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一眼,碧绿的眼珠懒洋洋地转了两圈,又恹恹地扭头继续盯住自己的猎物。
天色如洗,阳光充沛,连摆放在床头的一株山茶花都被镀得金光闪闪。当时有风吹起,没吹散天边的流云,反而惊起木风铃一声一声的清响。仔细再听,还有鸽哨声,细碎的谈话声。
是我母亲和基德敏斯特先生说话的声音,在门外。
“请您安心吧,史密斯夫人,”基德敏斯特先生说,“史密斯先生只是暂时在气头上,他会原谅史密斯小姐的。如果需要,我可以先帮她安排住处。”
“噢,您真是个仁慈温柔的人,”母亲抽泣着说,“那个孩子一直都很懂事的,怎么会变得这样?”
我抱着散发着清香的被褥,无力地靠在床头。伸出手,阳光从我指尖流过,淌了一地,像早樱,像新绿,恣情又蓬勃地生长在略带寒意的初春里。
母亲进来看我的时候,我假装仍然在安睡,平和均匀的呼吸声终于让她安心地吻了吻我的前额。母亲的叹息像是一把尖刀刺在我的心头上,我知道我做了一件令她彻底失望的事,所以我始终不敢睁开眼睛,像以前那样拥抱她,亲吻她,对她撒娇,让她依靠。
如果从来不曾为爱情奋不顾身过,那么永远也不会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是怎样的。站在甲板上的那刻,我终于明白,爱情,是一片玫瑰花园,只是处处布满了荆棘。远远望去,它美丽而华贵,只有亲身走近它,才懂得“痛楚”为何物。
只是此时的我依旧为爱而疯狂着。爱情已如毒药,蚀入骨髓,我所有的理智都消散成粉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哪怕在知道了是父亲毫不犹豫地跳下大海把我救起来时,我也依旧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我不肯回去向他认错,然后再顺从地搭乘下一艘轮船,离开这个带给我太多是是非非的岛国。
实际上,父亲在确认我平安无事之后,就头也不回地拉着哭泣的母亲坐上马车走了。他不愿意再认我,不想再管我的死活。是基德敏斯特男爵把昏迷的我带回了他在山手高地的房子里。
我只昏睡了半天,请来的医生替我诊断之后说是太累的缘故。我想得太多,难得有这样一个身心空白的时候。
母亲在离去前,附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宝贝,爱情靠不住的,只有年轻无知的孩子才会当它一回事。”
我默默地想,或许她一直都是知道些什么的。
打开门,看到正站在门外的基德敏斯特男爵。他微笑地望着我说:“要尝尝我亲手泡的正山小种吗?中国运来的,味道很香醇。”
他依旧没有跟我说起任何事,包括从轮船上跳到海里这件或许会令很多人匪夷所思的事。我很感激他的体贴。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遇见宗次郎,或许我也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爱上这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他在任何时候都让每一位女士得到被尊重的感觉。
可是,没有如果。
十九岁的我定定地看着他,说:“埃德加,我要走了。谢谢你的照顾。”
他湛蓝的眼睛里映出了我单薄的影像,很快地,又像水中的涟漪一样不见了。他微微低下头,还是笑着说:“哦,这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孩子啊。连坦然地接受朋友的好意,都不愿意吗?”
我低声对他说:“埃德加,你帮了我很多了。”
“我很乐意为您效劳。有时候,拥有帮助别人的能力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您忍心剥夺这种幸福感吗?”他的语气十分轻松。
我长长地呼了口气,索性不再客气:“那能请您帮个忙吗?我想去京都。”
“京都?”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我。
“是,如果能把我送到九华町就更好了。”我想,那样确实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宗次郎,但是去九华町一定可以等到他的。
“那里都是恨不得把我们扔进海里的日本人,您确定您要去哪里吗?即使大多数日本人都接受了开国贸易这个事实,但不意味着他们都会认可你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走在他们首都的大街上。”他感到无法理解。
“我想去找一个人。是的,他很重要。”
“重要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被我爸爸赶出家门,被所有人耻笑,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直视着他,义无反顾地说下去,“我固执地相信一件事,偏见和歧视总有一天会被改变。我甚至愿意天真地努力让我爸爸妈妈有一天能够接受黄种人作为自己的女婿。请不要用这样吃惊的眼神看我,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喧嚣总有一天都会沉寂下去,他人的眼光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可是时光它不会等待任何人。我很害怕,害怕我的懦弱,会让时光就这么流逝,不能最风华正茂的时间里和他在一起,而我只能在牙齿都快掉光的年纪里不断地怀念他。”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史密斯小姐,只要爱情,您将失去一切。请您考虑好。”
基德敏斯特男爵和我母亲说的话,如果是以前的我,我会认真考虑清楚的。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狠狠地嗤笑时至今日我所有的行为是多么地荒诞不经。
可是,没有如果。
我全身都燃烧着爱情的火焰,从心底到眼睛,一股力量在涌动,我就想这样向他奔去。那天他要带我一起去京都,如果我答应了会怎样呢?
同样地,没有如果。
未来的事,只有亲自尝试了才会知道。我就想这么做。我想着他的家人无法接纳我,他的同伴无法认可我,他的生活无法容下我,可是我从未真正走近过他。
我对基德敏斯特男爵说:“埃德加,将来的事,除了无所不能的上帝,会有谁知道呢?现在,我想去了解那个人一直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突然笑了,说:“曾经也有个姑娘说她从来不去想明天的事,快乐地过好今天就是对已逝的昨天最好的报答。”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这样的论调除了维维安还能有谁呢?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说服他让我去京都。他提了个折中的建议:“或许可以先去大阪散散心?我想那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完全能体会到他的用心。横滨,我是无法再待下去了。很多人目击我跳下了海,传回居留地,再加上之前的隐约猜测,我想象得到这些都将被改编成怎样精彩的小说。所以我的父亲也拒绝再让我回家了,他的颜面全被自己的女儿丢尽了,让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
如果我当时答应了基德敏斯特男爵的提议,就不会在京都亲眼目睹那样的画面了,我和我的男孩之间还会产生那样的裂痕吗?
依旧是,没有如果。
几天之后,我终究还是踏上了前往京都的旅程。
那天,我趁着苍茫的晨色,悄悄走出静寂的房子,只在桌案上留下一页信笺:“把我最诚挚的祝福留给我的朋友,埃德加•;德•;基德敏斯特。”
我当时是身无分文的,跟在神奇的Yoshihiro桑身后,爬上花园的栏杆跳下围栏时,突然想起维维安给我的那条祖母绿宝石项链,还有她的话:“我亲爱的小女孩啊,那颗宝石价值昂贵,我的建议是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用得到它。”我把它放在那个行李箱里,正代替我,和蒙贝利先生一起前往伦敦我的外祖父那去。
我身手不够灵活,加上想着事,落地时还是重重磕到了膝盖。我揉了揉肯定会青紫交加的膝盖,抬头又见基德敏斯特男爵先生,他披着蓝色的天鹅绒外套,向我伸出了手。
初春的凉意里,他指间的温度一直暖到我心底。
不辞而别的我感到十分羞愧,只好言顾左右地问他:“怎么出来的?”
他微笑地指着大门说,可以从里面打开。然后低身扶起我,我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说:“真是固执啊。不和史密斯先生再谈谈吗?”
几天来,只有我母亲背着我父亲偷偷来看过我三次,她只是抹着眼泪说一定会让父亲原谅我的,而他本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大概基德敏斯特男爵也觉得这个提议目前看起来不现实,笑了笑,又说:“我总会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固执地为自己而活的姑娘。”
“对了,小林孙次郎先生,您还记得吗?”他说,“他会去京都,就在这几天。他现在在为英国领事馆工作。那么,一切等天亮以后再说吧。”
在两天后的马车上,我见到久别重逢的小林先生时,忍不住激动地喊他:“小林先生。”他到底是受到我的连累。
“我很好的,请不用担心,英国领事馆的工作让我很满意。本来也是思念家乡了想回去了,不过基德敏斯特男爵先生来找我……正好,我也想去一趟英国,计划在明年。”
他认真地问我:“即使知道那是暗礁险恶的深海,也要孤帆远扬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
当我抱着Yoshihiro桑,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九华町那座宅子前,望着那原色木门,错综的纹理清晰可见,好像掌心里的纹路一样。真想再次紧紧地握住那个人的手啊。深呼吸,坚定地伸出手,轻轻叩门时,心潮起伏的情绪无法形容。
“哎,请稍等。”院子里飘出柔媚的女声。
开门的是那天见到的那位美丽的日本女人,深雪小姐。
不顾她瞠目结舌的吃惊模样,我礼貌地问:“您好,请问,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冲田总司?”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重逢
“这个外国女孩子说她无论如何都想见一见冲田君呢。”深雪小姐对着另一个女人说。她称她为麻纱。她们都穿着艳色的和服,梳着时下京都最流行的发髻,慢条斯理地喝着茶。Yoshihiro桑蜷伏在一旁舔着小木碗里的鱼干。
当时有点冷,风从打开着的格子窗里吹进来,垂着的帘子时而晃动几下。可是捧着热腾腾的茶杯,闻着甘美的茶香,心里都是暖暖的。二月底的京都,已经隐现盎然的春意了。
“樱花要开了啊……”两位日本小姐一边说着话,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不喜欢这个深雪小姐,她浓浓的敌意还是从她轻描淡写的表情里透露了出来。可是她请我进屋,请我喝茶,在这样一个寒风习习的天气里。最重要的是,她是我的男孩上司的女人。
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承受他人异样的眼光。我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学着日本人的样子,安静地跪坐在榻榻米上。久跪的姿势早已令我双脚酸麻到快失去知觉了,我不敢轻易挪动,怕一下子会摔在榻榻米上,失了礼仪不说,还让人看了笑话。我的男孩身边的一切关系,都得想办法去维系,那就是孤零零的我所能想到的减少阻力的一种方式了。
过了一会,我开口问:“请问,他平常这个时候会在哪里呢?我想现在去找他。”
深雪小姐用袖角掩住口,轻笑着说:“可能没有办法呢。立刻要见到心上人这种念头,虽然大概能体会一些,可是就这么带你去新选组驻地,恐怕不方便呢。”
我完全能理解她的顾虑。也许是我脸上抑制不住的失落引起了另一位心地柔软的女性的同情,她转过头,对深雪小姐说:“听原田说,近藤先生、冲田先生他们明天晚上会来您这喝酒呢。”
“哎呀,我怎么忘记这件事了。”深雪小姐依旧保持着微笑,说,“不过那也是明晚的事了。”
“近藤先生?那他今晚不来吗?”我问。
“不会,”深雪小姐闭上眼睛闻了闻茶杯里逸出来的香气,说,“他这几晚都在阿常夫人那里。”
“阿常夫人?”
“近藤先生的妻子呀。”深雪小姐笑着说,“她托人来说,琼子小姐最近很想念她父亲。”
我知道东方男人是可以娶很多女人的,但是深雪小姐这样淡然自若的姿态,还是让我小小地震撼了一下。日本女人是以温顺柔美为名的,听说有的妻子还会亲自帮丈夫物色服侍他的女人。这一点,让我无法接受。心情突然变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高高低低地随风飘荡在天空中。我惶恐而不安了起来,好像贸然闯入陌生境地的过路者,急切地需要找到坚定的力量。
于是我脱口而出:“我想自己去找他。”
深雪小姐和麻纱小姐同时看向我,微张的嘴唇尽是掩不住的惊讶。
深雪小姐很快就恢复过来,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她说:“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他也许在。”
麻纱小姐皱着眉头喊了一声:“深雪小姐……”似乎在示意着什么。
我隐隐感觉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可是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去了。从散发着桧木清香的长廊一路走下去,当日在这里和宗次郎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像一幅幅画挂满了记忆的廊道,我的眼中只剩下了他白衣翩翩的身影。
时至今日,我都觉得自己仿佛在做着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一样,梦里繁花似锦,初春的风扬起我的裙摆,我放开了脚步,奔跑在白日的京都街上。
岛原。
深雪小姐说他也许会在那里。
她没有用很肯定的语气告诉我,可是我的双腿不受大脑控制。等我反应回来,已经顺着她指给我的方向,跑到了挂着两个大灯笼的门前。白纸红描的灯笼上用大大的黑字写着“岛原”。
白天没有什么来客,偶有木屐磕地的响声,悠远漫长,就像时光。
那天的我是怎么了呢?往日的冷静都不见了,我连笠帽都没有戴,拈着裙角就往前冲。寥寥的几个行人在边上指指点点,好在没有碰到过激的武士。
终于,我在挂着“角屋”字样的灯笼前停下脚步。“他可能在吧,最近常常陪同山南先生去那里。毕竟也是个男子汉了呢,多见识见识女人也是好的。”深雪小姐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掀起黑色的布幡,我径直走了进去。白天不是做生意的时间,整间屋子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跪在地板上拿着抹布清洗的小女孩。她抬头看到我,先是惊讶地张大嘴,然后发出一声尖叫,扔下抹布,跌跌撞撞地往里面跑。
很快地,引来了五六个人,团团围住了我,纷纷用打量怪物的眼神看我。我觉得很受侮辱,可是还是强忍着愤怒,试图跟他们沟通:“我只是想来找个人的。”
我一开口,那些人一下子炸开了。
“喔喔,会说日语的外国女人……”
“这个金色头发的可怕妖物要来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