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穿什么都好看。”慕瑛故作轻松,平举了一双手臂:“给我穿上罢。”
虽然大家都说她生得美,可是毕竟人靠衣装,总有更适合自己穿的颜色。慕瑛拉了拉衣襟的下摆,那抹淡淡的蓝色几乎要浅得显不出来,站在灵慧公主身边,完全被夺目的淡紫压了下去。
太傅大人还未到,书房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见着灵慧公主走进来,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神色。
先皇英年早逝,只留下五位皇子与四位公主,虽说大虞不将男女大防看得很重,也并未将女子束缚在闺阁之中,可灵慧公主竟然主动跑来文英殿念书,却真是一桩奇事。灵慧公主生性活泼,喜习武,厌读书,每次一翻开书,即刻便昏昏欲睡。
“灵慧,你今日怎么来了?”二皇子赫连荃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怎么了?我如何就不能来?”灵慧公主拉着慕瑛走了进去,朝众人扫了一眼:“这是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以后你们叫她阿瑛便是了。”
众人的目光都朝慕瑛看了过来,赫连荃站起身,笑着伸手指了指身边那张座位:“阿瑛,你坐到这里罢。”
灵慧公主一昂下巴:“慕瑛自然是要跟我坐一处。”
她雄赳赳的拉着慕瑛的手朝房间一角走了过去,走到最右边,指了下桌子:“香玉,先把这桌椅擦干净。”
坐在一旁的小公子笑了起来:“灵慧,你可真是气势足足。”
“表哥!”灵慧公主噘了噘嘴:“哼,你看到我进来却不与我说话。”
慕瑛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是前几日在慈宁宫见过的高启,今日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看起来颇有读书人的气质,一张脸孔显得成熟了许多,完全不像是才九岁,看着仿佛是十多岁的少年,沉稳安静。
“有这么多人与你说话,还需我这多余的一两句?”高启温和的朝灵慧公主笑了笑:“灵慧,你也太贪心了些。”
灵慧公主撇了撇嘴:“他们跟我,与你同我的关系不一般,有个亲疏远近。”
高启笑着摇头:“灵慧,你这话切勿乱说,若是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她肯定会以为你是太后娘娘素日里故意教偏了你。”
二皇子他们与灵慧公主虽然不是同一个生母,可毕竟共一个父亲,而高启却只是高太后娘家的侄儿,论起亲疏远近,肯定要比二皇子他们远得多,可偏偏灵慧公主却只将他认作是最亲近的人。
香玉将桌子擦干净,灵慧公主挨着高启那个方向坐了下来,小筝将书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边:“大小姐,你坐这里。”
小筝选的位置是房间里最偏僻的地方,慕瑛十分满意,她不希望引起旁人的注视,一个人悄悄的坐在角落就好。
刚刚坐下,赫连毓便来了,一边走一边还揉着眼睛。
“皇姐,你们走的时候怎么也不喊我。”赫连毓走到灵慧公主身边,有些嗔怨的语气:“幸好太傅大人还没到,否则他肯定以为我偷懒不用心了。”
灵慧公主瞅着赫连毓嘻嘻的笑:“皇姐是想要你多睡一阵子哪,居然不领情。”
赫连毓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到了慕瑛身边:“皇姐没听说过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我昨晚戌时就睡下了,哪里要睡这么久?哼,皇姐是故意的!我不理你啦,我要跟瑛姐姐坐一块。”
慕瑛朝里边挪了挪身子,站了起来:“太原王安好。”
赫连毓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瑛姐姐,何必拘这些俗礼?”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屋子外头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听得出来那人心里头存着事情,这才会如此匆忙。
众人抬头朝门边看了过去,就见穿着龙袍的赫连铖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眉头拧得紧紧。
“皇上安好!”众人都站起身来,低头行礼,赫连铖没有应答,大步朝角落里站着的慕瑛走了过来。
慕瑛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就被飞过来的一脚踹到了地上,赫连毓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拉住了赫连铖的手:“皇兄,这是怎么了?”
赫连铖怒气未消,赶着追了上去,朝慕瑛小小的身子连续踢了几脚,每一下都用了十分的力气,慕瑛痛苦得蜷缩在一起,就如一只小小虾米。
被惊住的小筝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扑到了慕瑛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她,赫连铖更是怒不可遏,用足了力气,兜头兜脑的朝小筝踢了过来:“滚开,谁叫你护着她的?再敢挡在前边,朕非叫你死不可!”
“皇上,我们家大小姐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惩罚她?”小筝咬着牙,心有不甘的喊了出来,自从慕瑛出生,她便由阿娘带着一起照看慕瑛,两人的情分实在不浅,在小筝心里,慕瑛不仅是她的主子,还是她的亲妹妹一般,看着她受苦,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小筝,你走开。”听赫连铖说要小筝死,慕瑛吃了一惊,伸手用力去推小筝:“皇上动怒,肯定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别替我挡着,这是我该受的。”
赫连铖愣愣的看着慕瑛,抬起的脚慢慢放了下来。
“皇上!”门口有人威严的喊了一声,赫连毓赶紧飞奔着过去:“太傅大人,你快来劝劝我皇兄,他不该对瑛姐姐下这般狠手。”
当朝的太傅大人复姓上官,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今年已经六十余岁,须发皆白。他看了看怒气冲冲的赫连铖,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慕大小姐可真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今日早朝,户部上奏,黄河汛期已至,为了不让民众遭殃,请皇上特派一名得力得官员前去监管,以免黄河秋洪泛滥,决堤伤人伤庄稼。
赫连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便是自己的舅舅贺兰敏。
本来贺兰家族也算得上是大族,只是赫连铖的母亲却只是这大族里旁支里的最末一支,进宫十几年,她一直默默无闻,是先皇的司帐宫女。有一日先皇喝醉了酒回到盛乾宫,贺兰氏赶紧铺床叠被,却被醉醺醺的先皇压倒临幸了一番。
也不知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一夕之欢竟然怀上了龙种,可先皇却似乎遗忘了这位被他临幸过的女子,还是太皇太后得知了这件事情以后,才将贺兰氏接到自己宫里来,嘱咐宫人好生照顾。
那时候先皇只有两个公主,还未有皇子,太皇太后自然是关心先皇子嗣,将贺兰氏照顾得无微不至,怀胎十月以后,终于生下了赫连铖,太皇太后大喜,好好嘉奖了贺兰氏一番,亲自替她去讨封赏,可是没想到竟然连个昭仪都没挣上,先皇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第二日下了一道册封诏书,封贺兰氏为中式。
中式是嫔妃里位置比较低的了,美人、中式、椒房、昭仪、皇后,大虞后宫妃嫔的等级倒也不复杂,可生了个皇长子却还只被封为中式,足以说明贺兰氏的不被重视。
因着贺兰氏不被重视,赫连铖也连带不被重视,在先皇面前,他一句多话都不敢说,更没想到过自己会被立为东宫太子。虽然说这里头有赫连毓谦让的因素,可毕竟先皇有五位皇子,怎么会落到他身上,他也有些说不清原因。
或许是太皇太后坚持?作为皇长孙,太皇太后对他疼爱有加,可是无论太皇太后对他有多么疼爱,可却没法弥补赫连铖内心的自卑。
他的母亲贺兰氏出身寒微。
要是贺兰氏出身高门,生了皇长子,不说被立为皇后,至少能挣到昭仪的分位,但她到死都只是一个中式。
赫连铖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也不喜旁人说起自己的母系亲戚,可心底里却还是在琢磨着要将自己舅父一系好好的提拔提拔。
这次便是个好机会。?
☆、第 8 章 木樨花开迟(四)
? “皇上,微臣认为这般安排不妥。”
赫连铖才一开口,马上就有人出列,手捧玉笏,态度谦卑,可说出的话里却有一种不容否定的决断:“贺兰敏这人才疏学浅,且对泄洪疏堵之事一窍不通,如何能担此大任?黄河决堤乃是大事,必须由吏部选拔一位精于水利的官员前往,才能保百姓平安,庄稼收成,定然不能让外行去坐镇指挥。”
深红色的常服,腰间一条玉带,剑眉星目依旧,不是那慕华寅又是谁?
赫连铖暗暗咬牙,慕华寅竟然这般看不起他的舅父!
贺兰敏起先只是一个八品小吏,赫连铖登基以后,直接提拔他越了数级,直至正四品太常寺卿,总算也让母亲的兄长不至被人看轻。
太常寺卿乃是一个闲职,主管礼乐,赫连铖原本是想封贺兰敏六部侍郎,可就连疼爱他的太皇太后也反对了:“皇上,贺兰敏从八品到正四品,越级无数,此事定然会被朝野诟病,若再给他实职,只恐群臣不服,便是那太史令都会来力谏了。”
这刀笔吏,笔下春秋,历代帝王都还是要给几分面子,若是在史书上留下污点,心中自然会不安。赫连铖听着太皇太后于是说,也有些犹豫:“皇祖母,那我该给贺兰敏什么官职?”
“你先给他一个闲职,这样也不会有人太过注意,等过渡一段时间,朝野没有议论,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授实职便是。”太皇太后出身名门,在皇宫里又看过不少争斗之事,自然还是有几分见地。
赫连铖下旨提拔贺兰敏为太常寺卿,朝堂上没有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这官职根本没有人会想着去争,皇上有意提拔下自己的舅父,就让他高兴便是,何必自己去强出头顶撞皇上,让他心里不痛快。
可今日这任命委实关系重大,慕华寅觉得自己必须要挺身而出。
他对贺兰敏没有什么成见,皇上有意想提拔自己母系亲戚也与他无关,但黄河决堤不是小事,皇上如何能这般儿戏?
每年到秋洪之际,没有哪条河能比得上黄河让人更关注了,若是派去一个酒囊饭袋,无所作为甚至是胡乱指挥,那后果将无法设想。
“皇上,大司马所言极是。”吏部尚书也手捧玉笏出列:“黄河决堤不是小事,贺兰大人这些年主管礼乐,并不熟悉水利,自然不是合适人选。”
有人微微哂笑,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难道贺兰敏带着编钟鼓乐去黄河边演奏韶乐,这河水就会闻乐受到感化,平静退去?
赫连铖坐在龙椅上,看到众臣脸上的表情,如坐针毡,谁说皇上金口玉言?他想任命自己的舅父都不能自由自在,还说什么金口玉言?
左侧的高太后微微倾斜了身子,低声道:“皇上,还请三思。”
就连太后娘娘都不同意?赫连铖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高太后虽不是他的生母,可自从先皇驾崩以来,这两年他一直陪同自己上殿听政临朝称制,不少事情上都给予了自己大力的支持,可今日也出言反对了。
“皇上,微臣确实才疏学浅,不堪重任,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贺兰敏出列,捧着朝笏的一双手直哆嗦,他也盼望着能飞黄腾达,可大司马的意思很明白,这事情轮不到他来做,自己也不必肖想。得罪了大司马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这朝中多数官员都与他勾结,自己若是要逆风而行,定然会折戟而归。
赫连铖盯住半弯着腰一脸惶恐的贺兰敏,心中的怒火渐渐的蔓延开来,怎么也压制不住。
慕华寅,实在是太狠了!
他都不用朝舅父投以威逼的目光,舅父就心甘情愿自己出列推掉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赫连铖认为,这次是贺兰敏升职的大好时机,就算如那慕华寅所说,舅父不熟悉水利,自己完全可以派一个得力助手去帮他,又不是让舅父一人去面对滔滔黄河,为何大家都如此反对?想来都只是看不起他生母皇太后的出身罢了。
“准。”赫连铖咬着牙齿挤出了一个字,猛的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朝后宫跑了过去。
“皇上!”高太后惊呼了一声,忧愁的看了看那张空荡荡的龙椅:“上官太傅,还请你去劝劝皇上。”
一路上跑得又急又快,赫连铖中间都没歇息一下,怒气将他的眼睛都烧红了,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
总有一天,他要将慕华寅踩在脚下,让他向自己求饶!
当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祖赐了慕家世代相传的免死金牌,先皇又任命慕华寅为顾命大臣,现儿自己拿他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便受了气,也无计可施。
“皇上,皇上,你要去哪里?等等老奴!”江六气喘吁吁的在后边追着喊,看到赫连铖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实在担心,皇上跑这般快,倘若一不留神在哪里磕着碰着了,自己这层皮可要被太皇太后给揭了。
赫连铖根本没顾得上江六的呼喊,只是飞快的朝文英殿跑,他拿慕华寅没辙,可他却能将气撒在慕华寅的长女身上——父债子还,女儿来偿还也是一样的。
当慕瑛小小的身子被他踢得像一只球,团团的抱在一起,赫连铖瞬间有一种解气的感觉,因着慕瑛长得既像慕华寅又像慕夫人,那双眼睛跟慕华寅尤其相像,又大又亮,赫连铖提脚之际,恍然有一种感觉,就好像他正在教训慕华寅一般。
“皇上,你要做明君,便该有容人之量。”上官太傅走上前来,苦口婆心的劝说着赫连铖,皇上的心事他能猜出几分,可今日慕大司马并没说错,那贺兰敏不是个适合人选,何必勉强?
“容人之量?”赫连铖转过身来,看着须发皆白的上官太傅,嘿然一笑:“我还只有七岁,他们都已成年,为何他们没有容人之量,却要我去容人?”
这真是可笑,为何总是要他来让步!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人,穿着浅绿色衣裳,高高悬挂在横梁上。
那是他的母亲贺兰氏。
当他得知自己被立为太子,欣喜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太皇太后怜悯的叹了一口气:“铖儿,你去看看你母亲罢,和她好好说几句话,让她安心的去。”
安心的去?这句话有如五雷轰顶,让赫连铖从巅峰掉到了低谷。
他忽然记起了大虞旧制,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生母必亡,三弟赫连毓就是不忍心看着自己母亲为自己牺牲性命,这才极力推拒了那太子之位。
母亲,他飞快的奔了出去。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