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嘴唇在我胸脯上游走,孩子气地细细吮吸。他的舌头很软,可是不愿意和我深吻。
“要不要试试那种……”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
他别过头,说:“别,我咳嗽着呢。”
“我不怕。”
“……不要任性。”
我再三请求他跟我回美国去,新选组的法度到不了那里。
“说什么傻话呢,”他的语气是最柔软的丝绸,目光却是最锋利的冰刀,“我可是个武士,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弃。这一点,无论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我爸爸说,我们会在半个多月后搭下一班船走。不到二十天里,可以留下来陪陪我吗?”
“可是我答应了明里小姐,明天就送她去仙台的。”他叹了口气,说,“明里小姐说,想要死在山南先生的家乡。”
“来得及回来送我吗?我很害怕,宗次郎。”
“来得及的,”他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很是漂亮,“又不是不会再见了。”
“那明天我去送送你们。不许偷跑,我醒来一定要看到你人。”
他想了会,认真地说:“好”
可是他说谎了。等我醒来时,枕边空空,如果不是留有余温,我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母亲说地震让她很不安,我安慰她已经过去了,可是她情绪不稳定,我只得一直陪伴着她四处走走散心。
震后一切又重归于平静。宗次郎没有再来找我,他应该是直接送明里小姐走了,一点音讯也没有留给我。
炎热的七月天,院子里各色的美人蕉都开好了。在上流社会盛行的花语里,美人蕉预示着“坚实的未来”。这是个好兆头,我真觉得他应该来看看。
离开的日子很快就来临,天空湛蓝,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我坐在露台上等待了很久,终于接受这一事实。母亲站在门口唤我,我对她笑着,理了理帽子,挽着她的手,一起走出在日本最后待过的房子。
这次来送我们的是里欧先生,他扯着大嗓门指挥搬运工帮我们把行李搬上“玛丽公主”号。父亲和他热烈拥抱,相约着在亚柏尼再见。
我则失落不已地来回扫视堤岸,目之所及都是黑压压的人群,更远处是低低矮矮的日式房子。我向小贩买了丸子串,一口一口地咬。连续吃了五根,而我等待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尖锐的汽笛声在身后响起,父亲提醒发呆的我:“该登船了。”
我只能挪动着脚步,慢慢地往前移。大海的涛声雄浑有力,心跳渐渐地缓和下来。
突然,我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转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一道影子从半空中掠下,一纵跃到我面前,紧紧地把我抱住。
“玛丽!”这是他第一次喊出我的名字。
我再也忍不住了,用力地抱住了他,像要把一生的力气都在这一天用完一般。我贪婪地亲吻着他的头发,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还有他那粉色的薄唇,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迷人。
眼泪从眼眶中喷薄而出,我抱着他,如同抱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珍宝。
我的情人啊,他有柔软的黑发和甜美的双唇,他不会说动人的情话,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拥住我,在我耳边轻轻哭泣。
可是我知道,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我还是舍不得你,怎么办呢?本来只想远远看着你就好了,可是我,我……”他喃喃地说。
他的眼泪湿透了我薄薄的胸衣。在汹涌的泪海里,我们都迷失了自己,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拥抱着、亲吻着,诉说离别的惆怅。
“宗次郎,和我走吧,和我走吧。”我大哭着乞求他。
“我不能。这是武士的时代,我要挥剑战斗到最后。”他深吸了口气,说,“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活在你的那个时代里。”
少年武士的眼泪何其珍贵,我一颗一颗地吻掉,一颗一颗地印在心底。
“一定要来找我,你不要忘了你答应的事。”
“无论你在哪,我都可以找得到你。”
“带上Yoshihiro桑。告诉它,Takeuchi在英国等它。”
他坚定地点头,最后一次把嘴唇深深地印在我的额头上。他说:“玛丽,冲田夫人,我爱你永如今日。”
轮船缓缓地即将驶出横滨港,波涛荡漾如同来时一样厉害,海风吹散了船舱里浑浊的空气。我背靠在栏杆上,头晕得想吐。我不敢再看他,那样会让我失去离开的勇气,我会不顾一切地再次从甲板上跳下去找他。
在栏杆的另一边,我看到了那天在堤岸上弹着木吉他唱歌的游吟歌者。他随兴地弹了几声,清唱了一句:“我要去哪里才能再把你找回来呢?我的爱人。”
我内心剧痛难当,犹如刀割,不禁跌撞着又转身凝望岸上那个逐渐缩小成黑点的身影。
只因为回头这一眼,他在我记忆深处,自始自终都是那个羸弱苍白的少年,弓着身体,低头哭泣。
他永远停留在1866年里我见到的最后模样,而我还要继续成长,逐渐老去,经历生活的酸楚和欣喜,过着一个女人要过的日子。期间,我再一次离家流浪,连我母亲都无法再挽留我了。只是这次的出走,我不再孤单,过得更加艰辛飘渺,只是我知道生活充满希望。
在我最病重潦倒的时候,维维安转送给我的那块祖母绿宝石项链帮了我很大的忙,它十分值钱。我每次看着它,都会对自己说:“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糟,还可以再撑下去。”慢慢地,咬着牙,就神奇地熬过去了。生活带给我苦难,也让我变得更加从容坚定。我一生所有的艰辛或许源于少女时代的那段沉寂在时光里的爱情和那场不被承认的婚姻。可是我想,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从神差鬼使地开始这段爱恋时起,我就应该知道自己将会为禁忌的情动付出怎样的代价。我有过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是我毅然放弃。人如河流上的落叶飘零,未知的前方总有别样的风景。如果你不是我,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不曾见过那个眼睛亮晶晶的东方男孩,你不会理解我的心情。
你觉得我是在编故事吗?亲爱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他留给我宝贵的纪念,我甚至也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么一个人。我老了,已经老到了不记得日本在哪里了,那是我终此一生不再回去的地方。我戴着他亲手帮我戴上的桃木红绳手链,去了很多地方,还差点染病死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但是,唯有日本,我从某一天起就把它深深地封存在记忆里。
三十几年后,回忆随着富有节奏的雨滴一起拜访我在普罗旺斯的住处。当时,我正坐在书房里看一本从美国费城寄过来的书,是一个名叫新渡户稻造的日本学者写的。雨滴不时敲打我的窗户,窗台上水汽蒙蒙,声音是流动的,由远及近。我刚好看完书,又重新翻回扉页,作者说要把这本书献给他所敬爱的叔父,“他教导了我敬重过去并仰慕武士的德行”。抚摸着封面上清晰有力的书名,《武士道》,我一下子就知道,“过去”,它又回来了。
第72章 后记 关于玛丽•;史密斯的一些事
“关于那位女士的故事就是这样了……”帕卡尔望了一眼窗外,轻轻地说。
“何其有幸,能听闻这样的故事。”镜如略略倾身,行了个礼,欲往风炉里再点一些白炭,“初融的雪水用来煮茶很是甘甜,请务必再就着点心品尝几杯。”
“多谢。”
“啊呀,竟忘了给客人您准备膳食。我这就命清如送上,都是些粗鄙的薄食,还请客人不要见怪为好。”镜如突然想到什么,歉疚地俯身说。
“没有的事。是我打扰您了。”年轻人露出爽朗的笑容,大方地说,“我待会自己四处看看就好。”
两人互相客气了一番,镜如问:“有一件事,我尚存疑问,还望解答一二。”
“您请说。”
“为何那位女士这么多年都不曾回到日本寻找她的心上人呢?”
帕尔卡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回答:“在我知道这个故事以后,也曾问过那位女士这个问题。她说,相同的问题,二十几年前有另一个人也问过,那人便是我的父亲。她始终不愿意给出答案。直到去世前才告诉我,她一直在等待,她固执地相信那人还活着,一定会找到她的。因为那人亲口对她承诺过。”
“她因此从未想过回日本吗?”
“不,她刚开始没有一天不盼望回日本,但中间发生了点事,就耽搁了下来。迟迟等在离开日本三年后,才收拾好行囊,吻别她的母亲,准备回日本给那人一个意外的惊喜。那是唯一的一次,但是很可惜,最终没有成行。”
“请原谅,我能否再问问,这是又为什么呢?”
帕卡尔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说:“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她到离世都没有说。她很艰辛地在世界上漂泊,为了两人共同的心愿,代那个无法离开的人来看看生命中未曾见过的奇迹。她坚信,那人会追得上她的脚步。”
“她真是位为了爱情一往无前的女性啊,”镜如闭上眼睛,也叹息道,“只是那位曾经的少年武士……永远都无法再找到她了。”
“不,临终前,她说她看到他了。他向她伸出了手,接她一起去那个他们期待已久的自由而宁静的世界了。”年轻人仰头饮下最后一杯茶,微笑着说。
来自法兰西的年轻人帕卡尔从西本愿寺走出来时,已经是暮色苍茫的黄昏了。他抬头凝视着和四十多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的落日,笑了笑,打算去油小路町一家老酒馆里喝上一杯。明治时代的日本人越来越西方化了,一路上他好奇地打量着街道上穿着西服,留着山羊胡的日本男人,不禁露出天真的笑容。
那家老酒馆很近,过了个拐角就到了。他兴致勃勃,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一个人,他知道会在那里见到他。
“藤田先生……”年轻人挑开布帘,一眼就望见了坐在角落里低头喝酒的老人,快步向他走去。
老人抬眼瞥了瞥他,继续喝着酒。
年轻的外国人和这个明显透着旧时代气息的老酒馆格外地不搭调。西式酒馆的兴起,让这家历经岁月沧桑的小馆子更加地客源稀落,只有寥寥三两人而已。
年轻人叫了壶清酒,就在老人身边坐下,一点也不在意老人的沉默不语,自顾自地絮絮叨叨着:“我去看了,和她说的不太一样,北集会所和寺院本堂之间并没有用竹栅栏隔起来,我也没有看到一口古井呢。藤田先生,您说,会不会是被寺院的僧人处理掉了呢?咦,今天永仓先生没有来吗?”
“诶诶,我说,新年节就独自出来喝酒,会不会不太好?时尾不会生气吗?”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爽朗的说话声。
“您来了啊,我还以为您又在忙着写书呢。”年轻人起身让了让座,笑着说。
来人是个身材矮小的白发老人,嘴里咬着酒壶,精力十足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高声说:“嘿嘿,随便写写。已经从江户回来了呀,事情都办好了?”
“是,从东京回来了。托二位的福,我终于完成了她的遗愿,总算安心了不少。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痛快地喝上几杯吧。”
“啊,已经没有江户了,早就改名叫东京。人老了,记性就是不好了,对吧,阿一?”矮个子老人笑嘻嘻地对另一个一直坐着喝酒的老人说,“这个小子说话时的表情跟那家伙很像吧,阿一?”
“叫我藤田五郎。”对方皱了皱眉头,又倒了一杯酒。
“叫习惯了嘛,就是改不过口。”矮个子老人不以为意,转头看向年轻人,“对了,我又忘了你叫什么名字了。你那外国名可真不好记。”
年轻人轻轻抿了一口酒,目光盯着眼前一盏散发着柔光亮光的竹丝灯看了很久。再传统再古老的地方终究是无法完全抵挡住崭新的时代潮流,过去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慢慢地也被人当做习以为常的事情。而阻隔在这其中的多少年的光阴,以及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泪水和喜悦却是无法再回来的了。
“那么,您也可以叫我另外一个名字,”年轻人扬起了头,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宗次郎……我的祖父也是这个名字。”
“嗯?”两个老人同时放下了酒盏。
“我的名字叫,冲田宗次郎。”
时光在那一刻突然停止了,然后所有的场景如退潮般急速地倒退到四十二年前美国纽约布朗克斯区的一个房子里。
那是个阴雨天,租住在这房子里的年轻女人刚刚收拾好行李,打算出一趟远门。她看了看躺在躺椅上熟睡的一个褐色卷发的小男孩,又看了看窗外连绵的大雨,想等雨停了再出去。
这时,房东太太敲开了她的门。她以为是刚付清的房租还存在什么问题,还没问出口,房东太太就塞给她一个小小的外面包着一层油纸的包裹,说:“刚刚才到的,从费城那边寄来的。”
她一看就明白是谁了。她的朋友小林孙次郎从日本来到美国了。她笑了笑,慢慢地拆开包裹,最上面是小林先生写的信,只有简单几句,说是一个叫永仓新八的日本人通过松本医生专程找到了他,请他把底下的东西转交给她。
她的手忽然颤抖了起来,费了好久的功夫才把下面的小盒子打开,一不小心,一张薄薄的纸片就掉了出来。捡起来看,是张再熟悉不过的合影,背面上用日文写着:“就算一动不动地坐着,也可以感受得到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
年轻的女人傻傻愣了半天,似有感应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渐渐地,照片上少男少女并肩而坐的样子在她的眼线里模糊起来。她害怕惊吓到正在睡觉的小孩,一个人怀抱着那张照片,把嘴唇咬出了血,无声地痛哭,泪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照片上,就像窗外不停的雨,连同她的血。身体里有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在那一天遗失了。
之后她大病了一场,可是她看了看小男孩伸过来的胖乎乎的手,生活在那一瞬间仿佛又充满了希望。她对自己说,不能倒下,无论何时都不能绝望。
抚摸着照片上久远的笑容,只能轻轻地道出:“再见。”
把照片放在行李箱最底层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再见的期限很长,长到生死相隔,绝无再见之日了。
她从此不愿再去大洋的那一边。
四十多年后,她对小男孩的小男孩说,那个人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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