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华微哂——也是……义微是中宫侍医,中宫身体不好岂不是说她不称职吗?
沉默了一会儿,倚华再次开口:“中宫尚幼……义姬可知,其何时……天癸可至……”
倚华问得犹豫,脸也有些发红,义微却眯了眼,良久没有吭声。
“义姬……”倚华看着义微,眼中带着几分恳求。
义微不由叹息。
——倚华的问题意味着什么,她身为女医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何时,天癸可至……
——问的是何时成*人,实际上想知道的……不过是皇后何时能有子……
又叹了一口气,义微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已经不再有热汽升腾的汤水,淡淡地道:“甚巧……我出宣室时,于廊上遇大将军,大将军亦做此问。”
倚华捏紧了漆杯,眼中显出了几分紧张:“君如何答?”
义微没有抬眼,却给了答案:“中宫体虚,恐二七尚不能若此。”
倚华陡然松了一口气,然而,义微又说了一句话:“大将军曰:‘汉无適嗣,终非幸事,望君勉之。’”
“义姬”倚华不由惊呼。
义微低着头,轻声叹息:“无亲子,终非幸事……”
因此,在霍光面前,她应了诺。
98、禁忌
98、禁忌
义微的话让倚华的脸色顿时大变,只觉得身子都僵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吭声。义微也没有说话。
她们是故交,对彼此的心思至少都了解六七成,更何况,义微也未必没有相同的念头。
——同样是昔日椒房殿的旧属,义微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计较呢?
倚华想什么,义微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事实上,若不是因为皇后的生母,义微也不会在霍光面前应诺此事。
——上官皇后若是有子,霍光会怎么选择?
——毕竟,人心皆有亲疏之分。
倚华不是不想质问,但是,她身份微贱,更不比义微亲近卫氏,因此,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质问义微,只是,那个问题堵在她心里,实在是不吐不快。
“女医自是有慈心。”倚华尽量维持平静的语气,却无论如何也难掩其中的讥诮。
义微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盯着漆几上的耳杯,眼都不曾抬一下。
“女医”倚华有些恼了。
“长御,我只念敬夫人……只此一子……”义微轻声叹息。
——霍幸君……那个女人……只有皇后这么一点骨血在世了
即使霍光有私心,她也不能不顾虑这一点。
倚华一怔,却是无言以对了——她与霍幸君并不熟稔,但是,想到那个悲伤无奈却一派坚定的女子,她实在无法说出什么不悦的言辞了。
“……唉……”
良久,倚华低叹一声,皱了皱眉,她终是将心中的怨意说了出来:“赵女当绝之”
这句话让义微讶然抬头,随即便看到倚华眼中毫不掩饰的怨恨。
“长御……”义微愕然。
倚华攥紧了拳头,望着义微,一字一句地道:“赵女之孙,敬夫人若知,将何如?”
义微不由默然。
——赵女……
虽然倚华不曾明言,但是,义微还是很清楚这两个字是指代谁的。
——那个出身故赵国的赵姓女子
——今上的生母
义微同样不喜欢那位赵婕妤,但是,倚华这般怨恨的态度仍然让她惊讶。
“长御之意……”义微小心翼翼地询问。
倚华咬了咬牙,对义微道:“我不便出入,女医将我方才所言告于大将军即可。”
义微不由皱眉——她可不是给人传话的奴婢
倚华微哂:“不过是当年旧事。”
——当年……
义微若有所思地点头,倒是没有再问什么。
两人相视片刻,倚华便起身告辞了。义微也跟着起身相送,一直将她送到廊上,才止步,却仍旧没有回转,而是站在廊上,望着倚华离开的方向,兀自出神,良久才转开眼,又思忖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竟是往掖门行去。
中宫侍医也是少府属下,出入宫禁自然是无妨的,甚至都不必告休。义微随口编了一个理由,验了符籍,便被放行了。然而,出了禁门,义微自己却怔住了。
——这会儿……她怎么才能见到霍光啊
义微不由懊恼地拍打自己的脑门——只想着倚华的话了,竟是把最关键的事情给忘了。
懊恼过后,义微也只能自己寻思解决的办法,只是,思忖再三,义微也找不到妥当的传话之人,最后,她咬了咬牙,干脑自己往尚书台去了。
——这个时候,霍光应当在尚书台。
霍光也的确在尚书台,中宫的名号也的确好用,义微不过在尚书台外站了一会儿,就有掾吏前来引领,却是避过众人,进了一间耳室。
室内并没有人,也没有坐具,义微挑了挑眉,也没有开口发问,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候。过了好一会儿,霍光才匆匆前来。
“大将军长乐未央。”义微行礼拜见,一丝不苟。
“何事?”霍光也没有迂回,开口便直接询问。
义微起身,却没有抬头,不带一丝情绪地将倚华的话复述给了霍光。她的话音方落,霍光便猛地抽了一口冷。
义微不由讶然,悄悄抬眼,正瞥见霍光骇然苍白脸色。
——竟然真的有用……
义微不禁好奇,霍光会如何决定了。
沉默了半晌,霍光才慢慢开口:“倚华如此言?”
“然。”义微平静地应道,心中却不由揣测,当年的事情,霍幸君究竟牵涉进去多少……
霍光微微眯眼,半晌才道:“君以为如何?”
义微一怔,随即便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回答:“妾不知究竟……”如何回答?
她的话没有说完,霍光已经摆手阻止了,她也就顺势停了话,没有往下说。然而,霍光仍旧没开口。
义微低着头,不由挑了挑眉。
——看起来,霍光自己也难以决断。
“……微……”霍光忽然唤义微一声。
“妾在。”义微依旧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应声。
“中宫……可能有子?”霍光的语气尚算平静,神色却格外复杂。
义微抬头,看着霍光,眼中带着几分疑惑。
——他究竟想问什么?
霍光抿紧了双唇,不肯再说话。义微只能揣测着霍光的意思,斟酌着言辞,慢慢回答:“中宫……无恙……于子嗣无碍……然……未必能有子……”
霍光不解地看着义微,有些不明白她的话为何自相矛盾。
义微叹了一口气:“大将军,阴阳相合方能有子。”
——想有孩子,不是单方面的事情啊
霍光不由皱眉:“……县官……”
义微点头。
——上官嫱的身体只要好好调理,日后自然是水到渠成,自然无碍。
——怕只怕……那位少帝根本等不到那一天。
霍光挑了挑眉,忽然失笑:“微……”
“大将军?”
“少府太医云,上之疾,忌房事为宜。”霍光低笑转语,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义微并不惊讶,反而赞同地点头:“理当如此。”
——房事有损精气,而少帝之症本就是精气不足之症。
霍光轻笑:“我正准备下此令。”
义微点了点头,随即猛然抬头:“中宫?”
——若是如此,中宫怎么办?
——霍光之前对她说的话又如何算?
霍光垂下眼,轻声道:“且待天命。”
说着,霍光不由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随即却沉了脸:“我欲中宫有子,却非冀皇子。”
既然倚华把话挑明,霍光也干脆对义微说个明白。
——她们真的是多虑了
霍光看着义微一脸尴尬之色,心中不由失笑。
——他若是真的存了私心,一心为自己的权势着想,哪里会寄希望于皇后有子?
——他的外孙女才十一岁尚未成*人不说,即使是已经长成,也未必能很快有孕。
——与其冀望于此,还不如选宜男之女进御
——总之是今上之子即可。
霍光冷笑。
——今上之子……
“倚华之言甚是。”霍光冷言。
——赵女之孙
——让那个女人的后裔继续占着皇帝之位?
只是想一想,霍光都觉得无法忍受。
义微没有劝说——那个可能于她也不是什么值得愉悦的事情——她只是低声提醒:“中宫之子亦为上之子。”
——若是上官皇后有子,那必然是今上之子……也就是那个赵女的孙子……
霍光敛了笑容,抿紧了嘴唇,半晌才道:“中宫若有子……即天使之。”
义微一怔,总算是有些明白霍光的想法了。
——这位大司马大将军的确是有私心。那私心也不是多么见不得人。不过就是希望皇帝的身上有自己的血统。
——这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只是,霍光自己也清楚,这个可能性是多么的低
——皇后只有十一岁,当未成*人,而今上……
——那位少帝已经被他放弃了,又能活多久呢?
——一年?两年?三年?
义微垂下眼,心中暗暗冷笑。
——以她的所见所闻,那位少帝能再活个三五年都不容易
——而且,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动任何手脚
——这三五年中,那位少帝能留下子嗣吗?
——或者说,那位少帝能让皇后生下子嗣吗?
——霍光已经把其他后宫进御的路都给堵了,只剩下一个皇后……
——那样年幼的皇后……
——若是这样,还能让那位少帝留下子嗣……
——那真的是天命使然了
说白了,霍光与倚华一样——怜惜着年幼的皇后,却也对那位少帝深感厌恶。
——谁让少帝是那个赵女之子呢?
倚华不愿少帝有子,霍光又何尝愿意?
——然而,皇后却是他的血亲……
——一个女子……没有子嗣……终究是艰难的
霍光不能不顾虑这一点,只是,这份期待又有多深呢?
义微不由叹息——上官嫱的身体也并不是多么健康……三五年……能不能成*人都很难说
——有子……
——真的是想得太远了
……
义微的心中不由一动。
——或者……这才是霍光的目的?
——用医者之言与他对適子的期待,让某些可能永远断绝?
义微抬眼看向霍光,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若上无子……”义微听到自己的声音这般说着,却良久都没有得到答案。
——这个问题也的确不适宜现在就说出答案。
99、皇后下诏,御史奏劾
99、皇后下诏,御史奏劾
“……上待疾,禁内后宫皆不得进……”
兮君讶然出声,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中的尺一板,抬头看向立于殿中的杜延年。
“此令……”兮君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问了。
杜延年微微挑眉,没有吭声。
兮君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懊恼地皱眉——这是椒房前殿,满殿都是椒泥的辛香,再加熏炉中缓缓蒸腾的合香味道……着实是让人心烦。
心绪烦乱,兮君知道这般情形,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的,于是,她拧着眉,很干脆对杜延年道:“大将军可有交代?”
对皇后的问题,杜延年并无意外的表示,语气恭敬地回答:“大将军望中宫约束后宫。”
兮君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延年,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出声,语气非常平静:“若有诏令至后宫……”
宫禁自有制度,后宫皆居禁内,而天子如今却在宣室,后宫即便想进幸侍奉,也是出不得禁门的——除非有诏令召见。
杜延年依旧低着头,对皇后的话毫不动容:“上待疾,岂会有诏令至后宫?”
当朝九卿语气平淡,然而理所当然的语语却透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冷厉。
兮君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把火从胸口直冲上头,让她的额角痛得厉害。
——杜延年就差直言,皇帝绝对发不出诏令了
兮君揉着额角,又在痛处按压了好一会儿,才对杜延年点头:“吾已知。君且退。”
杜延年立即应诺,刚要行礼退下,又想到霍光的交代,连忙重亲低头立定,对皇后禀告:“大将军尚有一言。”
“嗯?”兮君稍讶。
——还能有什么事?
“椒房虽在后宫,中宫上食不在此诏之禁。”杜延年很认真地复述了霍光的话。
兮君一怔,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杜延年已经离开了。
“大父何意?”兮君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傅母一直坐在皇后的身侧,这会儿,听到皇后的呢喃自语,禁不住喜形于色地对皇后道:“此事于皇后甚善。”
“甚善?”兮君看了傅母一眼,却是轻轻摇头,什么都没有再说,便径自起身,离开前殿。左右侍御连忙跟上。傅母虽然满腹不解,却也立刻起身,不敢怠慢。
走出前殿,香氛稍淡,兮君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顺着廊道又走了一会儿,兮君若有所思地止步,扬手招人上前。
随侍的宦者上前应命,只听皇后慢慢地言道:“草诏,用玺,颁中外。”
宦者一愣,刚要问草何诏,就陡然明白过来,于是出口的询问变成了:“是否直书大将军令?”
兮君微微眯眼,瞥了那句宦者一眼,才慢慢地点头。
——她可不认为,只凭她的皇后诏,就能震慑住禁中与后宫那些女人
——还是把大将军抬出来,让她们自己掂量为好
见皇后如此表示,傅母与诸侍御都是脸色微变,连应命的那个宦者也怔怔地望着皇后,没有立刻应唯。
“嗯?”兮君挑眉,扫了一眼诸人,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个决定有何不妥。
傅母欲言又止,倚华也垂下眼,没有解释的意思。
兮君移开眼,没有再理会诸人,直接举步离开,将那个宦者吓了一跳:“中宫”
——他究竟该怎么办啊
兮君没有理会,更没有停步,一干侍御连忙跟上,自然也顾不上那个可怜的宦者了,只有郭穰,在走过他身边时停了一步,低声斥道:“应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