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这位年青的诸侯王口中流出一两句对他不妥的话,天下人会信吗?
——自然会信
——刘庆是晚辈,河间王乃孝景皇帝之子之后,与他这个皇帝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
——说得直白一些,除非兴兵谋逆,皇位与这位诸侯王之间还隔着不少人呢
——这一点上,河间王甚至比灭诸吕时的齐王一系更有优势。
——诋毁他这个少帝,对刘庆根本没有什么好处
——如此直白的事情,天下人谁会不明白?
——谁又不会做抉断的?
刘弗陵死死地咬住牙,心中自知自己做错了。
——刘庆甚至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只要把他方才的决定宣扬出去……
——天下谁人会不寒心?
眭弘的奏疏的确不妥,但是,只看这份奏疏,谁能说这位符节令不是在为今上考虑?
——毕竟,经术推算的天命就是如此
——对抗天命?谈何容易?
——倒不如顺势而为,至少能保住性命与富贵。
刘弗陵猛然抬头。
——问题就在于,他很清楚,眭弘的奏疏绝对不是这样的目的
——这是霍光的警告
刘弗陵瞪着霍光——这位顾命辅臣在明明白白地警告自己。
——纵然你是名正言顺即皇帝位,我也有办法动摇你的帝位
刘弗陵心中一紧,只觉得口中盈满了熟悉的气味。
“陛下”
95、“明年,上方可元服。”
95、“明年,上方可元服。”
自元凤元年开始,少府太医署就变得十分紧张、忙碌——对于少府太医来说,为贵人治病即使再如何被迁怒,也有律令为绳,终归有限,然而,为皇帝诊治就完全不同了。
——尤其是今上的病情十分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古怪,寻常太医还没有什么感觉,太医令与太医丞等却是格外紧张,一面为皇帝诊治,一面还要担心自己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很多话都不敢说,很多问题更是不敢多问……
——作为医者,太医令、丞又如何不知,这般作法对诊治完全是有百害无一利,但是,宫中又岂是容得他们只作为医者考量行事呢?
正因如此,正月前后,祭祀等事频繁,皇帝又是不能缺席的,熟知皇帝身体状况的太医署一直不敢放松。太医令更是连休沐都不敢归家,一直在官署值宿。因此,黄门仆射刚来传召,太医令便领着太医丞与几位太医跟着那位黄门赶去禁中。
进了温室殿,太医署诸人并没有见到皇帝。
前殿的绣帷中只有面色苍白的皇后,帷外站着当朝大司马大将军,东面的席上坐着河间王与其宠姬。
没见到皇帝,太医令心中陡然一惊,待回过神便看霍光一脸不豫地看着自己,太医令一个激灵,连忙跪下稽首,向皇后行礼:“太医令臣……”
惊悸之下,太医令的声音颇有几分尖利,让原本怔忡出神的兮君陡然回神,却劈头便打断了太医令的见礼:“毋需多礼,速往内殿为上诊治。”
“唯”太医令立刻应唯,随即起身,领着一干属事往内殿去,自有宦者上前引领。
说是内殿,其实不过是前殿的东厢。见状,太医令又是一惊,待看清楚皇帝的情况,太医令更是手足发冷,几欲晕厥了。
——少年天子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如金,却黯淡无光,双唇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嘴角却隐约有一点血渍。
虽然一直不敢多问,但是,能供职于太医署的毕竟不是一般人,能为皇帝诊治的太医,医术都是顶尖的。这一行人中,任何一个都知道这位少帝的身体这几年是不断衰弱,而且是药石罔效——太医署用尽办法也无法改善这一状况。
为了这位少帝的病,少府太医不知讨论过多少次了,虽然仍旧不明原因,但是,有些认识都是得到所有人认可的,其中一项就是——少帝的病情一旦恶化就可能真的是……药石罔效了……
如今,一见少帝这般情形,太医令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少帝这病又恶化了
——为什么说是“又”?
——少府太医公认,少帝的病情第一次恶化是元凤元年的时候。
——若非元凤元年那场变故,太医署也不会确认少帝的身体真的有问题
——今上出生时,其母赵婕妤年华正好,先帝却已是花甲之年,这般情况下所生的子女,体质稍弱是很常见的,而今上却没有那些常见的问题。
——太医署曾经因此在先帝面前极力赞叹……
——然而,从元凤无年开始,这位少帝的身体似乎是忽然就变坏了……虽然,元凤元年的事情的确令人惊骇,但是,真的能让这位少帝的身体状况迅速恶化至此吗?
——即使当时因为惊骇而导致暴病,但是,随后呢?倾太医署之力居然连控制病情都无法做到……
太医署上下对此有疑虑的。
——毕竟,刘弗陵是十七岁,不是七十岁。
——说白了,太医署上下都清楚,这位少帝的病并不是什么了不得大病,更不是怪病,病根不过就是气虚而已。
太医都清楚,气虚不易根治,但是,也绝对不是什么立刻会要命的症候,只是需要慢慢调养而已,然而,少帝的病情却与一般的情况大相径庭,让太医署上下根本无从着手。不过,几年下来,太医署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们已经知道,少帝的病情只要没有突然变化,就算是无法遏制恶化,也不会迅速地发展。
正是因此,太医令几乎是立刻便抽了一口冷气,跟着他一同进来的太医丞与太医更是脸色刷白。
“令……”太医丞刚出声,便发现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立刻便收了声,死死地咬住牙,不敢再轻易出声。
——再如何心惊、心悸,甚至惧怕,他们身为太医,都不能不有所作为。
太医令咬了咬舌头,压下所有情绪,率先上前为少帝诊视。所有例行的诊视事项做完,太医令稍稍退开一步,对自己的属吏摆手示意。一干人心领神会,依次上前,为少帝诊视。
待所有人都诊视了一遍,太医令又向旁边退了几步,太医署的几人立刻跟了过去,一干人小声地议论一番,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添了几分凝重,不过,看着神色,却是都平静了不少。
“令君……”太医丞犹豫着低语,“此非吾等可定之事。”
太医令一愣。
太医丞与太医令不同,乃是辅佐之官,掌的是官署庶务,因此,镇定下来,他便立刻觉出了几分异常。
——少帝这病……病得……太不是时候了
斟酌了一番,太医丞再次轻声言道:“河间王尚在前殿。”
太医令陡然一个激灵,连连点头,随即便抬头张望了一下。
立刻有侍奉的宦者上前,低头候命。
“请……”话到嘴边,太医令又收了回去,眼珠转了转,道:“兹事体大,吾等难以决断。”
那名宦者也没有多问,稍候一会儿,见太医令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见此情形,太医署的一干人心中都是一紧,眼中也显出了几分不安。
——这个情形可不太对头。
与内卧的情况相似,前殿的气氛也十分紧张。
年幼的皇后,紧皱眉头的河间王,再加上神色冷硬的大将军,三位贵人都沉默不语,连目光都没有一丝交会。殿上的其他人本就亲眼目睹了前后经过,再见这番情形,哪里还敢多动弹一下?
因此,当一个宦者从侧厢进来时,尽管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殿上诸人仍然迅速地察觉到了这一情况,并且,几乎在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低着头走到皇后身边的宦者身上。
郭穰也不是没有经过大场面的人,但是,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况,仍然让他打了一个颤。其他人的目光,他可以忽略,但是,霍光也正看着他,他如何能不紧张。
“如何?”稚嫩的声音带着几分再明显不过的不安惶然,却让郭穰的心骤然一定。
——有皇后呢
“太医令言,兹事体大,彼等难以决断。”郭穰长跪低语。
兮君吸了一口气,随即闭上眼又睁开,反复几次,才抬眼看向自己的外祖父。当着河间王的面,兮君也没有避讳,开口便道:“大父……”
霍光垂下眼,唇角动了动,道:“臣去见陛下。”
“大父辛苦。”兮君立刻应了下来。
兮君的话音方落,霍光已经行了礼,随即便往内殿行去。
见霍光离开,刘庆只觉得心中一冷,全身都僵硬了,若不是他身边的宠姬死死地掐着他的手腕,只怕他当场就能喊起来。
——这个时候,当朝权臣去见不省人事的少帝……
刘庆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一下一下地跳着,震得他无法呼吸……想说的话终究也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此事不妥,但是,他更清楚,身为诸侯王,他是不能在此事置喙的
——燕王曾经干过,下场呢?
——如今,宗室中还有广陵王、昌邑王……哪里有他这个河间王多嘴的份?
就这般不断地告诫自己,刘庆总算是把激动的情绪平息了下来,即使仍旧悬着心,但是,终究是镇定了不少。
“皇后……”镇定了下来,刘庆首先想到的就是告退,然而,年幼的皇后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河间王且坐。君之事,非吾可决。”
十一岁的皇后很平静地陈述,让刘庆目瞪口呆,只能应诺不语,低下头,不安地寻思此事将如何发展。
河间王有不少时间可以寻思,但是,内殿之中,太医署诸人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根本没有容他们多想,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声响,听着动静,当是宫人、宦者向贵人行礼。
太医令等人不敢怠慢,连忙向内户赶去,准备迎候贵人,刚刚站好,就见霍光进了内户。一干人连忙参拜。
霍光没有理会他们的见礼,而是径自向天子所卧的大床走去,随后便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少帝,半晌无语。
“……大将军……”
太医令刚出声就被霍光打断了:“君等为太医,何以难以决断?”
霍光的声音轻缓,却让太医署一干人颤栗难已。
其他人犹可,太医令却是不能不答。他咬了咬牙,稽首答道:“臣无能。”
——自承无能,也比事后担责任要好
——更何况,现在这个情况,这位大司马大将军究竟是什么打算,他们谁也不知道……
霍光没有出声,太医令也不敢抬头,眼角瞥见霍光一直站在天子的床前,丝毫未动。
良久,殿中诸人才听到霍光慢慢地说了一句:“明年,上方可元服。”
96、当如何
96、当如何
帝寝之中鸦雀无声。
看着几名宦者轻巧地将少年天子移到绣幄之中的大床上,兮君垂下眼,沉默不语。
“中宫?”傅母低声唤了一声,见皇后没有反应,又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裾。
似乎是被惊动了,兮君猛然抬眼,瞥了立于自己身后的傅母一眼,随即便将目光投向仍旧躺在床上的少帝。
殿上侍奉的诸人或立或跽,皆肃手低头,屏息凝神,连眼角的余光都收敛了起来,只盯着自己脚前的方寸之地,因此,没有人看到皇后眼中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虽然是外孙女,但是,霍光素来不对兮君多加戒备,尽管谈不上视若心腹,却的确不曾刻意隐瞒什么。
郭穰是陪着霍光去温室内殿的,如何会不知道霍光在内殿之中的言行?既然霍光不曾特别叮嘱,郭穰自然是将所有事情都对皇后详细地禀告了。
——明年,上方可元服。
从温室殿到宣室殿,郭穰禀报了很多,但是,一直萦绕在兮君心上的始终是那句话。
——她的外祖父……竟然……
兮君并非不晓事,如何能听不懂霍光的言下之意?
——事实上,未央宫中,谁又会听不懂?
太医令当时就回应了大司马大将军仿若自语的这句话:“明年必是无妨”
——这点信心,太医署还是有的。
于是,温室殿中,霍光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便离开了内殿,回到前殿,一派安稳地恭送河间王离开禁中,还不忘嘱咐皇后:“温室终非帝之正寝,上还宣室为宜。”
于是,兮君就看着一干人将皇帝从温室殿搬到了宣室殿。
这是兮君第一次到宣室殿,第一次进大汉天子的正寝,但是,她并没有太过好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看着至今不曾清醒的刘弗陵,兮君眨了眨眼,想叹气,却终究是没有出声,只是站了一会儿,便默然地转身,准备离开了。
“中宫”傅母再次出声。
兮君停了一下,冷淡地看了傅母一眼,见傅母陡然警醒,低头不语,才再次举步离开。
虽然有些不安,但是,傅母参乘,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皇后登上辇车。等着车户关闭,辇车行出一段路之后,傅母才小心翼翼地道:“妾以为,中宫在宣室应召侍医。”
兮君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却垂着,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傅母的话。
“太医署行事谨慎,义女医……”
看到皇后无动于衷的模样,傅母多少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皇后并未动怒,因此,也就慢慢地说了开来,然而,还没有说完,就听到皇后冷淡地应了一声:
“何必?”
傅母一愣,定了定神,却见皇后将目光投向了车外,唇边啜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何必?
——何必……什么呢?
傅母捉摸着,却想不明白。
辇车停下,宫人侍奉着皇后下辇。
站在椒房前殿之前,望着粉色的墙壁,兮君却久久没有进殿的意思。
春寒料峭,中宫诸人都不禁为皇后的举动忧心,众人看向傅母,却见中宫傅母轻轻摇头,显然不认为需要提醒皇后,最后,还是倚华皱着眉上前,低声道:“中宫,风寒,君宜入殿。”
兮君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倚华不敢再出声。
——今日的事情太多,太诡异,实在让人拿不准皇后现在的情绪如何……而这位年少的皇后……近来……脾气本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