。
我感到身后有两束凌厉的目光正在冷冷地向我们射来。我没有回头看他,而他的声音是那么清淡:“这就是你赶着回来的原因吗?”我想说不是,可是我选择了缄默。
而基德敏斯特男爵显然是看到了他,随意地问:“公使馆雇的当地马车夫吗?还是个小男孩呢。”
我张了张嘴,还是艰难地吐出了:“是。”
“玩得还开心吗?”
“当然,谢谢。”我勉强回答。
“可是,亲爱的小姐,请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在落泪?”
摸了摸脸颊,一片湿润。我没有接过基德敏斯特男爵递过来的手帕,因为我不想用他的手帕擦去少年之前留在上面的痕迹。
我不知道少年是何时离去的,基德敏斯特男爵也不会多注意这个瘦弱的日本少年,也许是在我和基德敏斯特男爵并行谈笑着走进公使馆的时候。我的手一直拽着手腕上的挂饰,拒绝了男爵的帮忙,我自己怀抱着那捧芦苇花走回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了地上,心跟着沉到一个寒冷的极点。无神又渴盼地望着窗外,我心里还是期待着他会再出现一次。可是没有,一直到我和父亲离开江户,回到横滨,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他在我的生命里就像消失了一样。如果不是之后时不时地听小林先生说起他所在的新选组保护幕府将军去京都,一个名叫内山彦次郎的大阪官员怀疑是被他们的人所杀等等这样的事,我几乎以为他是我幻想出来的人。我抱着木偶,一面听小林先生用日语再复述一遍(我用这种方法从不间断地来学习日语),一面等待着某处能够再响起细长的猫叫声。因为我知道那只黑猫出现的地方一定会有他的身影。高高扎起的长发,随风飘扬的发带,浅蓝色的外褂,一长一短两把佩刀,还有高齿木屐,独自一人站在光影徘徊的角落里。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勾画出来他的形象。
若干年后,我还是会这么想起他。像一个倒影晃动在波光涟涟的水面,或者是透进被窗帘掩盖起来的童年里的光线,细细的灰尘在我的注视中跳舞,扬起心底的好奇,好像第一次看到他。他曾经是我的男孩,生命里独一无二的色彩。
是的,我喜欢他,我那时以为那种喜欢还不足以让我拥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世俗的眼光。我无法亲口向所有人承认这段上帝绝不会赐福、我父母都不会认可的恋情。我总是很不安,害怕被孤独地丢在黑暗的地狱里。所以,我不后悔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可是那几句话谋杀了我所有的欢乐。
“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小林先生忧虑地望着我,说,“听史密斯太太说,您已经很久都没有好胃口了。”
“是啊。”我淡淡地问,“就那些事了吗?还有没有别的?”
“没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在京都并不受欢迎,一直都被叫做是‘壬生之狼’。那个少年,据说是其中最强的剑客,杀戮之名最盛。”
我的心又是一悸,一口气没舒缓好,一下子呼吸有些困难。
小林先生皱着眉头,劝了我好久,我才慢慢地跟他到街道上散步。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横滨港口。初夏的海风吹来咸咸的腥味,喧嚣沸腾的浪潮将我们的谈话声撕扯得零零落落。
我指着一处堤岸,告诉小林先生,去年我就是在那里踏上了日本的土地,连同所见所闻都细细地说给他听。这些片段,我一直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放,甚至我还想过如果第一次去京都时换一个时间、换一条路,甚至换一匹马,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横滨港似乎比去年还热闹了一些,更多的小贩云集在这里叫卖,有的人甚至会讲一两句蹩脚的英语。我突然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