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她确实是一个精致的美人。
他是个诚实的男孩,我又开始猜想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他叫她“深雪小姐”。
“哎呀哎呀,近藤先生说的夷人女子是这个吗?”女人用衣袖掩住着小口,笑着打趣,“好奇怪,长得真的好奇怪。可是,皮肤真白啊。Okita,你喜欢她,是不是?连跟自己形影不离的猫都送人家了。”
少年压低了声音,飞速地对她说了一句,我听得很清楚。他说:“深雪小姐,麻烦您不要和别人说起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的。”
那女人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说:“你啊,真是个奇妙的男孩子啊,难怪连养的猫都与众不同。好了,我们该走了,近藤先生或许已经和那个伊东谈完事了。”
两人准备离开。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怀抱里的Yoshihiro又细细地叫了一声,似乎在呼唤它的旧主人。
少年停了下来,伸出手安抚地揉了揉它的耳朵。正好有几缕碎发掉到他的手背上,柔柔地垂在上面,少年一直稳稳的手突然晃动了一下。他温和地对猫说:“Yoshihiro桑,以后多保重。”他迅速抽回手走开了,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终于是不再喜欢我了。我的心沉到了太平洋最深的深处,那里没有温暖,没有光线,一片万年的黑暗和冰冷。“情人的眼泪埋葬在海底九万英尺的地方,若是你有缘找到它,请替我好好珍惜它。”我应该回去高歌,我可以全无牵挂地离开了。
我在那一天的那个时刻终于体会到了痛苦、绝望和失落。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了,我一个人伤心地站在那里放声大哭,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直率、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情绪,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任何掩饰,理智和矜持都不见了,我只想在这个僻静的寺院角落好好地哭一场。
我感到脸上有一点温湿的痒意,居然是那只通了人性的黑猫在舔舐我的泪水。我更加伤心了,原来他把它留给我,是想告诉我,他不会和我在一起了。
我知道不可能在一起,一早就知道了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样难受呢?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地体会到我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决定是如何深深地刺伤了那个少年单纯的心。他受的伤害一定比我现在更大,因为我是一次又一次残忍地撕开他那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又用一句句分别的话语在上面无情地撒盐。
他的决定是对的。我是个讨厌的女孩子。
“哎,你又哭了。”他的声音凉凉的,在我耳边响起。他听到哭声,到底还是回来了。
我像小孩子跟大人撒娇一样哭得更凄惨了。
“Okita君,我到茶客室等你,不要太久哟。”站在不远处的深雪小姐转着绘满藤花纹的纸伞,流露淡淡的笑意,对我们说,“那么,先走一步了。”
“深雪小姐是近藤先生的女人。”等她走远了以后,少年才轻轻地说。他叹了口气,从袖口掏出手帕。我看了一眼,带着哭腔说:“我看到你用它给Yoshihiro擦脚掌了。”
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然后,我感觉得到他那细腻修长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脸上的泪水。他无奈地说:“你好多眼泪啊。”
为什么要哭泣呢?我无言以对。要怎么样才能开口对他说,我说过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我畏惧着,挣扎着,绝望着,直到矜持的面具像老旧的树皮一样剥落,直到空虚的影子像蜿蜒的蔓藤一样缠绕,直到爱他的情感化作一颗颗眼泪埋葬在太平洋的深处。
可是我只能揪着他的衣袖大声哭泣。我害怕失去他,这个让我爱得压抑又热烈的少年武士。
“你把Yoshihiro送给我,是不是留给我做最后的纪念?” 我的眼泪又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真是丢脸,我用双手捂都捂不住。
“……不是,是上次没带你买成礼物,一直很记挂。新八就说了,送女孩子礼物要送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可是我只有,加藤清光和Yoshihiro桑了。还是说,你想要武士刀?”
我的哭声已经渐渐地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哽咽:“你送我的桃木挂饰……”
“我以为你不要了。”他很不解地晃了晃绕在指间的挂饰。
“谁说的!”我对他大吼。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啊。新八说,女人最喜欢口是心非了。”他皱着眉头,像是参悟了什么一样。
我突然没有底气了,又抽泣着说:“是你装作不认识我……”
“这样不是你所期望的吗?不是说对谁都好吗?”他轻声笑着,帮我把桃木手链又戴回了我伸到他面前的手腕上。
“武士,你怎么可以这么记仇?!”我哭叫着,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里,狠狠地咬他。
我当时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迎来十八岁的生日了,可是那一刻,我迅速退化到八岁的心智状态。和我堂兄弟们打架时的彪悍,让左躲右闪的少年招架不住。他就像一个羞怯的小男孩一样,一步一步地被逼退到墙角,不敢动不敢叫,任我发泄我那失控的情绪。
我是压抑得太久太久了。而我,从来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淑女。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月下少年
他一开始僵直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我的眼泪鼻涕蹭得他满衣襟都是,可是他一点也不生气,用他那光滑的手背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脸颊,把泪水轻轻地拂去。忽然,他露出很惊奇的神情,说:“哇,你脸上的绒毛也是金黄色的啊,淡淡的,细细的,不在阳光下看不出来呢。”
他还真是个孩子。我一下子破涕为笑,不以为怪,咬着他手腕的牙齿慢慢地松开,在那里留下了两排整齐的、深浅不一的牙印。
他捧着手腕呼呼气,又问我:“我可疼了,你疼不疼?”
我想如果我说疼,你会给我牙齿呼气吗?想着想着我就笑了出来,看到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呀眨的,我忍不住伸手触碰那又密又长的睫毛。
那时候正好起了一阵风,满地的枫叶都飘舞到半空中,枝桠间蓄积了几天的雨水哗啦一下子倾泻而下。我只感觉身体突然轻盈得像一片羽毛在青草香气中打旋,然后双脚缓慢落地,我整个人都倚靠在他的怀抱里,而他的手刚好搭在我的腰上。
他说:“哎呀,差点就淋到雨了。”他的身手是很好的。
我痴痴地看着他体贴细致的样子,他柔软的头发,他漂亮的眼睛,他润泽的薄唇,跟我梦里见到的并无二致,只是脸色较之以前有些苍白。
我竟神差鬼使地摸上了他的面庞。
温热的手,冰凉的脸。我很喜欢。
他轻吸了口气,凝视了我一眼,垂下眼帘。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我问。
“有一点吧。”他把我的手拿开,说,“我风寒还没全好,你还是不要离我太近吧。”
“对不起。是不是你淋雨等我那次?”我一直都记得,“还很厉害吗?”
他摇摇头,低声说:“不是,你别多想了。快好了,只是夜里偶尔会咳一咳,你注意点,别被我传染……”
没有等他的话说完,我已经贴上了他的身体,吻住了他的嘴唇。一直漂浮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地方。
“对不起,我不会再那样做了。”我抱着他,喃喃轻语。
我喜欢和他在一起。还在纽约州的时候,罗恩神父就曾说过,我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大大的灵魂。他说:“亲爱的史密斯小姐,真希望可以看到你毫无保留地笑出来。”是的,我早熟又敏感,对周围的一切充满警惕和不安。可我才十八岁,如果不勇敢地去尝一尝爱的味道,心灵将会过早地衰老。在这个人身边,我的爪子不见了,我的盾牌收起来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八岁姑娘,美丽的青春正在为爱而绽放。
如果时间就这样停住该多好呢?可是,细腻的食指抵住了我的唇,他通红着脸,低声对我说:“嘘,有人来了。”然后我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他没有点头,就如飞鸟般敏捷地掠开了。
“快来,在这!在这!我找到了!”急匆匆跑过来的小男孩约翰见了我,兴奋地对着身后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我问。
“史密斯先生和我爸爸他们在到处找你。就剩这里啦!”他不屑地说,“呼,这只蠢猫丢了算了,你找它找得真久。”
一直安静地趴在地上闭目养神的黑猫支起前爪,懒洋洋地喵了一声。
很快地,父亲母亲和塞纳夫妇都到了。借着和母亲拥抱,我偷偷瞥向少年刚刚藏身的树林间,那里只有风声和落叶声,还有常鹟扑扇着翅膀的响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会在去年的那个房间里等你。”
我不知道他离开前到底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所以那个晚上,我是怀着忐忑不安又期待不已的心情,早早地回到自己房间等待的。饭桌上父亲他们谈论的话题,我完全没有在听,我的心思都放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那一轮弯弯的明月上。
对异性发出这样的邀请,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很清楚。可是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当时我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有件事情想要当面问他。
他一直都没有来。我开着窗户,月光透过竹林照了进来,虫鸣抑扬顿挫。我倚靠在床边,抱着黑猫,静静地坐着。凉风习习,倦意上涌,美好的夜晚,疏淡的灯影,明明是异国他乡,却让我想起伦敦郊外的静谧。眼皮越来越重,隐隐感觉到黑猫从我怀里蹦下地,可是我还是任由着睡意侵袭,好像随手拥过一条薄薄的被褥,沉沉睡去。
那是一个芳草连天的梦。温热的风吹到脖子上,模糊的视线中好像有个影像在晃动,伸出手去,我先触摸到软软的什么东西,然后往里面伸,便是光滑的、温温的、奇妙的触感。奇妙?因为我毛孔突然都呼啦啦地张开了,激流涌荡周身,心尖被无限拔高、拉长,我好像坐着白云飘上了天空。
再也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我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就看到少年默默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俯在我身前。他的外褂有大一半都被我压住了,我的手正拽着他的夹衣的一边,他没有惊扰我,只是依着我不语。男孩子干净的鼻息喷在我的颈窝上,撩动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蠢蠢欲动。
我因为太紧张了,居然起身松手,指着前面的位置,开口用英语说:“您好,请坐。”
他听不懂英语,但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似乎有所明白,没有说什么,就要走过去。
我一着急,又赶紧扯住他的衣袖,张着嘴翁合了几下,又发不出声音。
他凝视着我。月光下的他,朦朦胧胧,又远又近,好像被蒙上了一层轻纱。
多少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十月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蓍草、桂花、山茶还有月季的花香,从指尖流向心头。在清凉的夜风中,这一切变得犹如梦幻,恍恍惚惚间,多了一些缠绵的气息。
他就在我身边坐下,离我大约两个拳头。
我调整了呼吸,直奔正题:“你怎么会来这里?又让松本医生把Yoshihiro送到我那去?”我想,不需要开场白了,言辞粉饰都属多余。我想要知道的,想要亲耳听到的,都要由自己问出来。
“实际上,我们是同路而来的。只是经过神奈川的时候,他有事要办,我就把Yoshihiro一起托给他了。”他微笑着说,“此前的战斗让新选组人数锐减,所以近藤先生带着新八、平助、武田几个来江户招募队士。本来是不让我跟的,但是深雪小姐也来了,我拿着当她的护卫做借口才能过来的。”
“不让你跟?”
“是啊,他们说我还需要多休息。”他看我一脸忧色,爽朗地笑着安慰我,“没关系的,真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这么出来,他们不会说吗?”
“他们又和北辰一刀流的伊东甲子太郎喝酒去了。”
“你怎么没去?”
“我不喜欢那个长得像艺伎一样艳丽的男人,土方先生也很不高兴他加入我们。可是近藤先生偏偏欣赏他。”
“山南先生呢?”
“啊,他没有来。”
“你们都出来了,深雪小姐呢?”
“一起去和伊东的妻子谈心嘛,女人会有女人的话题的。”少年托着腮说,“据说这也是拉拢的方式之一。”
不知不觉就扯远了。我身上有些凉,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去把窗子拉下来?”他察觉到了,问。
“别去。月光多好呢。”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分别的恐惧和绝望已经侵蚀入骨了,我竟然如此舍不得他的温暖。
他要把外褂解下来,我想起他大病初愈,就制止了他。
“那要怎么办好呢?”他有些苦恼了。
我抱住了他瘦弱的肩膀,低声说:“就这样办好。”让上帝来惩罚我吧,阿门。
他慢慢地伸手揽住我的后背,让我们贴得更近。我感觉得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以及在我们中间无声流淌的柔情蜜意。然后我们顺势一起倒在床榻上,不,没有别的,只是姿势更加舒服一些而已。
“听说,你们局长为你向松本家提亲了?”我犹豫了下,还是问了。
“那不是我的意思。”他坦然地说,“是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的好意,之前谁也没告诉我。”
“好意?”
“是啊,他们觉得我已成人。” 他紧紧地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口,用软软的嗓音对我说:“还有,姐姐来信了,她请近藤先生帮我找个合适的姑娘……姐姐她,她希望我能为家里……”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是很喜欢小孩子的。你呢?”
在他那明亮的眼眸的注视下,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于是我受到了蛊惑一般,又点了点头,说:“很喜欢的。”
他一下子欢快了起来,把我更紧地往他怀里带。“真好呢,你也喜欢,我就知道的。”
“你不再生我气了?”
“不生气了。”他笑着说。
我高兴地亲了亲他的耳根。“还是那么喜欢我?”
“是的。”他回答得很简单干脆。
“所以,你不会和友子小姐结婚?”
“不会。”他摇摇头。
“那你姐姐还有土方先生都让你娶她为妻呢?”
他身体顿了顿,还是坚定地告诉我:“我不会答应的。”
“你会和其他的日本男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