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此事刻不容缓,臣此前未曾关注齐鲁……臣以为当另遣人往齐鲁……”杜延年说得很慢,却有些失了条理。
霍光与张安世都觉得愕然,不明白杜延年是什么意思。
——另遣人?
——是推托?
霍光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霍光与张安世这般神色,杜延年却没有半点动容,端坐在方秤之上,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丙吉。
张安世微讶,冲着好友挑了一下眉。杜延年勾了一下唇边,没有吭声,却是默认了。
霍光自然也没有漏过杜延年的暗示。他与张安世相视一眼,两人都有些迟疑了。
——杜延年想拉上丙吉?
“幼公属下难以差遣?”霍光还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忽然有这个主意?
杜延年正色答道:“齐鲁之地,重儒学、宗法,郡国之中多是大家宗族,臣之属,实是力有未逮。”
说白了,齐鲁富庶,诸侯国也格外多。因此,也就会产生一些颇有影响力的家族,把持着郡国以下的庶务,一般人实在是难以ha手。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齐鲁一直很安分,杜延年并没有在那儿做什么安排,如今,从头开始,又要尽快查明,杜延年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完成霍光的要求。
听了杜延年的解释,霍光也不由正色,抬眼看向杜延年身侧的丙吉。
“丙君?”霍光仍然有些犹豫。
——丙吉虽然是鲁国人,但是,前后皆在长安任职,究竟能不能像杜延年期望的那样……他实在不敢肯定了。
丙吉看了看杜延年,又扫了一眼神色平淡的张安世,微微抿唇,似笑非笑对霍光道:“若大将军无人可遣,臣责无旁贷?”
霍光闻言一怔,寻思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对丙吉道:“并非无人可遣,只是,丙君最宜。”
丙吉低下头,忍不住苦笑。
——霍光可信之人中,能往齐鲁行事的人的确不多。
“谨诺。”
丙吉也没有再推托,应下之后才道:“大将军出符券,仆即往鲁国。”
霍光颌首应下。
事已议定,杜延年与丙吉便出声告辞。霍光也没有多留,温言慰勉了一番。便让两人离开了。
张安世也想告辞,但是,霍光跟杜延年、丙吉说话时便瞥了他一眼,他只能知趣地留下。
“大将军有所令?”
看着二人退下离开,张安世主动开口,明显带了几分推拒之意。
——有些事情,多说无宜。
霍光苦笑,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宫掖门户尚需子孺更为费心。”
张安世不由一怔,随即讶然变色:“大将军……大将军已有定见?!”
——霍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就是要张安世控制宫禁出入!
——这……就是要软禁皇帝!
——这绝对是……大不敬的大逆之举!
张安世自认对少帝并非多么忠诚,但是,听到这种命令,也无法不动容。
——霍光是拿定主意……与少帝……势不两立了?!
霍光微微抿唇,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言道:“此次之事,子孺可有所得?”
张安世又是一怔,好一会儿才垂下眼,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
霍光再度苦笑,摇头不语。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张安世才慢慢地言道:“曾孙甚危。”
——不仅是因为他是少帝的眼中刺,更是因为他的身边有无数双手想推波助澜……也许并非全都是恶意,但是,的确是在将他推向风口浪尖……
霍光再次叹息。轻轻摇头,神色竟是有些恍然了……
“大将军?”张安世有些看不懂他的反应了。
霍光定了定神,却没有多说,只是再问:“君可否掌门户之禁?”
张安世无可逃避,也不能多想,低下头便应了一声:“诺。”
话一出口,张安世心中陡然一松。
——做了选择,也不必再多想了……
——利弊……
——考虑得再多也未必能衡量清楚……
——这样选择……也就罢了……
心中一松,张安世便发现自己背后已经冷汗淋漓,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透着一丝寒意。
张安世也不年轻了,不禁就打了一个寒颤。
霍光见了,不由关切地询问了一句,张安世连忙定下神来,笑道:“老矣……”
霍光不禁莞尔:“子孺老矣,我复如何?”
张安世这一应,霍光也轻松不少。
——张安世是光禄勋,掌宫中门户,如今又加上左将军屯兵,对京师的影响自然是举足轻重。
——虽然是霍光亲自简拔的,但是,人心岂是可控的?
就在方才,张安世不过是怔忡刹那,霍光的心头便翻涌了几通,反反复复都是一个名姓。
——赵信。
元狩四年春,汉军与匈奴单于所部接战,激战至日暮时分,风沙大作,汉军趁机合围,单于见不可敌,与数百壮骑突围而去,日昏之后,汉军方得知,虽然急发轻骑,大军随后,追击了一夜,终究也未能捕得单于。之后,汉军入至窴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供大军食用,全军在赵信城留了一日,之后将城中所余之粟全部烧毁才班师还塞。
当时的主将是大将军卫青。
这番行动与卫青一贯的风格毫不相同,然而,举朝上下并无半点意外,原因也不是——赵信。
——翕侯赵信。
元光四年,时为匈奴相的赵信降汉,被封为翕侯。不久,主持练兵的卫青在一干降将中选中赵信。一力重用。赵信也没有辜负卫青的期望,在元朔二年,汉收复河南之地时,赵信还立下军功,得以益封。
元朔六年,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出塞,降汉不过八年的赵信独领一军,拜前将军。
卫青没有想到,这个降汉的匈奴人会再一次背叛——右将军苏建与前将军赵信并军共三千馀骑,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馀,汉兵且尽,匈奴派人诱降,赵信遂将其馀骑近八百,降单于,以致苏建尽亡其军,仅剩他一人逃出,自归大将军。
那一次,汉军并非失利,但是,对卫青而言,那场始料未及的背叛已经是莫大的打击了。
从那以后,卫青不再用匈奴降人,汉亦未再重用过匈奴降将……
——信任……并不难付出,也不难得到,但是,想失而复得……难于登天!
——背叛的痛……谁也不敢再体会第二次!
霍光看着张安世,笑容稍淡:“子孺纵老,亦不可负此诺。”
张安世一怔,唇角的笑意陡然褪去,随即,才看向霍光,缓缓言道:“我不负诺,亦望君不负。”
(假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了,我总算是恢复更新了。一月……很糟的一个月份,再加上一家人轮着发烧……不提了……在此向各位朋友郑重道歉。希望辞旧迎新能给我,也给大家带来一番新的好运!)V
76、相逢灞陵
霍光对“太子宾客”的事情十分在意。杜延年与丙吉刚回到自己的官署,出关的符券便送了过来。
太仆寺中,杜延年是主官,自然无人议论,丙吉却是在高门殿,因为是在宫中,来的竟是新上升的大将军长史。同在高门殿的诸大夫见大将军长史亲自前来见丙吉,自是钦羡不已,如何能不关注、议论?
等长史离开了,一干人立刻将丙吉围住,七嘴八舌地与丙吉叙话,待得知丙吉是要还故国,反应快的几个人更是立刻关切地询问:“莫非丙君家中有故?”
丙吉一怔,随即哂然笑道:“诸君甚善。然仆早失怙恃,更兼福泽浅薄,无兄弟姊妹可亲。”
——他家中能有什么……故……啊?
“既是如此,丙君何故告休还故国?”听他这样说,众人自然是更加好奇了。
丙吉叹了一口气,一边将符券收起,一边起身,道:“仆之子已渐长。当在长安觅宅……”
这话一出,不少人神色一黯,悄悄地就转身离开。
大夫一职看似清贵,但是,除了光禄大夫,秩位都不高,官署又在宫中,虽然一应供给皆由太官负责,但是,这也意味在着他们不得不与家人隔绝——不少人的妻儿根本都不在长安。
丙吉的一句话让同僚中的不少人都兴起了思念之情,自然也没有几人还有兴趣关心他的事情了。就算有一两人仍然好奇得很,但是,见众人都散了,他们也不愿独自打探,便都按捺下好奇,与丙吉别过。
既然是大将军准许的,仆射也没有刁难,很爽快地办好告休事宜,丙吉谢过之后,便收拾了一番,直接出了宫,赶在宵禁前回了家。
丙吉现在只有一妻两子,长子方入小学,尚不足十岁,次子更是不过始孩之龄,因此,他在长安的家宅并不大。不过前后两进,听说夫君回来了,丙吉的妻子领着两个儿子迎出了北堂。
看到一本正经地站在妻子身边的长子,丙吉倒是觉得,真的得换个家宅了。
有了这个想法,进了北堂,丙吉便直接对妻子道:“我明日将往鲁国。汝留京中,不妨留心前后左右有无欲卖宅者。”
丙妻不由一怔,等回过神来,便让长子领着幼弟出去,随后才坐到丙吉的下席,低声道:“吾君并非高爵。”
大汉对每户的宅田按照户主爵位的不同各有限制。不过,对逾制并无刑罚,民闾之中,多有逾制之宅。
然而,夫妻多年,丙吉的妻子对丈夫也算了解——丙吉是打算为官的人。
——既然有如此打算,行事也就不能与制度相悖,更不能让名声蒙尘。
——逾制恰好就是这样的事情。
——既不严重到让人获罪,又能让人无法再得重用。
丙吉垂下眼,唇角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却也不过瞬间,随后,他抬眼看向妻子,神色郑重,语气却更加不容质疑:“汝勿需为此忧。”
见夫君如此说了,丙妻也不再多说,应唯之后,便询问出行事宜以便她做好准备。
——丙吉夫妻都是鲁国人,亲人自然都在鲁国,虽然不甚亲近,但是,多年未还,丙吉又是从长安回去,无论如何都当备些礼物。
然而,明白了妻子的打算,丙吉立刻摆手阻止,苦笑着道:“此番虽是告休,实则另有要事。”
丙吉的妻子顿时神色一变,半晌才低低地唤了一声:“吾君……”
丙吉看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眼,片刻之后,淡淡地轻声言道:“确是要事。”
见夫君不肯多说,丙妻也多了几分郑重之色,没有再多问什么,起身离开,安排夜食,又将两个儿子领了进来。
第二天平旦时分,丙吉便准备出发了。两个儿子还小,夫妻俩都没有惊动。因此,为丙吉送行的只有他的妻子与家中的奴婢。
“吾君正行敬事。”丙吉的妻子郑重祝辞。在她的身后,一干奴婢也伏首向主君行礼。
因为事情紧急,又需要遮人耳目,丙吉不能乘传,只能用自家的辎车,在前院,丙吉向妻子叮嘱了一番,才登车。
辎车迎着晨光远去,丙吉的妻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扶着婢女的手,慢慢返回北堂。
方进正院,丙吉的妻子就看到长子衣裳不整地冲出了北堂。见到母亲一行,他连忙止步,唤了一声:“阿母……”随即又看了看母亲的身后,他的神色陡然一黯。
“显……”丙妻不由好笑,走到长子面前,为他整理衣裳,“季秋寒重,岂可如此出室?”
丙吉攥着母亲的衣袖,闷闷地道:“昨夜,我言,今晨为阿翁送……”
“尔尚幼。”丙妻忍俊不禁。携了儿子登堂,“尔翁不欲扰尔休憩。”
不说丙家母子如何叙话,丙吉一路行去,将近午时心情格外不好。
丙家kao近清明门,因为时辰尚早,丙吉也就没有往别处去,直接从清明门出城,在城外取道向南,再从灞桥向东。
丙吉本以为自己已经是极早了,却不料,在灞陵邑。竟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子卿果然恪己尽责。”
杜延年笑得十分客气。丙吉却是眉头紧皱,随即便有些愤怒了:“杜君尽责更甚!”
因为是告休出行,丙吉的行事格外低调,连他自己在内,也不过四人,所乘更是最普通不过的青衣辎车,车上也毫无标志——这种车,谁都能用,杜延年的属下如何能知道车中人是谁?
丙吉越想越不忿——杜延年当时在他家派了人!
杜延年何等聪明,立刻便正色解释:“仆不敢当此赞,丙家御者仅一人,仆之属岂有不识之理?”
丙家人口简单,奴婢也不多,家中只有一个御者专司驾车,对杜延年的属下来说,这种辨认再容易不过了。
丙吉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连忙就向杜延年谢罪。
杜延年笑了笑,一边请丙吉入席,一边道:“子卿过虑也。君乃将军所信之人,仆断不敢专擅行事。”
这番话已经是奉承了。
丙吉听着舒服,却也不由警醒。
“幼公如此礼下于我……我心甚惶也。”丙吉也没有工夫与杜延年在这些事虚耗,干脆便把话挑明了。
杜延年轻轻挑眉,随即便笑得更加愉悦了。
“丙君直言,仆亦当效之。”杜延年轻笑。然而,话音方落,他便将神色一肃,郑重地言道:“子卿此行可有定算?”
丙吉闻言就感觉愕然:“此行不过是探查‘太子宾客’之事,仆需有何定算?”
杜延年抿唇微笑,却不愿多说。两人相视片刻,丙吉才哂然道:“幼公有何可教我?”
丙吉这般行事,倒是让杜延年不得不说了。
“不敢言教。”杜延年备感无奈,“惟一事望子卿思之。若太子宾客为真,而彼等有所谋,有所举,君当如何应对之?”
丙吉一怔,半晌才道:“为真?”
杜延年摇头:“五五之数。”
——他也不能肯定。但是,他总觉得此事过蹊跷了。
丙吉盯着杜延年看了半晌,才皱眉道:“君有所指。”
——杜延年话中分明有未尽之意。
杜延年苦笑:“彼等当已不在长安。”
——那些人离开得太快了。
丙吉怔了怔。
“君未言于大将军……”丙吉盯着杜延年,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