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无意义的话。真是难以理解,一点点铜锣烧的手信就能敌得过我平日里的悉心照顾?
咦,我在生气吗?
没有的事。我直直地盯着她纤细的手腕上露出来的和我一摸一样的红绳手饰,拍拍过于紧绷的脸,用我都感到寒战的嗓音,对着宗次郎喊:“阿宗,帮我去房间里拿根簪子来。对,就是你送我的那根。”
“咦,不是已经插好了吗?”宗次郎小跑过来,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
“是吗?”我摸摸头发,顶端镶了颗小珠子的黑花发簪正好好地插在上面呢,于是我又说:“那你帮我摘朵花来,我放右边做装饰。”
“好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我的男孩嘴角含着笑意,温柔地直视着我。他完全看不到身后不远处,友子小姐僵直的身体,呆呆的表情。
爱情总是自私的。她的意图太过于明显,即使这是近藤先生指派给宗次郎的任务,她也完全可以找到理由拒绝。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一点大,我不能理解,怎么还可能分成两半,再交给另一个人呢?
我紧紧挽着宗次郎的手臂,在黄昏的街道上散步到祗园去。那条被我命名为“冲田街”的巷陌干干净净,偶尔有穿着漂亮浴衣的少女结对路过。她们好奇地打量着戴着笠帽的我,也许这个本应该是尽情展露自己美好青春的季节,还这样把自己包裹起来,看起来真的格外奇怪吧。我又何尝愿意呢?我不甘而伤感地瞥了友子小姐一眼。
友子小姐全然无视了我的敌意,一直牢牢地走在宗次郎后面。她低着头,挽起的发髻下露出白嫩纤美的脖颈,那副温柔娇弱的模样,连我看了都会多几分怜惜。可是很快地,我又清醒过来了。宗次郎每次无意地回头和她低声说笑时,我心里都会痛一下。他们站在一起真是太合适不过了,我只得幼稚地几乎是拽着宗次郎大步前行,试图让他们两个人拉开点距离。
可是,友子小姐就像夏日的晚风一样,不疾不徐,柔柔地相随,到哪里都能闻得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兰花香。
好在祗园祭还有美味的丸子,还有绚烂的烟火,还有有趣的表演。宗次郎买的东西都是双份的,双份的脸谱,双份的团扇,双份的京果子,双份的西阵织锦带……说起来,这跟我小小的狡猾有关。当他想要多买一份京果子时,我就故意说:“没关系,我吃不了那么多,我们合着吃一份就好了。”所有的东西,我都能和他共享,但是友子不行。只要一有机会,我就都会好好地昭示独属于我的特权。慢慢地,先前的那点遗憾一下子消散了很多。
当夜幕完全降临时,真正的欢乐盛典才拉开序幕。如潮的人群,高挂的神灯,悠扬的乐曲,五彩缤纷的花火一声响过一声地在头顶上绽放。我们坐在茶屋的二楼,窗外热闹的美景一览无遗。那个时候,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身边附在我耳边,专心指点解说的少年和握在手心里的铜镜照出的一脸幸福洋溢的我。
当年的京都真的是繁华又美丽,我在那一刻真正为这个东方国度神秘又古老的韵味所折服。它的气息淡淡的,融入到每个人的心里,不知不觉就会被气氛感染。“我们江户人最喜欢节日祭典了。”宗次郎微笑着说,“不过,京都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啊,那边的表演围了好多人。”友子小姐指着对面说。
人山人海里,我还是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奇特的女人。棕色长发高高地盘起,那对碧绿色的眼眸依旧是那么迷人。维维安穿着深色浴衣,抱着一把日本琵琶,坐在几个街町艺人中间,半眯着眼睛,慵懒地用拨子拨动着琴弦。她半仰着靠坐在高台上,风情万种,夺尽了人们的目光。
“呀,是个异国美人,”友子赞叹着,“跟史密斯小姐一样特别。”
我怎么会有她特别呢?我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可以无所畏惧地顶着一张西方人的面孔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招摇。她一如既往地任性并骄傲着。
我紧握拳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突然很想把笠帽摘下。宗次郎帮我梳的发髻,宗次郎送给我的簪子,在这样一个华丽的晚上,却要一直藏匿在帽子下面吗?
“怎么了?”宗次郎关切地问。
“那个女人……我认识。”我犹豫了一下,这么回答。
“啊,那要不要请她上来叙叙呢?”
“不,不用。”我连忙说。
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突然掀起了我的面纱,维维安却在这时恰好抬起了头。只此一瞬,我看到她望向我这边,脸上露出一贯愉快的笑容。也许只是巧合,她没看到我。我暗想着,上帝保佑,我不想和她碰面。
可是总会有那种不识趣的人会毫无顾忌地自行闯入你的世界。下楼的时候,维维安已经等在门口了。她怀抱着琵琶,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大笑着对我挥手:“嗨,我的小女孩。”
我沉默着,不愿意和她搭话。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我面前,像从前那样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说:“真没想到能在今天碰到你,太惊喜了。哦,亲爱的,我不得不说,这个帽子一点也不搭你今天的打扮。”她边说边挨个和宗次郎他们打招呼。
我对她糟糕的记性感到十分困扰。难道她已经忘记了我亲眼目睹她和我父亲鬼混的场面了吗?哦不,维维安就是这样,她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也不会有基本的羞耻感。
“对不起,我不想和你说话。麻烦你不要靠近我。”我不客气地打掉她的手。
因为是我们是用英语对话,宗次郎他们听得有些不明所以。宗次郎想要说点什么,友子小姐却抢先一步扯住他的袖子,仿佛很善解人意一样,说:“就让史密斯小姐和这位小姐好好谈谈吧,我们出去走走再回来。”
真讨厌!
宗次郎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早就和维维安绝交了,尽管她似乎没有这个意识,而且我更不会愿意让宗次郎和友子小姐独处。眼看着友子小姐快要说动宗次郎了,我心里一急,皱着眉头,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拉上宗次郎夺路而逃。什么维维安,什么友子小姐,都让她们见鬼去吧。
“呀呀,等等友子小姐呀。”跑出去一条街了,我们才慢慢停下来。宗次郎才看着气喘吁吁的我,好笑地说。
“她可以自己回去。”虽是硬着嘴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友子小姐有没有跟上。我已经冷静了下来,不安正在悄然涌起。
“这样很失礼的。友子小姐难得来一趟京都。”宗次郎腾出抱着袋子的手,敲了敲我的额头。
“我只是想和你单独在一起,不想要有别人。”我可不会提醒这个傻瓜,我是在嫉妒友子一直找机会和他靠近。友子小姐这样明显的好感,他还能愣愣地没有理解过来,我真是既庆幸又无奈。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近藤先生下的任务呢。如果没有保护好友子小姐,我可是要担负起责任的。”他笑着说。
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了明晃晃的寒刃,大片的鲜血从缠绕着白布的腹部上涌出。“那,那我们快回去找她!”我惊慌得快哭出来了,动作先于大脑,已经转身迈开脚要奔回去。
“哎呀,真是好巧。”然后,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戏谑,新八、原田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一排灯笼下对着我们笑。友子小姐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垂下来的枝条蹭在她的脸颊上,可是她没有伸出手拨开。
我觉得我的冲动有点过火了。不等我开口道歉,原田身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已经先说了:“冲田,把友子小姐一个人甩在后面,可是你的不对。”
“啊,平助,你也来了。”宗次郎挠了挠头,慢慢地走上前,朝友子小姐鞠了一躬,轻声说,“实在是对不起。那个,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
他的理由太过于拙劣,以至于一边的新八都听不下去了。他摆摆手,打断了宗次郎的话:“早点回去吧,松本先生说你需要多休息的。”
“那也是因为这个外国女人吧?你真的跟她在一起啊,不觉得外国女人长得很像奇怪吗?说不定就跟怪谈里的濡女一样会伤身体呢。”平助冷笑着说。
他的话一说完,我看到宗次郎和友子小姐的脸色都是一变。
“喂,平助,不要说了,她听得懂的。”大个子原田一把捂住了平助的嘴,对我挤出个抱歉的笑脸。
与此同时,另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站出来,挡在宗次郎和平助中间,沉声说:“喂,禁止私斗。”
新八察觉到气氛的尴尬,朝宗次郎挤挤眼,说:“冲田,我们先行一步算了。友子小姐刚刚说好会和我们一起去八坂神社祈福。”
“啊?友子小姐,你什么时候和新八说好的?”平助惊讶地嚷嚷,“你不是要和冲田一起看烟火的吗?”
宗次郎看了一眼平助,对新八点点头,绕开刚刚那个年轻人,径直往前走。
原田立刻拉着平助后退了一大步,大声喊:“喂,不要闹了,被副长知道了就完了。”
宗次郎却看也没看他们,走到友子小姐面前,把袋子中的一个递给她,语气很诚挚:“请原谅,确实身体不适。改日我会亲自登门致歉的。”
友子默默地接过他的东西,眼角委屈的泪光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他们身后的夜空中烟花璀璨,一朵连着一朵,把京都的夜晚装扮得犹如白昼。
因为冲动做错事的人是我。可是宗次郎却制止了我说话,他用空出来的手拉着我往回走。
他握得很用力,好像怕我会不见了一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们同时向对方道歉。
我先说:“刚刚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应该向友子小姐赔罪的。”爱情的独占意识真是太可怕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静默了一会,用食指轻轻摩挲我的指骨,干涩地说:“你别在意平助的话。对不起,让你听到那么无礼的话。”
那种伤人的话我已经习惯了,何况我不知道濡女是指什么。比起这个,我更为自己的不恰当行为羞愧,于是主动要揽下他怀里的东西来减少自己的罪恶感。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火中更显黑亮,好像盛满了水,一眨就会流出来。他看着很单薄,可是手劲特别大,我怎么掰也掰不走他单手抱在怀里的布袋。
“不要。”他拒绝得很干脆。
“我的一个朋友说,在日本,干活的都是女人。男人不需要做家事,更不用拿东西。”
“我可以帮你梳发髻,穿和服,一样也可以帮你拿东西。”他就是这样说的。他那软软的、有些孩子气的话语漂浮在清凉的夜风里,远处的弦乐声时不时地飘过来,什么都比不上他的声音好听,哪怕只是一个单音。
“我们现在去哪?你真的不舒服吗?”
“……没有的事。”但他还是咳了一下,继续说,“再过去就是河原町,那一带也很热闹。”
“对了,你们不是体检了吗?松本医生怎么说的?”不断有烟火升上天空,明灭间照耀着他那张沉静如水的脸。我握紧了他冰凉的手,担心地建议:“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要。”他拨开我的面纱,静静地说,“摘下来吧,就这么吹吹风也好。我梳的发髻还是不错的,不需要藏起来呀。”
十分美妙的夜晚,我常常在记忆里幸福到流眼泪。
回到住所,比友子小姐更难缠的幽灵早就等在了那里。
她悠闲自得地捧着茶,坐在长廊上,对着我笑:“嗨,甜心。”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哎呀,那温润的风
“嗨,你养了一只不错的猫,它叫什么名字?方便我认识一下吗?”
“我又回了横滨一趟,见到了埃德加。他说你在京都时,我还挺意外的。为一个人可以爆发出这样的勇气,很多年前我也有过,不过只是过去了。”
“知道吗?十年前我曾建议你父亲和我私奔,不过他说他不会抛下妻子和女儿。于是我离开了他。”
“我们要花多少时间,才能那样坦诚地、毫无保留地走向彼此呢?”
“我母亲很爱我的父亲,爱到最后发疯了,看着像没事的人一样,可是她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有跟你讲起过吧?我父亲回波兰参加革命,直接抛下了我和母亲,义无反顾地走了。在爱情里,投入最大的那一方永远是输家。真是可怜呢。”
“那个男孩子一直靠在走廊边和胜太比划什么呢?剑道?他长得真漂亮,瞧,他回头来看你了。”
“忠野老先生煮的茶还是那么清雅,最合适坐在这里边喝边听风的声音了。你听到了吗?风吹过来了,就像花开了一样。有个人啊,他也很喜欢听风的声音。”
“……”
她自顾自地和我说了很多话,前一天晚上入睡前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坐在庭院里用早饭。我不去想她的用意,没有搭理她。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一个意志很坚定的人,完全不为任何一句话动容。我只知道她和我父亲有私情,无论什么样的理由,无论是她还是我父亲,都不能原谅。
“弥之助呢?”从头到尾,我只说了寥寥两三句话。
“哦,你说那个孩子啊。我把他托付给埃德加了,在那位彬彬有礼的英国绅士身边,总比跟着我四处流浪好。实际上,我问过他,想不想要安稳的生活?他说想。就是这样。”她点了根雪茄,摊了摊手。
“还记得你留在这里的一幅画吗?那个人来过了,可是他再也带不走了。”
“哦,昨天睡在客室里看到了。他不满意吗?”
“他死了。”
“是吗?”维维安眯着眼睛看了会天空,她专注地看着,我不知道她是在看变幻的流云还是只是在失神。她自言自语着:“要回去看那个人吗?什么都抓不住呀,风都从指缝中流掉了,云很快就变了样子,以后会怎么样,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吗?得了,我出去喝酒了。”
“不管怎样都好,养一只猫,带着它去你想去的地方,任何时候都不会孤独。”她离开前,走到门口,静静地伫立了一会。抬起头,用手遮挡开眼前的阳光,如是说,“再会,我的小女孩,愿你人生永远都如你今日这样宁静快乐。”
我见她背影茕茕,却无法心生触动,只是默默地望着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维维安,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直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