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兮君迟迟未语,倒不是存心晾着詹事。
——二千石的官吏并不是皇后能随便发作的。
其实,兮君是在勉强自己压下火气。
詹事却不知道。他只知道,皇后的脾气是冲着他来的。
——这让詹事又惊又惧,又有些困惑了。
“詹事。”
兮君总算出声了,还算平静的语气让殿中众人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当然,也包括詹事。
“臣在。”詹事颇为紧张地应了一声。
兮君没有直接问中厩的事情,而是抬手指向殿中的帷帘:“何人所为?”
詹事顺着皇后的手看了过去,愣了半天才明白皇后的意思,却更加莫名其妙了。
“中宫……此乃内者……之职……”
内者,主帷帐。
宫中帷帐之物皆由内者掌管,就好像宫中一应器物制作皆由尚方负责一样。
更张帷帐……还真不是詹事能决定的。
兮君却根本不信他的话。
“既非定制,又非诏令,内者何敢更中宫陈设?”兮君冷笑。
詹事无言以对。
——内者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詹事有些明白皇后的意思了,也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殿中之物尚且如此,私府、永巷、仓、厩、祠祀、食官。君等将如何?”兮君咬牙。
詹事惶恐地稽首:“臣死罪!”
——虽然皇后没有明言,但是,詹事也不敢心存侥幸地以为,皇后今日只是因为陈设之物被更换而恼火。
詹事虽然紧张,也不无惶然,但是,他也清楚,皇后素来严守律令,不可能真的降罪于他,今日,无论皇后说得多么严苛,应该也只是为了警告他。当然,他的态度越是恭顺,皇后也应当越是不好发作。
兮君的确被他的认罪弄得有些无措了,但是,今日之事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去看左右诸人,而是默默地按住身边的凭几,思忖再三,最后轻声道:“詹事可知,中宫为何人?”
詹事一怔,随即再次叩首,却是没有说一个字。
兮君看着詹事慢慢言道:“君掌吾之家!君与君属当谨记——我方为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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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答得正好!
椒房殿前殿,看着詹事小心翼翼地退出前殿。殿中诸人都屏住了呼吸。
到这会儿,谁还看不出来,皇后是在为什么动怒?
盛夏时节,正是炎热的时候,高大空旷的前殿中,众人却感觉到了森森的寒意。
这样压抑的气氛中,兮君却一直坐着没有动,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安稳地端坐在青边方文的竹簟上,目光平静地投向前方的青琐疏竂。
左右侍御有些弄不清皇后的态度了,于是,众人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倚华。
——这位长御,现在总是应该能跟皇后说得上话的。
被众人期待的目光看着,倚华颇有些不情愿,但是,终究是不能跟所有人对抗,于是,坐在绣幄旁的她沉吟片刻之后,低声问皇后:“中宫,是否将帷帘……”
没等倚华说完,兮君便转过头看向倚华。那过于平静的目光让倚华顿时心惊,话自然也说不下去了。
倚华只能低下头,摆出恭顺的姿态。
兮君看了看素来亲近的长御,又打量了一下殿中诸人,却见所有人都低头肃手,一派恭敬,也一派疏离。
十岁的皇后微微怔忡了一下,随后推开身边的凭几,慢慢站起。
轻微的声音让坐在绣幄左右的侍御抬眼看了过去。
见皇后起身,诸侍御立刻跟着站起,小心翼翼地侍奉皇后从绣幄中离开。
虽然,中宫上下对这位皇后素来都是极重视的,但是,真正说到敬畏,那就是笑话了。
宫中之人早已习惯了上下尊卑的分际,那从来都是不论年纪的,但是,谁又会真的对一个稚儿有多少敬畏呢?
哪怕是皇子、公主,再暴虐,也不是从不知识的年纪就让所有人恐惧的,更何况,这位皇后素来温柔,也体恤下人,中宫上下对其也多是当成自家子弟一般喜爱着、关注着,但是,今天,看着詹事紧张惊惧的模样。再听着皇后所说的警告之辞,众人顿时意识到了一件事。
——皇后是小君!
——这个女孩是他们应该敬畏的对像!
——也许詹事尚有所恃,但是,他们……他们的一切都是由这个女孩主宰的!
看着诸人格外恭敬的动作,兮君心中微哂,神色却有些茫然了。
——这是她要的效果吗?
——这样……
——真的……
——好吗?
十岁的皇后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了……
兮君被众人簇拥着走出前殿,沿走松木廊道往后殿走去。此时,太阳已经升高,清晨的舒适感觉已经消失,夏日特有的炙热顿时涌了上来,将所有人包围着,没走几步,兮君便有些热了,只觉得阳光刺眼得让她难受,隐约有色彩缤纷的光芒在眼前闪烁。
倚华等长御、宫人都跟在兮君的身后,傅母与几位宦官却走在前面,没有人注意到皇后的状况,直到走过一处转折的地方,傅母才无意间瞥见了皇后的样子。
“中宫!”
傅母惊呼,然而,在兮君听来。那声音却格外的遥远,模糊得让她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是在唤她吗?
兮君努力地思索了一下,还没有想明白,便觉得眼前的光芒霎时变白,让她不由闭眼。
……啊……终于不亮了……
兮君恍惚地松了一口气。
“太医!”
倚华抱住忽然跪倒的皇后,看着皇后蜡黄的脸色,她不禁失声惊呼。
——皇后的身体……已经……
……
兮君觉得很舒服。
——身子暖暖的,也许有些燥了,但是,张口就能喝到凉凉的水……
——很惬意的感觉……
——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十分安稳……
……也很安静……
兮君很想永远留在这儿……
“……究竟如何?”
一个很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兮君有些惊恐了。
——不能永远待在这儿吗?
幸好,一阵悉索声之后,兮君再次感觉到了安静。
……真好……
义微将霍光请见内卧,随即又进去看了一下皇后,见皇后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霍光皱着眉,却没有再出声。方才,他不是没有看到外孙女忽然皱眉的痛苦神色。
义微躬身行礼,霍光虚扶了一下,到底没有出声,而是走到外间正堂,在围屏大床上坐了下来。
“大将军。”义微在床前的榻上坐下,低头唤了一声。
“皇后究竟如何?”霍光又问了一遍,却没有看她,拧着眉,目光微微垂下,不知看着什么。
义微敛衽低头:“此番为暑病。”
霍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
“此时不过隅中!”
霍光有些不敢相信了——他从尚书台赶过来时,不过是巳初,这会儿,无论如何也不到午时。兮君病倒更在这之前……
当然,这只是惊讶。
对义微的诊断,霍光是不怀疑。
“为何……”霍光有些担心了。
——如今尚未到五月,无论如何,也不算炎热,又不是正午前后……
——这种时候,居然因暑而病……
“皇后……”霍光不敢问了,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义微对霍光的反应有些惊诧——他竟是真的担心外孙女吗?
虽然感到惊诧,但是,义微还是解释了一下:“生之本,本于阴阳。阴不胜其阳,则脉流薄疾,并乃狂。阳不胜其阴,则五藏气争,九窍不通。阴阳之要,阳密乃固,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故阳强不能密,阴气乃绝,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因于lou风,乃生寒热。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
“微!”霍光不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非太医令!”
——他不懂这些医理,也不想去懂!
义微笑了笑:“阴虚,阳不固,以至不能卫外。皇后本已气血两虚,近来思虑太重,又伤心阴……”
简单地说。皇后的身体太虚弱了!
——这正是霍光最担心的。
“可治否?”霍光直接询问。
义微抿了抿唇,半晌没有回答。
霍光的心直坠下去:“无法?”
他几乎是不抱希望了。
义微看了看霍光,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前番,臣已试尽食药……”
霍光心中一痛,正要说什么,就听义微道:“针石、食药并非无用,然……”
女医有些说不下去了了。
霍光怔了怔,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说了什么。他急切地道:“既是有效,君当继续……”
义微摇头,抬手按了按胸口,对霍光再次道:“皇后思虑过重。”
说完,她又等了一会儿,却见霍光仍然没有明白,只能再说得更明白一些:“大将军,皇后只有十岁。”
霍光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前番,家破人亡,丧父、丧祖,又受风寒,中宫之病尚未愈,君又加以指使……”义微慢慢地说着,见霍光竦然变色,便立刻住口,没有再往下说。
——病重之人最怕劳心。
——劳心伤神是最伤人之根本的。
义微的指责,霍光如何不明白——这位中宫侍医就差直接说是他让皇后无法安心休养,以致病情加重了。
虽然霍光的确想着借皇后的名义方便行事,但是,他还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安排会如此伤害外孙女的身体。略一思忖,他便虚心地向义微求教:“君以为当如何为宜?”
义微怔了一下。——她还真没有想到霍光会如此决断。
虽然不由惊讶,但是,回过神,她还是更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才道:“静养!”
霍光点头:“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后。”
——这一点,他绝对可以保证。
义微讶然低头。正要说什么,便听霍光道:“我亦不再来。”
听到这句话,义微不禁心中一动,随即伏首,却是道:“大将军……臣有一言……”
“君但言。”霍光连忙道,只以为自己仍然有什么地方遗漏了。
义微低声道:“昨日乃皇后上食之日……前番,亦是陛下……”
霍光骤然变色。
——兮君几番重病都与那位少帝扯不开关系!
——今日之病,虽然说是兮君的身体本就不好,但是,谁又知道是不是与那位少帝有干系呢?
这样一想,霍光便拧眉起身,却直接往内卧走去。
义微一惊,连忙跟上,却见霍光没有走近内卧,而是直接招过一名宫人,低声问了一句:“皇后是否还椒房殿即病倒?”
那名宫人不过十来岁,听到大将军的询问,哪里敢隐瞒?她连忙摇了摇头,轻声却快速地回答:“中宫从前殿还,先召见詹事,詹事走后方在还后寝时昏倒的。”
开始见宫人摇头,霍光还稍稍安心了一些,却随即就听到了宫人的回答,本来稍缓的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内卧外一干宫人、宦者虽然没有听见两人的对话,但是,眼见着大将军的神色阴沉下来,所有人都不由都战战兢兢地屏住呼吸,心中更是怨上了答话的小宫人。
——惹怒大将军也别牵连上他们啊!
幸好,霍光没有发作,而是拂袖而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在皇后的内卧外,众人也不敢作声,只能狠狠地瞪向那个小宫人。
那个小宫人正在惊惧之际,就被义微拍了一下肩,耳边也传来一声赞扬:“答得正好!”
话音方落,义微已经走了出去,一干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V
69、大将军欲废朕?
一直以来,霍光对家人都不是十分上心的。
从十几岁被兄长带到长安。他在宫中、禁中的时间便远超过在自己家中,当然,他的兄长也是如此。
天子近臣的确是显赫的位置,但是,也意味着必须随时应对天子的想法与行动。
那种情况下,谁又会对鲜少见面的妻儿有多少感情呢?就更不必说本就什么都算不上的御婢、孽子了。
也正是因为完婚二十年,自己很少归家,霍光对辛苦持家的东闾氏自然是格外敬重。毕竟,他与寻常人家又有些不同,他依附的是只看重卫氏的兄长,虽然他对霍家也不算亲近,但是,与兄不同,他总归是从霍家别户出来的,亲戚来往更加繁杂,也无法断绝。东闾氏是为人妇的,做起来更是不易。
即使不论这些,只凭东闾氏是霍去病为他选的妻室,他也只会对这个元配格外高看一眼。因此,诸子之中,他也就对东闾氏所出的子女亲近一些。偏偏。东闾氏所出的嫡子又早夭,只余下一个霍幸君,霍光自然也就更重视这个长女了。
因为这个关系,霍光对上官嫱虽然不会想对霍幸君一样全心看重,但是,也绝对比其它子孙要重视得多,毕竟,东闾氏只余这一点血脉了。
若非这份看重,只凭上官嫱的姓氏,也绝对不可能还在椒房殿待着了——虽然皇后无关大局,但是,只要是皇后,就可能成为皇太后。
——那就不一样了。
连自己都下不了狠心,霍光又怎么会乐见别人对付这个外孙女呢?
——连他的夫人都不行,更何况刘弗陵?
……上食……
……詹事……
这两件事看起来没有关系,但是,对于深知内情的霍光来说,又如何会不明白其中的联系。
无论事实如何,反正,在霍光看来,这一次,外孙女的病又跟那位少帝扯上关系了!
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回到外间堂上,霍光来回踱了几步,便下定了决心,转身看向义微:“微!”
义微被霍光吓了一跳,连忙敛衽行礼:“妾在。”
霍光也没有计较她的自称。直接问她:“中宫此症可入温泉否?”
“温泉?”义微不由一愣。
霍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毕竟在宫中多年了,不一会儿,义微便明白了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