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和我再说话,突然一个家臣模样的人进来向他行了一礼,就凑近向他禀报了什么。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手中的折扇狠狠地摔在地上,沉声喝道:“真是可恶至极!”
家臣已经退到一边去了,冷静地回答:“守卫官大人已经交给新选组去处理了。”
我的脑子一下子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主人慢慢地合上双目,再睁开时已是犀利狠辣的眼神。他慢条斯理地捡起扇子,声调毫无波澜:“要留一个活的。”
然后,他又恢复彬彬有礼的仪态,对我们略微鞠身,大概说了几句很客套的话,让他的家臣来招待我们,就缓步离开了。
我偷偷问父亲这个人是谁。他低声说:“京都所司代松平定敬,也是伊势桑名藩主,幕府里很有权势的人物。”
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个人,我不过是想要通过他去了解另外一个人的事,比如那个人平常都可能接触到一些什么样的人。
心里永远都安分不了,这个夏夜实在太过于异常,仿佛不出去走走就难以平静下来。小林先生总是我最好的遮掩。他不需要作陪父亲他们和松平定敬的家臣的宴席,我也绝对没可能出现在那种场合的,于是我又拉着他跟我做伴,上街走走。
小林先生对我的想法感到十分慌乱,他一直反复强调着眼下的京都治安有多么乱,到处都是杀人和放火,坚持攘夷保皇的长州浪士和效忠将军政权的幕府武士两个集团之间的厮杀日益白热化,像我这样的外国人一出现在街头是很危险的事。
我对他说:“我有一个办法。”那是维维安教我的。我让他帮我找宅子里的女仆要一身尽量长的和服(相对于我的身高来说,日本女人实在太矮了),以及一顶市女笠。
一点也不难办到。等我换好了衣服,戴上了斗笠时,小林先生皱着眉头说:“是差不多,但大晚上的戴市女笠出门,无法不让人觉得形迹可疑啊。”
我摆摆手,不准备理会。他又问:“难道不能只坐在马车上或者轿子上吗?”他对我保证再三,说坐轿子舒服又有趣,可是我还是不愿意。
我说:“这么繁星满天的夜晚,坐在轿子里是不是可惜了?”完全是维维安的口气。
那是个怎样的夜晚呢?
记忆里,我看到堀川河上飘起的竹制浮灯,一盏连着一盏,火光烁烁,别有生趣。小林先生说:“过几天就是祗园祭了,在京都可是一个很盛大的节日呢,到时会更加热闹的,还可以看到漂亮的烟火。”
我们一前一后地步行,沿路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烂醉的带刀男人搂着香粉味浓重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进了一条黑暗的小巷子里去;居酒屋里,一言不合的两拨人掀了桌子拔刀相向;欢乐蹦跳的孩童在街头无忧无虑地嬉戏,冷不防有一脸焦急的母亲颠着小碎步上前匆匆地挨个领走……我们的耳边从未停止过尖叫和浪笑,赶路的人脚步匆匆,充耳不闻,生怕会被夜魅引向无法回头的地方去。
我早该习惯了。那时的京都,它的绝望和恐惧疯狂地滋长在一个个人心荒芜的暗夜里。一面是买醉偷欢的男男女女,一面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武士。是的,这是一个刀剑的时代,以刀为生的武士们在两百多年的平和岁月里沉寂了太久太久,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了这样一个可以重新证明自己的时代,个个慷慨激昂、从容赴死,甚至把死亡当成一种无上的荣耀。
然后这一切都抵不过那悄然而至的真正的“杀气”。
不是没有人注意到我奇怪的装扮。在走到原来维维安租住地的那条街上时,冷不丁有一把刀横在我们面前,我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和小林先生同时倒退一大步。
那人穿着浅蓝色的外褂,墨色的宽大裙裤,一手握刀拦住我们,一手把另一把刀随意地扛在肩膀上。他虽然面带微笑,可是语气却是冷冰冰的:“这么诡异啊,到底是什么人呢?”他的刀并没有出鞘,可是我全身不禁抖索了起来,不仅因为畏惧,更因为那股可怕的暗藏的气势。
周围突然寂静无声了。
我这才发现,周边的人都是远远地避开这里。他的身后或站或蹲,零零散散,有几个同伴冷漠地看向别处,似乎并没有多在意我,但是我感觉,只要我回答不上来,立刻会有人挥刀砍掉我的头,手法就像那个人一样狠厉。
“新八,好久不见。”我没有揭开面纱,轻声说。
“啊!”他错愕地定住了几秒钟,然后迅速把刀收回去,向其他几个人挥挥手,又转头对我说,“是啊,好久不见呢。”他的笑容爽朗了起来,灯笼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我清楚地看见他眼睑有一颗很可爱的黑痣。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跟他说什么,他却抢先一步开口:“那家伙就在前面呢。”
像是为了验证他说话的真实性,与此同时,有人高喊:“杀、杀人!在杀人!”
“啊——”恐惧的尖叫声和绝望的怒吼声交织着响彻上空。
“砰——”不知道是谁点燃了烟火,照得京都的夜晚灿然如白昼。
华丽的烟花四面八方地升起,把我们紧紧围绕,一朵接着一朵怒放,照亮了整个夜空,让人目不暇接,不知道往哪边看好。从没这么近地看过,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烟花的火星闪动。就那样,像突然而至的神秘礼物,从某个地方来到我的生命里。
一片夺目的耀眼之间,我看见了那个人在杨柳夹道的小路中走来,栀子花花瓣在他指缝间散落了一地。
我拼命抑制着即将从眼里迸发出的眼泪,可是视线还是忍不住模糊起来。
泪眼婆娑中,我再一次闻到那股香甜的青草气息,那么真实,那么亲切,像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地绕住了我的身体。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陌生的你
那是个很热闹的夜晚。整个夜空都布满灿烂的烟火,一朵朵盛开在我十八岁的记忆里。
是的,我又一次见到了他。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我一定会再遇见他的,缠绕在我手腕上的挂饰发出清脆的响声,无时不刻在提醒我那个人的存在。也许会发生点什么吧,我的理智早已迷失在那股青草香中了。心里索索地升起了一簇小火苗,点燃了每一寸肌肤,之前的燥热不安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我把它叫做——“简单的情/欲的苏醒”。
我渴望着他!身体到内心,我都想要占据,那是一种秋天里沉甸甸的稻穗因为成熟而带来的饱满感,亟待收成。可是我不能从拨开突然拥堵过来的人群,就那样毫无顾忌地跑向他。我的头发是金色的,我的眼睛是蓝色的,这样的我出现在他身边,即使戴着斗笠,也一样会给他带来麻烦。
我只能默不作声地杵在那里,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近,然后全无察觉地从我身边经过,径直地往前。
新八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话里却透着赞许:“你倒还冷静,居然没有冲上去拉住他说话。我本来还考虑要不要把你打昏呢。”
我没有说话,视线只追逐着少年。而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站在桥头的男人。
那人罩在黑暗里,只有两只眼睛发出炯炯的光,我看到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说:“Okita Souji,壬生走狗里号称最强的剑客,久仰你的大名了。”
“人斩以藏?”少年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声音里带了一点戏谑的意味,尾音有些上挑。“这么说,武市瑞山那家伙也来了?”
“住口,不许对先生不敬!”那个名叫以藏的男人立刻敛容拔刀,杀气腾腾地直指少年。
新八抱着双臂倚靠在树边,笑嘻嘻地对少年说:“诶,Okita,你真是记性不好啊。武市正在土佐大狱里蹲着呢,才放了这只丧家犬出来四处招摇。”
“这样啊,”少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对方道歉,“那可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你被主人丢弃了。”他的语气十分真诚,甚至还微微地鞠躬。
他这种看似无辜的态度顿时激怒了以藏。对方大喝一声,便从桥头掠下,气势凌厉地向他攻来。
我不禁惊呼出声,一把拉住新八的袖子,紧张地问:“为什么不去帮忙?”
新八摇了摇头,说:“我说,你还是不够了解Okita这个人呢。他不高兴别人插手他跟对手刀与刀之间的对话,尤其对方还是大名鼎鼎的‘人斩’冈田以藏呢。”
“人……斩?”
“嗯,人斩。这个家伙的外号,因为他的刀上沾满了很多幕臣的血。”
“他很强吗?”
“是啊。不过……现在看起来,我觉得Okita会赢哦。”新八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说。
他正说着,正在激战中的两人已经分开。少年看起来安好,我稍微松了口气。他斜举的剑身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滴着暗色的液体。我知道,那是对手的血。果然,以藏捂着肩膀,狠狠地瞪向少年,他的指缝里是一片晕开的血腥。新八大笑起来:“看,我说中了吧。”
而少年看起来非常兴奋,他伸出食指沾了沾剑上的血,飞快地舔了一下,语气欢快地说:“很好的味道,我的加贺清光应该会满意呢,比刚刚那些人要可口多了。”
加贺清光?
“加贺清光是他的刀的名字。”看着我迷惑的表情,新八慢悠悠地解释。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望着少年,突然间像是不认识他了。他是那么陌生,那个和我在林间跳华尔兹的青涩少年究竟是不是他?这样的他,我曾经见过,只是被我刻意遗忘了。他也曾拔刀准备切开我的喉咙,不问任何原因,纯粹出于嗜杀的心理。我的身体经不住地颤抖了一下,感觉有个人轻轻扶住了我。转过头去,是小林先生。
他压低了声音,用英语说:“我们该走了,这些还是不要看的好,况且惹上麻烦就不好办了。”
我点点头,大步走向另一边。也许是我步伐太快,小林先生都没有跟上,身后突然静悄悄的。有点不对劲。我停下来,还来不及回头,只感觉两阵萧飒的风同时从身体两侧刮过,耳边响起新八的轻唤:“喂喂,小心啊。”然后我便被一股力量拉到一个温暖的怀里。
低头却看到新八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他穿着木屐,个头也只到我的眉间。他松开了手,拍了拍额前,无奈地说:“那两人已经砍到兴起了,刚刚带起的刀气差点伤到你。”
小林先生也跑了过来,他的手都在发抖。“史密斯小姐,你没事吧?我们快点走吧。”
我没有说话。他们都以为我被吓傻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异样,伸手摸了摸斗笠,“咣当”一声,前面裂开了一小个缝隙,面纱跟着就要滑下来了。
新八迅速地把我拖到旁边的小巷子里去。他认真地打量了下我,说:“没事,只是被刀气割开了一点。呀呀,被人发现你的身份就不好了,到时他连要不要帮你都很为难呢。你还是赶紧离开吧。喏,从这条巷子直走出去,顺着鸭川河走,会比较安全些。”
我轻声向他道谢,正了正斗笠,和跟在身后的小林先生准备离开,可是只是往前瞥了一眼,我的脚就怎么也挪不开了。在这个角度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少年纤细的身影。他略倾前身,刀尖跟着往右下角低垂,风传来的话里再也没有了笑意。他冷漠地对以藏说:“下面一招是……,用它送你上路,算是我对你的一点敬意吧。”
我没有听懂那招式的名称,但是很快地,新八又拉长语调,重复了一遍:“平——青——眼?喂喂,Okita,别杀了他,土方先生说要抓活的。你今晚杀够多了。”他一边快步走出巷子,一边皱着眉头嚷了起来。
“新八……”我出声喊住了他。
他停了下脚步,掏了掏耳朵,嘟囔着抱怨:“没办法,那家伙一旦拔刀少有不见血的,绝技都要使出来了,真是任性啊。留着冈田以藏的命还大有用处呢。”
说着,他飞快地蹿到少年身旁,从腰间抽出长刀,没有出鞘,就那样干脆利索地格开了少年已经架到以藏脖子上的刀,然后跟少年耳语了两句。少年慢慢地点了点头,伸手往后晃了晃,早就守在一旁的几个穿着同色队服的人迅速包围住了以藏。
那男人的肩膀和腰部都在不断地渗血,身体晃了晃,却仍艰难地平举着刀,狠厉地看向对手,没有再行动。
已经收刀退到边上的少年有些意兴阑珊。他靠着木栏,任由新八勾着他的肩凑在一起调笑,时不时瞥一眼困兽般的以藏,像在看一只墙角的老鼠。他连残忍都表现得这样坦然,我感到很陌生,一切对他的回忆仿佛又倒退到那个趁着夜色而来的死神上。
新八似乎是跟他提到了什么。我看到他身体突然僵了一下,缓缓地把头转到巷子这个方向,却在即将看向我的时候猛地又扭回去,继续漫不经心地和新八搭话。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挂饰,咬了咬牙,还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不远处放烟火的声音。一声声轰响,像是重击在我心里一样沉闷。
“史密斯小姐,我想您来京都就是为了见他吧。恕我直言,如您刚刚所见,他和您真的不同世界。”走在那条长长的小巷子里,小林先生沉默了良久,终于说了出来。
“怎么回答您好呢?”我闷闷地想了想,说,“总是有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迫使我走到一个可以看得见他的地方。看不到他的时候,再美丽的风景都会失色。”
“可是您现在看起来很不开心。”小林先生叹息着说,“虽然这么讲有些失礼,可是远远地看着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不要说其他人的眼光了,我想,史密斯小姐您也并不喜欢挥刀杀人、满手鲜血的人吧。”小林先生就是这样个性直率。
“对,不喜欢。我讨厌血腥味,一闻到就想吐。算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自觉话题有些沉闷,便停下脚步,转身想对他挤出个笑脸,可是在我看清楚不远处那个人影时,瞪大了眼睛,那个未完成的笑就此定格在嘴角了。
“你还是来了。”我看着他说。
他一动不动地,远远地望着我,不说话。
他的安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挂在墙檐上的白纸灯笼里透出了一点火光,淡淡的阴影摇曳在他线条柔和的侧脸上。我的心不住地扑扑跳,华丽的烟火突然看起来不那么寂寞了。
我对小林先生说:“您先回去吧,路上请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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