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点头:“并非危急……却是……必死!”
犹豫再三,霍光还是对张安世说了实话。
张安世的脸色骤变,心中更是惊骇欲绝。
“大将军?”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翻涌,让他难以判断,然而,那些念头……几乎都是与阴谋、大逆扯上关系的……
两人相识多年,霍光如何不明白张安世的想法,他当即便翻了一个白眼:“子孺勿多思!”
张安世勉强镇定下来,对霍光笑了笑。
抿了抿唇,霍光也没有解释,只是道:“今上乃先帝所立!”
张安世点头,神色却仍然有些不以为然。
——他们都知道,先帝……是多么地“属意”这位少子!
霍光笑了笑:“子孺……无论如何……我欲作汉之忠臣!”
——权力的滋味很美,他自然是不愿放手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想做大汉的忠臣!
——他想葬在茂陵!
这句话——张安世相信!
“如此……将军之意……”张安世瞪大了眼睛,“先帝之意……”
张安世的话没有说完,霍光却点了点头。
“至少……我自己需要相信……”霍光苦笑。
——以他如今的权势,他已经不需要说服旁人了!
——他需要说服的只有他自己!
张安世有些明白了,也隐隐有些惊讶:“县官……县官之病并非初起?”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害怕了!
——难道……刘弗陵的病根是早就有的?!
霍光点了点头:“义姬云,县官之病源自其母!”
张安世讶然:“十四月?”
——既然是义微说的,也就没有必要质疑了。
霍光再次点头,唇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也算是自作自受矣!”
张安世深有同感,但是,他关心的不是这个,沉吟了片刻,他再次开口,却是问道:“义姬可曾云,后果将如何?”
霍光再次微笑:“早卒。将无子。”
张安世瞪大了眼睛,随即明白过来:“将无子?何时?”
——也就是说,那位少帝将会不能生育……
霍光摇头:“义姬无法肯定。少则三岁,多则五岁……”
——病症因人而异,义微无法为刘弗陵诊治,又岂能把时间判断精准?
“那……”张安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早卒……?”
霍光垂下眼:“最多一年……”
张安世吓了一跳。
——满打满算……也就七八年的事情!
——再算一算,到那会儿,刘弗陵能多大?
“如此……既然……”张安世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连忙闭嘴,深吸了几口气,才镇定下来,随后低声道:“先帝知情?”
——这个可能……才是最让他惊恐的。
霍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
“我不知……”霍光只能如此回答。
——茂陵中的那位天子从来没有流lou过相关的情绪!
霍光苦笑:“义姬为中宫侍医之后,方发觉此事。”
——他也不比张安世早知道多少!
张安世更觉得惊惧。
——义微是女医,医术再高明也有限,太医署那么多人,就没有人强过她?
张安世不相信!
霍光同样不相信!
——今上的那位生母有宦者倚恃,但是,太医署……可不是宦者能支使的!
——先帝真的对少子的情况一无所知?
——一个不甚强壮的皇子……
——一个注定早逝的皇子……
……这样的皇子注定是与帝位无缘的!
——就如当年的齐王!
——宠姬之子,封建大国,但是,没有人认为刘闳对太子有威胁!
——刘闳的身体太差了!
——哪怕皇帝多有偏爱,他也不可能威胁到皇太子的地位!
——更何况先帝对长子的偏爱更甚!
孝武皇帝绝对不是昏庸的君王!
——他会不知道少帝在位的危害?
——他会不知道君王早逝的危害?
张安世不相信!
正为这份不相信,他才愈发地恐惧。
——那位君王会冒如此大的险……
这个质疑刚起,张安世便更加惊恐了——孝武皇帝多么喜欢冒险……他们这些近臣,有谁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最初几次冒险,得到回报太大了?
——孝武皇帝总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的确,征和二年之后,那位天子改变了很多,但是,之前维持了近五十年的心性是那么容易改的吗?
张安世无法不质疑……
疑惑越大,恐惧越大——因为那些疑惑根本就是在指向同一个答案!
——只不过,太过匪夷所思了!
——让人明明看到,也不敢去kao近……
霍光抬眼看向张安世,轻声道:“所以……我恐惧……”
张安世看着霍光,半晌没有言语。
咽了咽唾沫,张安世低声道:“若是如此……君我之意……早在先帝算计之中……”
霍光苦笑,却只能点头:“我……有此感!”
——他们的每一点心思……是不是早已被那位天子算计到了?
——他们的私心、他们的向往……
——他们的选择……也许早就被那位天子划定了!
“何至……于此……”张安世软弱地反驳。
霍光眨了眨眼,没有反驳。
——他们都再清楚不过答案了,何必再问?
堂上陡然沉寂下来,两人唯有相视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张安世忽然开口:“既已如此……君如何决断?”
——一切都是先帝的算计……霍光会怎么办?
——仍然顺着先帝的意思……还是……
霍光垂下眼,唇角却微微扬起:“子孺……家兄当初将我从平阳带至长安,不过是一时兴起……”
张安世神色微变,有些明白霍光将要说什么了。
霍光的声音遥远而朦胧:“方到长安,家兄便携我入宫,见到太子时,我便明白,家兄为何在霍家诸子中选我了……”
“年纪相仿……”霍光轻笑,“大将军诸子与太子年岁相差过甚……家兄不愿让人诟病不孝,自然要与霍家有些交待……提携霍家子……”
“将军!”张安世不想再听了。
霍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笑了。
“总是为太子……算计便算计罢……”霍光笑得凄冷。
——总归是因为他……才有他的今日……
张安世心惊不已,却再不愿多言。
——太子……
——霍光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不敢去想!
——他更不想知道!
他已经知道想知道的了——霍光将如何选择?
——如此也就够了!
霍光也没有再对张安世说会,沉默片刻之后,便摆手送客:“子孺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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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凤元年,左将军上官桀父子及御史大夫桑弘羊与燕王、长公主谋反,伏诛,霍光以朝无旧臣,上书,以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为其副贰。V
61、意将如何?【第一更】
——右将军!
汉承秦制。以右为尊。
——孝惠皇帝与高皇后时,朝廷置左右丞相,即以右丞相为尊。
——将军不常置,或有前后,或有左右,以左右言之,右将军位在左将军之上。
张安世这个将军位号不算低了。
——当然,也不算极好。
张贺对此并不算满意,不过,直到他们兄弟二人独处时,他才毫不犹豫地非议:“大将军于位号吝啬过甚。”
张安世却摇头:“如此正好。”
张贺不解地挑眉。
消息一出,前来道贺的人便络绎不绝,张安世应酬了一天,着实是累了,此时,他倚在凭几上,连眼睛都不愿抬一下,自然也没有看到兄长疑惑的神色,不过,他们兄弟相知甚深,不等张贺说话。张安世便解释道:“总之无旁人为将军,何必再争显位?”
——将军位号以大将军最高,自然不必去想!
——大将军之下有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再往下才是前后左右以及杂号将军。
——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车骑将军、卫将军皆掌京师兵卫,自然显赫得多,也显眼得多。
——更重要的是,霍光能放心把京师兵卫再交给旁人吗?
——上官家谋反足以成殷鉴了。
再说,当初,先帝遗诏,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等次分明,也着实让人意外。
——原本秩位最高的上官桀竟然只得辅臣末席……
想想上官桀,张安世对“右将军”一职便深感满足了。
——好歹也比上官桀高了一位!
室内暖意融融,兄弟二人之前都喝了酒,此时便颇有几分微醺之意了。张贺揉了揉眉心,没有再反驳弟弟。
“阿兄仍有问?”见张贺一径沉默,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张安世稍稍振奋了一下精神,转头看向兄长。
张贺按着凭几,稍稍倾身,凑到张安世耳边,道:“君以何功得大将军予此重酬?”
——官爵,乃国之公器,不因私而许。
——话是如此说。但是,实际上……谁人无私心?
——若是张安世什么都没有做,霍光凭什么将他简拔至次席?
张安世挑眉失笑:“舍我之后,大将军无人可选。”
这话说得极笃定,令张贺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张贺倒是相信了。
“安世……”张贺低语,“大将军……意将如何?”
张安世怔了怔,随即苦笑:“阿兄终是言此问……”
——他早就想过,兄长会不会问这个问题……
……恐怕……这才是张贺最关心的问题……
张贺没有答话,抿紧双唇,静静地望着张安世。
张安世摇头,抬手示意兄长kao近,随即在他耳边,道:“霍子孟舍不得卫太子!”
张贺一怔,随即便lou出一丝微笑,眼中满是如释重负的欣喜之色。
张安世微哂,不禁翻了一个白眼:“君亦是。”
——霍光抛不开卫太子,他的兄长何尝不是?
“……曾孙之大幸……亦其大不幸!”张安世为那个少年叹息。
张贺垂下眼,收敛了神色,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亦乃我之幸……”张安世看着兄长。轻笑低语。
——为何是他?
……很多事情……隐晦……却并不难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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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同样得到了右将军除职的消息,年幼的皇后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向自己的长御询问:“张家……我记得……光禄勋乃掖庭令之弟……”
“然。”倚华低头回答。
年幼的皇后再次沉默了一会儿。
郭穰站在殿中,等了好一会儿才道:“中宫……按旧制,君当对右将军之妻有所赐,是否……”
兮君回过神来,不解地反问:“既是旧制,君为何有此问?”
——她一向是循旧制行事的。
郭穰解释:“按例,将军多会加禁中官,然此次……中外有别,所赐亦不同,臣不知当循何例。”
——说白了就是,皇后一般只对中臣家人有所赐予,外臣要低一些,赐予之物也略有不同。
兮君不由一怔:“右将军非中官?”
郭穰点头:“正是。”
——将军是外臣,不能出入禁中的,自先帝开始,将军多是天子近臣出身,本身就是侍中之类的禁中官,出入禁中自然方便。可是,这一次,张安世并未加中官之职。
——当然,也不是所有将军都是中臣,比如贰师将军李广利。
沉默了好一会儿,兮君忽然道:“我考昔日亦未加官。”
殿中诸人同时一愣,却只能面面相觑,无一人能说出稍许宽解之辞。
——当初,上官安以皇后父为车骑将军,却始终未加侍中之类的官职……
——上官安能出入禁中。是因为他是外戚……通籍禁中……
兮君垂下眼,半晌才道:“既非中臣,即循外臣之例赐之……”
“唯。”郭穰低头应道。
“诸君且退。”兮君垂着眼吩咐,语气相当平静,但是,殿中诸侍御心中却颇不平静。
诸人行礼退下,倚华稍稍慢了几步,落在最后,从皇后面前退下时,她抬眼看了皇后一下,终是低声劝了一句:“中宫病未良已,不宜多思……”
兮君轻轻点了一下头,却并没有看向这位长期御。
——她如何能不多思?
——除非她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乎!
——不懂荣辱……
——不在乎生死……
可是——她不是!
她想活下去!
她一点儿都不想让自己沦入悲惨的境遇!
——她不能不去想那些事!
因为,她只能kao自己了!
——上官安当日能那样说……焉知日后,霍光不会那样说?
独自坐在偌大的宫殿中,兮君不由苦笑。
“君一人?”一声略显惊讶的低语让兮君蓦然一惊,随即便没好气地看向在帷帘后张望的少年。
“小哥哥……”兮君微微侧头,“此时……汝为何在此?”
——这会儿……他应该在从师学习才对。
见她如此,刘病已便干脆从帷帘后走了出来,坐到她身边,才道:“光禄勋为右将军,彭祖须在家。余者也多随家人往贺,先生即曰皆休一日。”
兮君笑了笑,见他也是一身新衣,便笑道:“小哥哥亦是从张家来?”
刘病已点头:“将至月尾,我也须到掖庭署签押名籍。”
兮君点头:“原来是顺道……”
刘病已瞪大了眼睛,不高兴地道:“顺道?既然中宫如此言,原欲与君之物,我下次顺手带来时,再与君……哎!中宫!”
刘病已的话没有说完,兮君便直接伸手拉过他的衣袖,竟是直接动手翻找了。
刘病已连忙拉回衣袖。手忙脚乱地按住兮君的手。
“中宫!如此非君当为之!”刘病已一本正经劝阻。
兮君挣不过他,也就不费劲了,等他松了手,便干脆收回手,理了理衣袖,一派端庄从容地问刘病已:“谢礼?”
听到这话,刘病已倒是不好意思了,取出带来的漆匣,交给兮君,随后郑重拜首:“谢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