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时代?我唯一清楚的是,那个叫做古崎龙之介的男人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是被宗次郎抱回房间的。他顾不上自己全身湿漉漉的,动手褪去我的衣服,擦拭干净了,帮我盖上被子,又出去找忠野老伯要了杯烧了姜片的热茶,端到我面前。和热茶一起送上的是一碗拉面,宗次郎说:“味道很好的,尝尝看,听说你今天都没怎么吃饭。”
他的头发带着雨水的湿气,乌黑的眼睛明亮极了,脸色有一点苍白。我想起他最近偶有轻咳,喝了那些黑漆漆的苦药都不见好。他总是看起来很单薄,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干净明朗的男孩子会毫不在意地杀人呢?
我不再跟他提起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这种话,沉默着也帮他脱下衣服,白玉般的身体慢慢地展露在我面前。青草的香味真的很好闻,我仿佛被迷惑了一般,机械地拿起一边的白布,帮他一点一点地擦干身体,先是头发,然后从脸颊流连到胸膛,从后背巡回到大腿,最后我亲了亲他的脚趾头。
那是个下雨的晚上。我们躺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没有说话。我身体里有一条狭窄泥泞的小路,他孤独而缓慢地进进出出。
我第一次被动地接受他颤抖的爱抚。黑暗中,我静静地想,还好,他还活着呢。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蒲公英之夏
“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
胜太一早就站在院子里喊我。我拉开门,就看到大片大片金灿灿的阳光从天空中洒下来。Yoshihiro桑整个前身都夸张地扒在他头顶上,后腿拼命地乱蹬,看起来滑稽极了。
到了六月,草丛间的桔梗花、树头上的石榴花、秋千架上的牵牛花都争先怒放,不经意地瞥见廊边的芭蕉叶上正滴着晶莹的晨露。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胜太和Yoshihiro桑已经成为了朋友,常常厮混在一起。有天阵雨过后,趁着放晴,闲着无事,我亲自找些了工具,“砰砰咚咚”地搭了个苇草的凉棚,让他和Yoshihiro桑一人一猫绕着凉棚追逐玩耍。
我以为这次还是叫我出来参与他们的游戏,却听见胜太指着天空,大声疾呼:“快啊,快看,好多好多的小毛球……”
夏日的凉风阵阵吹起,从四面八方飘来五颜六色的小雨伞一样的蒲公英,打着旋转,在我们头顶上欢快地飞舞。Yoshihiro桑伸出爪子想捞住它们,不留神,咕噜一声从胜太的脖子上掉下去了。
胜太一面笑着把它抱起来抚慰,一面对我说:“冲田先生又走了吗?他今天又没有用早饭呢。”
“是呀,他现在都很忙。”我微笑着回答。
当时正值江户的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第三次上京都拜谒孝明天皇,宗次郎所在的新选组隶属于会津藩,负责保护事宜。他在外面的时间越长,回来看我的笑容就越深。有时我若有若无地从他身上闻到过馥郁的粉香。我随口问:“是不是去明里小姐那了?”他愣了一下,笑着点点头:“路过的时候和新八一起送了点东西过去。她现在住在四条河原町,有时间带你一起去看看她。”我应了一声,帮他取来换洗的衣物。
期间我和南禅寺的汉斯•;史蒂芬孙见了一面。他给我带来了基德敏斯特男爵的第二封信还有一些礼物。我把巧克力分赠给了胜太和附近的小孩子们。他们常常一起在西本愿寺边上玩耍,跟宗次郎都认识,关系也很好。
看完信,我便和汉斯坐在台阶上,一边喝着日本抹茶,一边聆听从寺院的高墙里不小心漏出来的撞钟声。他和我说起了美国发生的事,早在两个多月前,亚伯拉罕•;林肯总统遇刺了。
“无论如何,战争结束了,很多在日本的美国人都想回去。”
我想起信上说苏珊已经请辞搭船回国找她的儿子艾瑞克去了,有点担忧父母亲能不能再找到像她这样老实能干的佣人。基德敏斯特男爵似乎预料到我的忧虑,还告诉我,我母亲很疼爱那只起名为“玛丽”的蝴蝶犬,亲热地管它叫“我的女儿”。玛丽的活泼可爱,冲淡了不少苏珊离去带来的苦恼。我看了信,真是既高兴又嫉妒。我吻了吻信笺,淡淡的紫罗兰香充盈了我的鼻腔,眼泪霎时掉了出来。
汉斯惊愕地望着我,说:“噢,发生了什么吗?美丽的小姐。”
“不,不,”我摆摆手,向他道歉,并说:“不赖的消息,很好的朋友。”
“那么,我们应该为这不赖的消息,很好的朋友好好碰上一杯。”
忠野老伯家的梅酒刚好喝完了,于是,我提议出去买点清酒回来庆祝一下。稍微收拾了下,我请汉斯到客室坐一坐,便出门买酒去了。
我知道最近的居酒屋在七条通和油小路的交叉口,再上去一点就可以到西本愿寺。我常常到那里去望一望西本愿寺的太鼓楼,也会看到一些穿着浅蓝色外褂的武士配着刀(W-R-S-H-U),威风凛凛地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偶尔会望见我所等待的人,笑容满面地走在队伍的中央,那么青春,那么美好,我望着他的背影,甜蜜蜜地笑。
我打了两壶酒,准备离开了,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住了脚步。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在这样的画面里见到他,见到他和另一个姑娘坐在居酒屋里有说有笑地吃着料理。
宗次郎不喜欢吃生食,所以他只是拣着配菜吃。坐在对面的姑娘倒是很少动筷子,时不时凑近了和他说话。他浅笑着,认真凝听,点点头,也会愉快地说上几句。
那个漂亮的姑娘是我认识的,松本友子小姐。
我克制住走过去的冲动,咬着嘴唇准备离开,转身却突然撞上了一旁矮矮的桌角,重重地摔在榻榻米上。
其中一个粗陶制的酒壶随着跌倒甩了出去,“咣当”,在地上连续滚动,直到一双洁净秀美的手轻轻按住了它。
我撑着坐起来,朝着他的方向看去。斗笠已经掉落在地上,我金色的头发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可是我听不见那些惊惧的叫声,我看不到那些鄙夷的眼光,我只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我那勇敢而沉静、天真而温柔的爱人。
他走近了,扶起我,轻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开,像要划分界限一般,客气地跟他说谢谢。
他很诧异,回头看了看小步跑过来的友子,又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过来,我却在他开口前用眼色及时制止了他的解释。
我重新戴好笠帽,跟店主道了歉,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拎起完好的酒壶,快步走出去。
我是在生气吗?飞扬的蒲公英洒落在我身上,周身跟着起了疙瘩。我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明明是很好的天气,却像阴郁的雨天一样让人烦闷不已。力量一点点地流失,我几乎是轻飘飘地回到住所的。面对汉斯•;史蒂芬孙,我像什么都没碰上一样,和他喝酒聊天。忠野老伯端了几碟小菜过来给我们下酒,汉斯欠身做了个绅士的礼仪向他致谢,笑容可掬地要邀他一起喝,吓得老伯不断鞠躬。
我笑了笑,喊住了汉斯,忠野老伯才得以赶紧脱身。
“看来你过得不错,小林一直跟我称赞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他说。
“谢谢。来吧,汉斯,为我们所有人干一杯。”我忽然觉得日本精致的酒盏太过于小气,完全不能喝得畅快,于是捧起酒壶,和汉斯一人一壶,对着喝,仿佛回到了在纽约州的那段时光。
“冒着气泡的金黄色的啤酒真是令人想念。”我不由得感慨。
“对极了。横滨有一家法国佬开的酒馆,我曾带小林去光顾过。你知道那吗?那里的啤酒口感不错。”
我当然知道那里,维维安和我去的,我的父亲在那里找到了我们,只是当时我睡着了。那真是一个很不开心的回忆。我勉强挤出点笑,对他说:“是的,非常棒的啤酒。”
“我过几天就回横滨,你要和我一起去吗?见见老朋友,去法国佬的酒馆喝个痛快!”
“不了,恐怕不行。”我笑着婉拒。
他指了指我身后,问:“是因为这个男孩吗?”
回过头去,宗次郎苍白着脸,站在我后面。
他想和我说话,我又把他堵回去了:“这么早回来没关系吗?”
“没,没关系。”他喏喏地回答。
我不看他,而是对着汉斯说:“这位是汉斯•;史蒂芬孙先生,我想你们见过吧。”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应对,有点无奈地对汉斯笑:“您能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整个过程,我都没怎么理他,只顾着和汉斯攀谈。宗次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边上,听我们说话。他看到我大口喝酒,想要过来劝住我,又被我狠狠瞪回去。他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忽然迅疾地出手,从我手里把酒壶抢走,然后轻声细语地说:“不要喝这么快。”
汉斯似乎是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适时地提出告辞。他最后拥抱了我一下,亲切地说:“我的朋友,但愿你的选择是对的。”
他很快就放开了我,因为宗次郎已经面无表情地搭上了他的肩膀。汉斯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笑着向我们挥手告别。
“是近藤先生的吩咐。”宗次郎看着汉斯离去的背影,轻声地说,“松本先生到屯所做客,友子小姐也一起来了,近藤先生就让我带她到处走走。”
“你不用继续陪她了吗?”'Zei8。Com电子书下载:。 '
“我把她送回屯所了,”他转过头,温柔地问,“你在生气吗?”
“你觉得呢?”我毫不客气地反问。
他捂住嘴轻咳了一声,然后抬头对我笑。我对这张年轻又温和的脸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心底的那点火早就灭了。我知道他和友子小姐之间并没有什么事。我真正难过的是,我不能像友子小姐那样,不需要任何遮拦地跟他走在大街上,我甚至没能和他一起在居酒屋里用过饭。就这么件小事,我不能,友子却可以轻易做到。
我悄悄地叹息,不愿意继续这个无意义的话题,声音柔和了下来:“我托横滨的朋友寄了些药品过来,用过晚饭再按照说明吃。你最近一直在咳嗽,这样下去会影响你的身体。”
“我看不懂你们的文字。”他笑起来。
“有我呢。”
“土方先生的药还没吃完。”
“我们的药见效更快。”
“好啦,我知道啦。”他一下子变得很高兴,“你不生气了,我就好得更快。”
“我没有生气,”我狠狠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想了下又说,“那松本医生有没有帮你看看病?”
“还没。不过过两天他会再来屯所给所有队员做……嗯,好像是身体检查。是你们西洋人的玩意啊。呀呀,放心吧,我没事的。”
我看着他单薄的身体,有些担心,不由得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生怕他会突然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走。
“好多蒲公英啊……你看,真好看,像站在一片原野上。”他越是那么说,我越是害怕,我想我应该转一下注意力。
“宗次郎,”我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咬了咬他的耳朵,“说,你这阵子除了友子,真的只见过明里小姐吗?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你身上常留有女人的香粉味。”
“咦?”他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哦哦,近藤先生最近经常在岛原、祗园的酒屋里和京都所代司的公用方见面,我和阿一随行护卫。”
“我不喜欢那股味道。”
“那我以后就只守在房间门口好了。”他突然想到什么,反身把我搂在怀里,嗅了嗅我的脖子,嘟囔着说,“我也不喜欢那个大胡子的味道,以后不要让别的男人抱你。你们的习惯真不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举着拳头和他碰了碰,算是彼此的约定。我把这个承诺信守了一生。
“对了,下个月有祗园祭,你穿上我送你的那套新浴衣,我们一起去看神轿巡行。”
“嗯。”我用力地点头。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和他一起看祗园祭华丽的盛典。我至今仍记得点燃了整个夜空的璀璨烟花,家家户户高挂的神灯,萦绕在耳边的日本传统古乐,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我前行。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其他人就好了。松本友子,就如吐着信子的小蛇一样对宗次郎纠缠不休。请原谅我不礼貌的比喻,因为那天她就牢牢地跟在我们身后,以至于我每次面带微笑地回想起那天的幸福时光时,美好心情总会因为她踩着小碎步突兀出现的身影戛然而止,从而蒙上不少阴影。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祗园祭
祗园祭,对日本人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祭典,盛大而华丽。从四条的乌丸通开始,会有三十二座装饰着西阵织的山鉾花车徐徐地巡游京都的所有町区。闭上眼睛躺在房间里,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屋外传来的一种名为“囃子物”的歌谣的狂野呐喊,配上笛、鼓、琵琶、钲等传统乐器的演奏声,浓郁的日本风情霎时将我重重淹没。宗次郎早早地就回来了,他兴奋地催促着我换上前阵子他从大丸吴服店买回来的那身白底花小纹的浴衣。
“要快点哦,友子小姐也来了呢。”他洁净的脸庞上浮动着淡淡的阴影,细细地看,原来是睫毛的投影。
我走到他身后,用力抱住他,贪婪地吸着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味道。青草的芬芳里夹杂一点男子汉的汗味,更引得我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可爱的耳垂,一个重重的吻紧接着烙在耳根处。
他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怀里的人轻轻颤抖了一下。他拍拍我的手,咳了一声才说:“别闹。我帮你梳完发髻还要出去帮忠野老伯把灯挂起来呢。对了,我们在门帘上插点你种的花,可以吗?”
“好,怎样都好。”
我坐在中庭穿布袜的时候,友子小姐已经在好客的胜太带领下,饶有兴致地参观我亲手做的凉棚和秋千架。她甜美的微笑在我看来十分碍眼,尤其她还非要黏着宗次郎一直说个没完。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连Yoshihiro桑都叛逃到敌方阵营去,任由友子小姐一边摸着它的毛,一边夸张地赞美“呀,好可爱”这种全无意义的话。真是难以理解,一点点铜锣烧的手信就能敌得过我平日里的悉心照顾?
咦,我在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