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江六唬得打了个哆嗦,赶紧趴到了地上:“请皇上三思!”
墨玉姑姑与周围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皇上,你该为太后娘娘着想,她还在大殿上呢。”
太后娘娘……赫连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自己与慕华寅不对付是一回事,可总不能对不住高太后:“起驾。”
江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朝几个还趴在地上的小内侍瞪了一眼:“还不快些抬着皇上过去?”
树枝擦着步辇的顶端,簌簌作响,小内侍们尽力朝前飞奔着,步辇有些微微的摇晃,不似原先那般平稳,江六一边呵斥着几人,一边用手扶住了步辇的边缘,气喘吁吁的朝前边走了过去,皇上现在年纪还小,有些任性,可好在还能容忍,或许是小时候被人轻视,故此心中有些自卑。
一路奔到大殿,文武百官见着赫连铖进来,本来正在议论纷纷,此时却也都停了下来,手捧玉笏三呼万岁。赫连铖匀了口气,渐渐的将那烦躁不安的心压制住:“各位爱卿有什么要上奏否?若是没事,朝会便散了罢。”
“皇上。”慕华寅走出一步,低头行礼:“方才皇上没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商议一件大事。”
“大事?现儿国泰民安,黄河决堤之事也已经解决了,还有什么大事好商议的?”赫连铖冷冷的瞅了慕华寅一眼,慕瑛的眉眼分明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实打实的相似,可为何自己却一点也不讨厌慕瑛,对慕华寅却痛恨到了骨子里?
“皇上,生母皇太后的棺椁停在普照庵里已经快两年了,皇上难道不想着要将她与先皇合葬不成?”慕华寅沉着声音,明显听得出来很不赞同:“昔时皇上着普照庵的师太为生母皇太后念往生经,没想这一念便念了两年,想来生母皇太后早就荣登极乐了,但她的肉身却还未安入皇陵,实在不妥当,还请皇上尽快将这事情给办了。”
赫连铖咬着牙坐在龙椅上,只觉得屁股下边有无数根小针,扎得他生疼生疼。
他一点也不想将母亲与先皇安葬,一点也不想。
先皇看不上他们母子两人,每次他来太皇太后这边来请安,太皇太后都会喊母亲带着他出来,可先皇总是神色冷峻,正眼也不往他们这边瞧。等着先皇走了,母亲带着他回到房间,就会抱着他哀哀哭泣。
他也曾问过母亲为何要流泪,母亲叹着气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一点也不想见你的父皇,每次见到他我就觉得难受。”
他知道母亲的心,母亲肯定是不愿意与先皇在一起的,故此他登基以后,下旨将母亲的棺椁停放在普照庵,借口替母亲念往生经,不让他们将母亲的棺椁迁入皇陵。可他们,以慕华寅为首的那群人,却总是不肯放过母亲,非要强迫着他下旨将母亲送到先皇身边!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肯定是不会愿意的,她一定会晚上入梦来责备自己。赫连铖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违背母亲的心愿,哪怕是将母亲的棺椁一直停放在普照庵,自己也不能做半分让步。
“皇上!”群臣跟在慕华寅身后,齐声呼喊:“请皇上让生母皇太后入土为安!”
赫连铖紧紧的捏住了龙椅的一角,先皇的陵墓旁有两个墓穴,一个是生母皇太后的,一个是圣母皇太后的,大虞各位皇上的陵墓都是这般布置,母亲的棺椁要入土,定然是葬在皇陵,先皇墓穴的右侧。
入土为安?只怕母亲以后便再也不得安宁了。
“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赫连铖这句话,等于是回绝了慕华寅的提议。
皇家的事情,何需他来插手?宗人府那边的宗正都没有提呢,怎么就轮上他来说话了?赫连铖瞟了一眼宗正,他的皇叔南安王,见他也恭恭敬敬捧着朝笏弯腰站在那里,心里的怒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就连大虞的亲贵都对这慕华寅如此敬畏,这大虞的江山还不如直接送给慕华寅便好!
“皇上,稍安勿躁。”高太后已经感觉到了赫连铖的怒气,用眼神抚慰着他:“生母皇太后的棺椁迟早是要下葬的,即便今年不葬,明年也该安排了,哪能在庵堂里停这么久的?将棺椁停到庵堂的,大部分都是无亲无故之人,生母皇太后有皇上这般孝顺的儿子,肯定是不会长久停放在庵堂的,是不是?”
高太后说得委婉,可意思却很清楚,若是赫连铖再不把贺兰氏下葬,天下之人都会说他是个不孝之子。
赫连铖脸色铁青,高太后平常对他千依百顺,可只要是慕华寅提出来的事情,她便不再支持自己,看起来还是这慕华寅势力太大,就连高太后都畏惧他。
“这事朕会仔细考虑,众位爱卿便不必多说了。”就连高太后都忍气吞声,赫连铖觉得自己也只能忍着了——他还有什么办法?看着站满朝堂的文武百官,他心中忽然好一阵凄凉,他只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傀儡,真正把持大虞的,是那穿着深红常服的慕华寅。
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出列,照章上奏。每年到了年关时分,吏部要进行人员调整,户部要将国库开支进行汇总上报,赫连铖索然无味的挥了挥手:“将具体的东西写份奏折递过来,朕会亲自批复。”
朝堂里的官员他都认不全,更别说是大虞各地的官吏了,还不是吏部上报,自己批复:准奏“二字盖上大印即可?那名单里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慕华寅安插进来的呢,赫连铖抬眼瞄了下慕华寅,见他站得笔直,跟一棵梧桐树般,心中不免嫉妒,这慕华寅为何这般好运道?家世好,生得俊,一身好武艺,还能把持朝堂,让他这个龙椅上的皇上形同虚设。
“退朝。”赫连铖站了起来,心里满不是滋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让朝臣们敬畏,就如敬畏那慕华寅一般?
殿外北风呼啸,将他的龙袍刮得猎猎作响,赫连铖站在大殿后边,举目看了看不远处的文英殿,心里有一丝丝异样的感觉。
愤怒与渴望交织在一处,苦与甜,让他几乎摸不清自己此刻的感觉。
他想见到她,可见到她,又会让他想起她那个令人生厌的父亲。?
☆、第 22 章 何处不可怜(二)
? “夫人的手艺真是精妙。”王氏抖了抖那石青色的斗篷,铺在床上,用手细细抚摸过上边的刺绣,啧啧惊叹:“我怎么学都得不了夫人这神韵。”
慕瑛默默的坐在床边,看着那石青色的斗篷,狐狸毛一根跟竖起,毛绒绒的一片白,将手摸到上边,能感受到柔软的温暖,就如母亲抱住她时,那柔如春风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娘,夫人给大小姐做了不少东西,可都被宫门口那个公公给昧下了。”小筝气呼呼的告诉王氏,眼中有着愤恨不平的神色:“那个死阉人,没儿没女的,昧了大小姐的衣裳帕子要作甚?”
王氏轻轻“啊”了一声,想到了一件事情:“昨儿下午灵慧公主与太原王回宫,让人去拘了一个内侍来慈宁宫,后来听说了杖责三十,是不是这人?”
“肯定是!”小筝点了点头:“太原王与灵慧公主答应说要帮大小姐去查看此事的。”
“小筝,你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慕瑛忽然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正如小筝所说,母亲送进来的不过是一些衣裳帕子,那内侍拿着有何用处?即便是拿了去卖钱,谁会出钱买?这宫里头自有司珍局管着衣裳帕子的事情,穿的衣裳也都有等级约束,更何况她的衣裳也没人能穿——若这公公是个傻子,又如何能被提升到后宫去守门传话?
这深宫里,是有谁要故意针对她不成?可这个针对的人又会是谁?慕瑛抓起斗篷捧在手里,那人实在可恶,母亲亲手给自己做的东西都要拿走,让她误会母亲再也不关心她,若不是这次回去,母亲还在被自己记恨着呢。
“姑娘,我问了几位宫女姐姐,她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小筝风风火火的走了回来,鼻子尖上头有细细的汗珠:“这也真是奇怪了。”
“不知道?”奶娘昨日分明听说了这事儿,可现在却忽然变成不知道了,慕瑛冷冷一笑,还不是那个人权大势大?
“大小姐,你猜到是谁了?”见着慕瑛唇边的笑容,小筝轻轻“啊”了一声:“莫非……是皇上?”
“除了他,还会有谁?”慕瑛“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他不是今日午后要我去盛亁宫扫落叶?我要借这个机会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我母亲送进宫的东西。”
王氏一把抓住了慕瑛的衣袖:“大小姐,算了算了,若真是皇上拿去了,你还能如何?这天下都是他的,你总不能为了几件衣裳几块帕子跟皇上去争执。”王氏的嘴唇皮儿抖抖索索个不停,想到赫连铖这般肆虐自家大小姐,心里就发痛。
“天下是他的不假,可我母亲给我的东西却是我的。”慕瑛忽然固执了起来,那些东西虽然不金贵,可却母亲的一片心意,怎能落到旁人手里?
十一月末的天气十分寒凉,慕瑛出发的时候,王氏追着给她穿上了厚厚的夹棉小袄,外头披上幕夫人亲手做的这件斗篷。
棉袄是娇艳的桃红色,被石青的斗篷罩着,只能见到一点点桃红的影子,但却是恰到好处,素雅里透出一份热烈,站在就如那亭亭玉立的青莲,如玉盘般的翠绿底子里托出了一支艳丽的菡萏。
毛绒绒的白色狐狸毛衣领衬得她唇红齿白,小小的手握着笤帚低着头在树下打扫,那样子瞧着甚是可怜。
赫连铖已经下旨,谁都不许去帮她,只能任由她带着侍女扫了这一坪落叶,故此盛乾宫的草坪里,宫女们都站在一侧,看着慕瑛跟小筝两个人拿着笤帚追着落叶跑来跑去,满脸都是同情。
“慕大小姐真是可怜。”
“可不是?皇上……”有人叹着气,谁都知道皇上的心结,可谁又敢说出口?慕大小姐若是生在别的高门大户,断然不会受这般惩罚。
父亲权势滔天,她又生得貌美如花,还是家中嫡长女,本该是步步锦绣的路,没成想偏偏是一地荆棘,走在上头刺扎进脚底,鲜血淋漓。
“大小姐,这盛乾宫院子好大,咱们哪里能扫完。”小筝愁眉苦脸看着头顶上不断飘零的树叶,喘了一口气:“刚刚扫了又落了!”
慕瑛咬了咬牙没有出声,赫连铖要这般刁难她,她却束手无策,看着身边装了小半篓的树叶,心里焦躁异常。她还想去盛乾宫里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到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可这树叶怎么样也扫不完,她如何才能溜进盛乾宫的大殿里去?
“阿瑛。”温和的一声呼喊让慕瑛转过身来,高启带着他的长随站在树下,满脸关切的看着她:“我刚刚才听说皇上罚你扫地这件事,你别着急,我来帮你。”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笤帚,跟他云锦衣裳很不相称。
“皇上不是吩咐过你们,不要你们帮忙吗?”慕瑛喉咙那里像堵着一团什么,好半日才挤出了这一句话来:“你敢抗旨?”
“皇上吩咐的,是盛乾宫的宫女内侍,我又不是盛乾宫的奴仆。”高启朝后边跟着的两个长随吩咐了一句:“快,帮着慕大小姐将树叶都给扫了,遇着有枯枝的树,拿棍子把叶片全打下来,免得过一会儿又掉了。”
“是。”两个长随利落的应了一声,拿起笤帚开始大扫起来,他们两人都已成年,身强力壮,扫地对他们来说不要太轻松,才一阵子,前坪就被收拾了一半。
高启拿着笤帚默默低头打扫着,慕瑛看着他略略弯下的腰,心中一阵感激:“高……”她一直喊他高大公子,可今日这“大公子”三个字卡在那里,再也说不出来。
“阿瑛,你私底下都肯喊太原王为毓弟,为何却不愿喊我一声阿启?”高启没有抬头看她,但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我们的身份一致,本来要比跟他们跟亲厚些,而你却总将我排斥在一旁。”
写满注疏的书本,偷偷塞过来的黑玉断续膏,生辰时送的贺礼,仿佛间忽然全部跳了出来,在眼前不断的晃动,慕瑛只觉得脸上发烫,红红的一片。她迟疑着,喊出了一声:“阿……启。”
高启飞快的抬起头来,眼睛发亮:“阿瑛,你的声音真好听。”
慕瑛有几分局促,将脸转到了一旁,心里有些不自在,自己喊出这两个字来,好像有种很怪的感觉,一点也不轻松。
或许是因着还很生疏的缘故,喊多了也就好了,她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阿瑛,昨日守宫门的那个王公公被唤进了慈宁宫。”高启压低了声音:“是太原王与灵慧公主……”
慕瑛吃了一惊,身子猛的转了过来,眼睛睁得大大:“你知道些什么?”
“那王公公……”高启正准备开口,盛乾宫门口那边飞快的跑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灵慧公主与太原王。
“瑛妹!”“瑛姐姐!”
姐弟两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我们帮你来打扫盛乾宫了!”
“公主,太原王,万万不可!”慕瑛慌忙摆了摆手:“哪里能劳累了你们!”
灵慧公主与太原王可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做打扫庭院这样的事情呢?若是被太后娘娘知道了,心里还不知道会如何埋怨自己呢。
“启哥哥能做,我就也能做!”灵慧公主笑嘻嘻的望着高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启哥哥,你可真不够意思,说好要去射箭的,为何却偷偷的溜来帮瑛妹打扫庭院了?哼,也不跟我们说,害得我与毓弟一直在等着你!”
高启温和的笑了笑:“这种事情,哪里是公主殿下能做的。”
“启哥哥,我们当然能做。”拿着笤帚站在一旁的赫连毓说得清清脆脆:“太傅大人不是教过我们那个故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屋子跟庭院有什么区别否?庭院不扫,何以扫天下?”
太原王说话时,神情极为认真,念到那句话时,还摇头晃脑,他年纪太小,个子还刚刚及得上笤帚高,脑袋一晃,就蹭到了笤帚的顶端,看得慕瑛实在想笑。
“太原王,你便歇着罢。”小筝走了过来,将太原王手里的笤帚拿走:“等着太原王到了六七岁的时候,也就可以扫屋子扫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