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妧低笑,语声婉转:“去便去了,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杨妃的事六哥要上心也就罢了,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她纤纤手指轻巧拽着一侧尚未修剪的枝丫,就这般定定瞧着。
瑞王被她看得心底犯冷,那一张笑脸里分明渗着寒,他的脸色沉了沉:“不知妧妹说什么!”此后,便再无二话,一拂衣袍径直离去。
令妧回神凝望,那抹身影去的急,一晃就被挡在高大杉木后。
瑛夕啐一口道:“瑞王爷真是厚脸皮,裴少爷的事分明就是他告的状,亏他也能装得没事人的样!”
第九章 乾坤04
此事见了裴毅,瑛夕还是如是说。
裴府厢房外的凭栏处斜斜倚着几株白梅盆景,花开胜雪,空气里淌着暗香阵阵。偌大府邸只住着裴无双与裴毅主仆,院落依旧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如他们还在玉泉寺时那寺后静雅清幽的厢房小筑。
瑛夕还趴在雕花栏杆上不悦地说着:“裴大哥你不知道,瑞王爷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我家公主都当着他的面儿说了,他竟还装糊涂!他堂堂一个王爷,真是恬不知耻!”裴毅淡开了眉站在一侧看着她笑,殊不知瑛夕说得起劲,伸手一扯,零星几朵白梅便被她扯落。裴毅的眉心略紧,忙欲拦着她。
廊外轻盈步子靠近,男子闲适笑声伴着轻风传至:“既是瑞王爷得罪了你,便找他去,我的白梅又何曾得罪了你?白白叫你糟蹋了。”
轻软带笑的话说得瑛夕不觉一怔,她似才瞧清楚掌心里几瓣散落梅花瓣,蓦地一惊,风吹落几瓣,指缝间又溜走几瓣。
瑛夕涨红了脸站起身,局促地握了拳,余留在掌心的剩下几瓣似隐隐的,沁出诱人香气来。
令妧捡了那落在栏上的花瓣于指尖,睨她一眼道:“越发没大没小,瑞王也是你能在背后议论得的?全是我素日里惯坏了你!”
倘若在平日,瑛夕是断然不敢多言半句的。今日大约是出了宫,心底再无那种莫名压抑,又逢玉致不在多日,瑛夕一时间又气又急,一跺脚便红着眼睛道:“奴婢可是一句话都没说错!他们都在欺负公主,皇上要玉致去伺候杨妃娘娘,奴婢和她都知道是为何!如今连瑞王爷都敢欺负公主……呜——”话至一半,似有什么东西挑唆着瑛夕的眼泪,叫她一哭便再忍不住。
寒夜里那两抹相伴身影依稀还在眼前,瑛夕狠狠抹了把眼泪在心底忿忿地骂——去他的神仙眷侣,权当她一时间被鬼迷了心窍!
裴无双长身玉立于廊柱一侧,面前侍女竟是“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紧拽住他的素纱笼袖,泣道:“裴少爷心中若真有公主,就请带她走吧!远远的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会欺负她的地方!”
半嗔半怒的眸子里映出侍女梨花带雨的脸庞,令妧一眼便再无法直视。
少帝怨她,兄长恨她,朝臣惧她,妃嫔怕她。
素衣广袖盖住她一身悲哀,她一手握着北汉半壁江山,另一手却是数不尽的无奈与凄凉。
光鲜背后,隐痛如山。
瑛夕看得透彻,却是不懂她。
长裾迈过府门,脚底碾碎了白梅,散不去袭香袅袅。
身后传来另一个轻盈脚步声,令妧不曾回头亦是知道裴无双跟了出来。
“你不是告诉我,玉致染了风寒才未跟随你一道出来?乔儿,时至今日你还要袒护他!”微怒空气里,定定落下他的话来。
令妧的眼底淌过一抹苍白,她与世弦是亲姑侄,她实不愿叫他人一次又一次见证他们之间的不合与算计。冷寂目光闲落一处,她淡漠开口:“这是我刘家的事。”
身后脚步沉沉,那颀长身姿顷刻间已拦在她的面前,修长手指缠住她如莲皓腕,裴无双朗朗笑道:“好好。今日我只问你两句话,你若做了选择,日后我再不管你!”
第十章 心腹01
男子的话轻悠在耳畔,令妧垂目掩去了面容,淡淡一抽手,流云广袖淌过他冰凉指尖,她又缓缓退开半步。
站定。
裴无双的话语里夹杂着切切的笑:“乔儿,你在怕什么?”
她不动,他亦是定定望着。
低眉垂目中,微散青丝下,他仿若瞧见她眼底一抹局促的惊慌。
他笑得越发认真,骄阳西沉,微弱余晖斜照着令妧心中那处残垣断壁,他未再开口,令妧恍似已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
他问她怕什么,她却是真的怕了。
他洞悉一切,却恰恰是她最不愿面对的。
她想要逃了,被他拦下。纳白衣衫带着他身上淡淡体香,话落得无情:“他防着你,处处算计,不过是因为你逼他立端妃之子为储君的话。就不能退了这一步,由着他去?”
她诚诚摇头。
那是母后弥留之际千叮万嘱过的话,一千多个日夜过去,她仍不敢松手。
那一松之后的后果,是她不敢去想不敢去试探的。
还有,驸马不能白死。
裴无双似是意料之中,朦胧轻纱下,隐约瞧见他苦涩的笑容自唇角溢现。片刻,又闻得他道:“既不想让,便不要放任他。宜雪宫的事,你当真做好准备了?”
他的声音柔柔淡淡,仿若说的不过是一切无关紧要的话。夕阳沉寂,再见不得一丝半点的余光,霞云将西边半壁天空渲染成绯,瞧着像是无半点欣喜之色,唯觉凄凄惨惨戚戚。
那些倦淡话语,世间再不会有人比令妧更能领会其中深意。她的眸光惨淡,贝齿咬住的薄唇似要溢出血来,凭空已尝出了血腥气。
她却惶惶摇头。
她若想一手遮天,不过一碗褐色汤药而已,杨妃腹中孩子生不下来,世弦手中再无王牌。只是——
那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诚然也是世弦的血脉。他日瓜熟蒂落,便是一个*的小小婴孩。令妧实在不忍。
她不会违背母后的遗言,更不会为了逼世弦立昭儿为太子而不折手段。
算不清从何时起,令妧怕做一个清醒之人。清醒之人看得清楚世间事,却独独左右不了自己的心。每每这个时候,她倒是宁可当初母后赐驸马毒酒之时也能不吝赐她一杯,让她干干净净跟了驸马去,也便断却如今诸多困惑伤怀。
裴无双的眼色渐冷,低低地笑:“乔儿,你一个选择也做不了。”
她说不出话来,他却又是一叹:“那我如何不管你?我不逼你,我会等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那个地方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他更不值得。”
等到那一天,她会跟他离开。
令妧愣愣听着他的话,她一时迷茫,随即又摇头。她不信他,世弦不是那般冷血之人,所以,她不信裴无双。
第十章 心腹02
从裴府回宫,惊慌神色胜过逃亡。
侍女瑛夕紧随其后,一路上低头不语,今日在裴府她失言了,不该当着裴少爷的面说那些话,她实在是——
面前玉色风氅急移,瑛夕定定看着令妧的身姿,黯然失语。
成群宫灯长明,夜宵万丈掩住的不过是寸寸寂寞,令妧圈紧了双手,极力告诉自己忘记和裴无双的那些话,她不做那左右为难的抉择。
更漏声伴着清冷空气传至,盛鸢宫里有人亟亟奔出来。大长公主脚步未至,张石已经迎上去,廊下飘忽灯光照得张石脸色越发谨慎,他低头道:“公主,御丞大人已经等了您多时了。”
令妧不觉皱了黛眉,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杨御丞竟然还在宫中!
男子闻得脚步声靠近,施施然转过身来。仍旧是鸦青色朝服在身,他见令妧入内,青纱笼袖微抬,朝她见了礼:“臣参见公主。”
那次天牢一别,她还未再见过他。
去了沉重铐链,换上肃穆朝服,胸前朝珠轻晃,他重拳紧握,轮廓分明的脸上分明是如临大敌的神色。令妧心中悄然一窒,她恍若再一次看到了太皇太后去的那一晚,她急急过熙宁宫去时,在熙宁宫外瞧见他的那一幕。
左右尽退,宫门合上瞬间,外头一丝冷风窜入,引得琉璃青灯忽明忽暗。
熏香漫过长烟帷幔,大长公主穿过赤朱色珠帘出来,身上风氅已褪去,华服广袖更衬得她的柳腰纤纤。
“什么事?”未待落座,令妧语声圆润,宛若玉珠落盘。
杨御丞收回失神目光,斜落在一侧烟熏袅袅的掐丝金香炉上,启唇道:“明日臣让杨妃娘娘放玉致姑娘回盛鸢宫来。”
他的话引得令妧轻笑不已,她清玄目光落在男子晕开半壁光辉的脸颊,浅浅道:“你当本宫是这般小气之人?”
他仍旧低着头,话语不卑不亢起来:“臣知道……公主不计较这个,难道也不计较皇上要另立储君的事吗?”
令妧的眸光未紧,他终究是点到正题上了。
落了座,这几日太多的人来与她说此事,说得令妧也有些厌烦了。面前刚沏好的新茶也不愿碰,指尖一弹便推了开去。她的声音落寂:“皇上要立杨妃的儿子,也得让她生下皇子才行,若是公主,什么都是空话。”
杨御丞的脸色沉沉,竟是不顾礼数往前一步,直声道:“公主怎可这样想?皇子公主机会各半,您该做好万全之策!”
“何为万全之策?”令妧的眸子凝得更深,看他的眼底透着丝丝讥讽的笑,“杨大人,那一个可是你的亲妹妹!”
男子的脸上沁出一丝灰白,若要说亲,如今皇上才是杨妃的夫君,是她的天,她的一切。骨肉至亲,终抵不过各为其主。杨御丞敛了心思开口:“臣以为她若生下公主固然好,若是皇子,臣便从宫外找了女婴来换下他。此事不必公主费心,臣会安排好一切,只需您点一点头。”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叫令妧阵阵犯冷,掌心已然湿漉一片。猛地起身,流云广袖拂落了茶杯触地,碰撞声刺耳,茶水四溅。令妧话语森森:“放肆!堂堂皇室血脉怎可流落在外,杨大人你是要谋反吗?”
他猛地跪下:“臣不敢!”
“不敢就收起你那肮脏的想法!”
“可是太皇太后说宁可……”话语情急甫出,至一半,他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第十章 心腹03
空气也似在瞬息凝结,令妧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男子,他的手僵着,人也僵着,未说完的话像是锋利刀尖,无情划开令妧寸寸肌肤。
良久良久,才闻得她微颤的声音传出:“宁可什么?”
母后临终前的话,她始终谨记于心,哪怕不知道为何,她依然遵循着母后的话守着眼前的一切。令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她不知道的原因,如今看来杨御丞却是知道?
然此后,无论令妧如何问,地上之人始终噤声,半句话都不再多说。
“杨尚玉!”令妧终究压不住怒,脱口喊出他的名字。
不再是御丞,不是杨大人,杨尚玉三个字将她的愤怒一览无遗。仍旧跪在地上的男子心头震痛,他曾无数次想过若是能让她唤一次他的名字,他也便此生无憾了。此刻她喊了,不带半点爱慕情动,恰是汪洋盛怒。他低头荒凉一笑,告诉自己那些欲念,原不过是奢望罢了。
他到底摇了摇头:“臣实在不知太皇太后的意思。”
令妧知道逼他无用,便退步道:“那你便告诉本宫太皇太后说宁可什么?”
他低伏下身去:“臣不能说,请公主别逼臣了!”
逶迤长裾拽起了一室烟熏,伴着淡雅的轻萝香气,大长公主直直睨视着底下男子,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
空气似也静陈,笑容不再,徒留下哀伤袅袅,凄凄淡淡。
脚步微移,那一刻仿佛是浑身力气散尽,脚步虚浮,整个身子一阵绵软,险些便要栽倒。杨御丞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伸手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长公主。
“公主!”
他的声音急切,又似变回这么多年那个永远忠她护她的杨尚玉。
纤长手指紧拽着那青纱笼袖,那一刻的令妧像是找到了仅有的一棵救命稻草不愿松手。眼底再不见半分犀利与理智,唯觉央求哀哀:“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赐死驸马?”
连着那一句“本宫”也收起了,此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她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夫婿的女子,如此低声下气只为一句明白话。
那个她曾找寻了整整四年的原因。
杨御丞的眼底淌过悲伤,低眉垂目道:“公主莫要胡说,驸马是病故。”
她呆呆望了他许久,锦衣华裳狠狠自他掌心抽出,她漠然笑了笑,夺门而出。
母后曾说,杨御丞此人她可放心地用。如今看来,倒是可笑了,她如此信任他,殊不知那个人也终究只是母后的心腹,与她而言,再无半点关系。
女子纤弱身影早已消失在眼前,可那抹轻萝香气分明就还萦绕在周围。杨御丞不觉伸手握了握,空荡荡一片,再触不到她消瘦的身、悲伤的眼。冷诮的笑自胸膛间闷闷溢出,他的眸光黯淡,不曾告诉她的,只是太皇太后与他说的那句话。除此之外,他再无任何东西瞒了她的。他确实不知太皇太后执意要立皇长子为储君的原因,确实不知太皇太后赐死驸马的原因……只是往后,她再不会信他了。
宫人宫灯一俱被远远摒于身后。
大长公主拎着长裾急奔在前。
一侧玄廊上,圣驾正从宜雪宫回来,王德喜惊愕地撑圆了眼珠子。宫中不管下人、主子,俱不允在宫内奔走,更别说如大长公主今夜这般失态的。
世弦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抹熟悉身影,他略蹙了眉,那个方向……不正是钟储宫吗?这么晚了,她要去钟储宫?
第十章 心腹04
朦胧的影映上窗台,里头轻轻地伴着女子婉转浅唱声悠悠扬扬地传出。
莺欢搁下剪刀,崔太后的歌声收起,眸子定定瞧了许久,笑道:“翠络的手越发地巧了,窗花剪得真好看,叫太子见了,定要嚷着你再给他剪呢!”
每每都唤她翠络,莺欢早已习惯了。小心翼翼递给至崔太后面前,开口道:“太后若是喜欢,奴婢再给您剪几朵?眼下快要过年了,这颜色瞧着也喜庆。”
二人正说着话,帘外脚步声骤起,紧接着门被狠狠推开,冷风卷入。莺欢还以为是外头风大,才起了身便见大长公主撞破了珠帘入内。
原本安静端坐一侧的崔太后猛地起了身,艳艳笑容也随之隐去。将手上窗花一撂,她的语声已沉下去:“公主?你怎么……皇上不是说你已经回邯陵了吗?皇上骗本宫……”
崔太后的神色覆疑,话才至一半,令妧身影一动,往前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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