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常夫人不生气的事,我却在生气。当时的心情是繁杂多变的,跟光脚踩在湿滑的青苔上一样,不小心就会摔倒的紧张感让我变得像一只炸毛的小猫,随时准备伸出爪子自我防卫。可是理智又告诉我,惊惧和暴躁只会把一切搞得更糟。
于是,我松开手,缓了缓语气,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觉得这样没问题吗?”
“嗯……”他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我立刻震怒地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地瞪着他,什么理智都被抛到一边去了。
“哎呀,你怎么了?”他感到莫名其妙。
女孩子心里的担忧,他是不会懂的,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介意近藤先生可以同时拥有两个以上的女人,并心安理得地在她们之间享受一个日本男人的尊严。这种尊严对我来说却恰恰是对爱情的亵渎。我当时看不到未来,所以焦躁和恐惧无处不在,或许我在这份恋情上不知不觉地投入了太多了。
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了,眼眶里饱含的泪水让我再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很害怕,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和他说话。
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想伸手帮我擦泪,却被我愤怒的目光瞪得赶紧缩回去。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不起,我不会说话,是哪里说错了吗?”
我心里长长地叹气,觉得很有必要教会他一些东西。我问:“日本男人是不是都会有很多女人呢?而且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唔,是这样的。”他老实地点头。
“像岛原那样的地方,你常去吗?”我想起有一次在祗园见到他的情景。
“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他们去的时候,经常会让我或者阿一作为护卫陪同的。他们都有几个相好的女子。”他突然恍然大悟一般,露出羞赧的笑容,说,“你是在为这个不高兴吗?我只是一边坐着,偶尔喝下酒。我不喜欢那里,不自在。”
“宗次郎,我相信你。我一直都希望伴侣是可以相互忠诚的。”我握着他的手,低低地说,“我跟我父亲吵翻了,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事。我父亲那个人很冷硬严厉,风评也很好,你也见过的,他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我的母亲很爱他也很怕他。即使这样,我也认为他们是相爱着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父亲有一个情人,比他小上十来岁,早在十年前他们就偷偷在一起了。我没敢告诉我母亲这件事。我……不能原谅他。”
宗次郎沉默了良久才说:“你父母的事,我不好评价。如果是按我们的看法,根本就没有什么,子女不应该在这种事上记恨父亲。”
“不管怎样,我就是不能接受。宗次郎,”我吻了吻他的手背,轻声说,“我无法遵从父母的安排,无法如他们期望的那样跟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男人结婚,过着一帆风顺的生活,那也是因为我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结合,不只是简单的在一起就行了,还要有身体和心的忠诚。爱情里是不能有第三个人存在的。所以我想,我没办法再把心完整地交给另一个人了。”
他的眼睛霎时睁得很大,用力地反握住我的手。凉薄的月色已经爬上了他的面容,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他的眼里有两团亮晶晶的火焰在燃烧,像要把我从头到脚都吞噬掉。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直到他温热的鼻息喷到我的颈窝上。他抱着我,柔声说:“明白了。我也是。”他一向不会说甜言蜜语。可是两句简简单单的话,已经足够让我陶醉了。
他只是抱了一下,就松开手了。晚风透着点寒气,我抖索着肩膀,打了个冷战。他关切地说:“先回房间吧,今夜你就睡我那。”
我感到脸上一阵滚烫,吞了吞口水,赶紧低头应了一声,又听见他说:“我要和近藤先生、新八他们一起九华町,要很晚才回来,到时就跟新八挤一挤了。”
我一听就着急了,抬头问:“要留我一个人吗?”我心里是很想和他多一些时间单独相处的。
他以为我是因为害怕土方先生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对我不利,安慰我:“不用怕,土方先生已经答应我不会伤害你的。”
“为什么?”我还是问了,“你跟他怎么谈的?”
他摇摇头,笑而不语,只是轻轻地帮我捋起被风吹到脸颊边的卷发,捧在手心里,如同珍宝一般细细地打量。发现我在盯着他看,他也看着我微笑。
我还想再问,他却说:“好啦,我该去近藤先生那了。我送你回房间。”顿了顿,他才用比蚊子嗡鸣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会请八木夫人帮我安排热水沐浴的,让我先换上他的浴衣。讲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头越埋越低,到最后声音细成了一条线,几乎微不可闻。
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害羞。
正要往他房间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执声,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待到那声音靠近,我才发现那是山南先生。
他提着一盏灯,火光摇曳,在他的脸上跳跃出一种奇异的亮色来,说不出的阴郁和清冷。宗次郎带着我向他微微鞠躬,他对我们点点头,就径直从身边擦过了。虽然步伐平稳,可还是不免带起了一股风,感觉周围厚重的树影更加深沉了。
我闻到了细微的花香,努力嗅着寻找源头,却看到宗次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直注视着山南先生离去的方向。
“怎么了?”我问。
他回过神,揉了揉我的头发,避开话题说:“早点休息吧。若回来还不是太晚,我再去看你。”
那晚,八木夫人准备的水只有一点点温度。我尽力不让自己去看她那张充满厌恶和排斥的脸,客客气气地向她道谢,也随便将就着擦洗了下身体。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冷遇,即便是在伦敦寄居那几年,舅妈的脸色固然不怎么好看,可是该有的礼节是不会少的。淡淡的孤独萦绕在我心头,直到换上那身散发着柔和清香的男孩的白色浴衣,失落感才彻底消去。
一想到这件衣服里也曾包裹过他年轻美好的身体时,我就忍不住血管贲张,心中蠢蠢欲动。
我其实挺想出去和大家都打声招呼的,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可是想想也知道我的出现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不快和困扰。我只能早早地躺在黑暗的屋子里,从半开的窗户望一望那一弯细细的新月。整个房间早已被我摸索了一遍,连角落都没有放过,我贪恋着任何一丝我的男孩可能触碰过的痕迹,用我的指尖来记忆他的气息。
如果爱是一种病,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我枕着月光入睡,又在一片如华月色中醒来。纸门外徘徊着一团黑影,眯着眼睛看去,就像中国泼墨山水画里的莽莽山脉。
迟疑了片刻,黑影仍未散去。我问:“宗次郎,是你吗?”
好一会,软软的声音才从门外传进来。“嗯。你还没睡吗?”
“刚好醒了。”我其实很想见他的,可是不知怎么了,久违了的淑女矜持突然又回到我身上。我忍耐着就是不肯先开口问他要不要进来。
“我,我只是来看看。”他的声音有些起伏,“那么,我去新八那睡了。”
我咬着嘴唇,不甘地应了声,就不再说话。
屋子里微弱的烛光扑闪着,我睡前忘记吹灭了。也许他是看着房间还亮着光才来看我的。可是那团影子始终踟蹰着没有移开半分。
我猫着身子走到拉门前细细地看,发现他是靠着门坐在走廊上的。
木条的地板很冰凉,我心疼地想拉开门,让他进来。他察觉到了我在门边上,撒娇似地拖着长长的音调,说:“我只是睡不着而已。”可是他没有动,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我也是。”我索性也挨着他的身影坐了下去。隔着一扇薄薄的纸拉门,我们背靠着背开始说话。
“都回来了吗?”我问。
“没有,我自己先回来的。有新八、左之助和武田几个在那里,不需要我护卫了。”他的声音就像舒缓的钢琴曲一样漂浮在凉凉的风里。
然后,他轻咳了几声。我连忙问:“着凉了吗?”
“不是。老毛病了,一入夜就会咳几声,很快就好。”
我记起了去年在江户的那几个梦幻般的夜晚,他也是时不时地会捂着嘴,拼命抑制咳嗽。“快回去休息吧,风有点冷。”
“嗯……”他低低地回答,鼓起勇气,又说,“我,我……”
可是话语却迅速滑过,却怎么也捕捉不到。我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只担心他的身体。
“宗次郎……”我再一次催促着,打定主意要开门哄他先回去。
“我想你。”犹如一盏明灯在黑夜里骤然亮起,清清淡淡的话语一时让扶在门棂上的我全身顿住,像来不及适应突然的光明一样,突然失语了。
恍恍惚惚间,我还听见他说:“想见你,就回来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潮,猛地把门拉开。走廊上却是一片空荡荡的,只有错综树影和无边夜色,还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喵……”Yoshihiro桑细唤了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了。
如果不是摆在门边的一个小纸包,我几乎以为刚刚只是我的幻觉。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包豆平糖和一包点心。
我捧着还留有他温度的纸包,整个人几乎要融化在温柔的三月里了。
啊,那淡淡的香气原来是樱花树传来的。樱花真的快开了。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樱花之殇
我在八木宅邸前后只住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从樱花刚刚长出蓓蕾到它即将绽放,就搬到了位于油小路的忠野家里。宗次郎把我寄放在深雪小姐那的小箱子也一并带过来了。
1865年的春天据说比往年要暖和一些,宗次郎一边从容不迫地帮我梳发髻,一边轻声细语地跟我说:“今年的樱花大概会提前开,到时我们带上点心到平野神社赏樱。我知道有一处位置特别好,早上去风景最美。”
似乎因为年纪比近藤先生他们要小很多,宗次郎总是可以得到一些特别的对待,连同他们的女人们也都像对小孩子一样给予他亲切的关怀。他几乎跟所有人的关系都相处得很好,可是那些人依旧吝于分赠一些笑容给我这个总是和他一起出现的外国人。
还在八木家的那次,我偶然经过茶室,清楚地听到有人在建议应该联系幕府公用方将我送回居留地,他说,把这样一个外国女人留在驻地,传出去有损新选组的声誉。我知道,我的男孩也在里面,我等着他会说点什么,可是他没有出声,一直安安静静。
“总司,不要发呆,”一个很沉稳的男声响起,“虽然叮嘱了八木家,但是长将下去,还是会被更多人知道。幕府才刚刚下令处决进京请愿攘夷的水户天狗党成员,眼下人心动荡,时下……谁?!”
我的脚只是轻轻擦过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没想到这个人的耳力会有这么好,立刻就察觉到了。还没来得及想要如何解释,一道寒光白刃已经直刺而来。等我定下神来看,我的男孩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他那把明晃晃的武士刀刀尖已经抵在了我喉间。
他发现是我,急忙把刀收回去,冲上来搂住我。他的眉眼间全是惊讶和慌乱的神色。我愣愣地看他,无意识地抹了抹脖子,一看,手上沾着些许鲜红的血迹。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道歉,从怀中掏出手帕按住了伤口。我这才感到有种麻麻的刺痛。他的刀可真锋利,速度快得跟闪电一样,我暗暗想。
拉门已经敞开了,陆续走出三个男人。我想仔细看清楚他们,宗次郎却迅捷地将我围在他怀中,背对着他们,说:“实在抱歉,我会处理好的。”
刚刚那个沉稳的男声毫无感情地从茶室里传出来:“总司,不要再让我三番两次地提醒你一些事。井上,你们先回来。”
那三个人恭敬地应了一声,就往后退回茶室。
“真不明白,冲田君你怎么会留个外国女人在这里?”最后一个进门的男人嘟嚷着把宗次郎和我一起关在了门外。
他抿着嘴唇,只是专注地盯着我的脖子看。我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却轻声制止了我:“不要开口,我给你敷点止血的药。”
他一路抱着我到他房间。那几天他很忙,为了避免和他的同伴碰面,我都是独自呆在那里听一听外面或走动或说话的声响。新八偶尔会拉着原田左之助过来跟我聊几句。自从发现我用过的东西都会被单独处理后,我就更少出去了。宗次郎每次都到大晚上才回来,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我门口守着我。我不敢在黑暗里独处,总是要留着灯。有时醒过来,都能看到他的影子随着火光在纸门上晃动。我没有出声叫他,只要望着他,内心就能莫名地得到安静的力量。我没有任何凭依,所有的行为不过源于“爱”。我的爱没有动机,没有想法,只是因为这个人在这里,所以跨越重重阻难地来到他面前,想见一见他。
其实伤口并不大,只是被刀尖给划出了道细细的口子。可是他始终皱着眉头,让我平躺着,端了盆清水,用洁净的布帮我清洗了下,然后小心地在上面敷上味道很怪的药粉,说是土方先生配给他的良药。
我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很经常受伤?”
话刚完,嘴唇已经贴上了他温润的食指。他伸出一根指头,轻轻触碰我的嘴唇,示意我不要说话。明明只是小伤,他却很在意。
等做好一切之后,他端坐在我身边,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俯身在我额头浅浅地印下一个吻,温柔而不带任何情/欲,如花瓣坠落枝头一般的轻柔。
“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家。”他坚定地说。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表示同意。
我们就这样搬了出来,只有一点简单的东西。我问宗次郎要不要跟主人家道别,他呆了一下,缓缓地摇头说不用。确实,得知我要离开,一直拉长脸的八木夫人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宗次郎的几个同伴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我,只有新八大方地挥手走过来,要给我们帮忙。临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刚刚回来的山南先生。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紧锁着眉头,像在烦恼着什么。
我摘下笠帽,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他先是疑惑地看着宗次郎手上的布包和肘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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