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惯例,天子没有注意到,自己所指的侍中是谁,直到那人开始念壶关三老的上书,天子才发现,那人是前些天一直被自己软禁的霍光。
作为冠军景桓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霍光与卫氏虽然没有血缘,但是,仍旧是卫氏的一员。或者说,他不可能维护太子刘据之外的皇子——被霍去病携入长安,受卫氏的庇荫的他,不可能不站在霍去病全力维护的卫太子的一边。
因此,在天子因为“太子反已成”的消息暴怒时,明知无济于事,霍光还是开口了。
因此,在天子驾幸建章后,霍光一直没有当值,直到今天……
听到霍光的声音,天子只是看了他一眼,稍稍皱眉,并没有阻止,随即,天子的注意力便完全放到了那份奏书上。
壶关三老令狐茂说:“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子乃孝顺。今皇太子为汉适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鬲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籓。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臣不胜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宫下!”
不得不说。长者终究更通世故。
奏书通篇皆是为太子鸣不平。却字字句句都击中天子地心思。
——“皇太子为汉适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
——“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
——“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
霍光压抑着激奋地心情。力持平静地念完奏书。却半晌没听到天子地声音。稍稍抬眼。便见玉床之上。扶着玉几地天子一脸沉思犹豫之色。
良久,奇华殿内的诸人听到天子细微的叹息声:“……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朕不省察……”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打扰天子的思绪,心中为未知的可能而惴惴不安。
又过了半晌,天子疲惫地摆手让霍光将奏书放下,却始终没有再说话。
子曰:“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綍。”
天子的话让霍光心中愈发不安了。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天子在犹豫,其他人呢?
走到奇华殿,还没有步下丹墀,霍光就见上官安在旁边的角落里神色焦急地打转,不禁皱眉,走过去轻声斥责:“上起居所在,岂能如此随意?”
一听到霍光,上官立时松了口气,却随即扯住霍光的衣袖,焦急低语:“阿公,家中出大事了,我得赶快回去,你帮帮忙!”
霍光不由一惊:“出什么事了?”
“阿翁说,幸君小产了……”天气闷热,兼之焦灼万分,上官安早已是大汗淋漓,朱胄下的黑色大襦上满是湿渍。
霍光不由大骇,反手抓住上官安的手:“幸君如何?”
上官一脸惊恐:“不知道……来报讯的苍头(注2)说不清楚……”他是又惊又急,竟是完全没有感觉到霍光的力道。
霍幸君,霍光的嫡长女,嫁给上官安已经五年,却是第一次有妊,霍光本就担心长女会不会像其母一样不易顺产,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禁更加忧虑。
正在担忧,霍光却冷不丁地听到上官安低呼一声:“噢——”随即就听他压低声音,悄声道:“阿翁让我转告,有贵客在尊家。”
霍光讶然抬眼,却依旧皱眉,上官安见状不禁着急,他虽然风流,但是,对霍幸君也是真的上心,否则,也不会五年无子也不冷落娇妻,如今见霍光迟疑不予答复,心中焦灼不已,顾不得上下尊卑,扯着霍光的衣袖急道:“阿公,其它事我也管不了,幸君若是……若是万一……”
霍光拍了拍女婿的手,让他安心,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回去,我来安排。”他还是在当值,着实走不开,需要请旁人帮忙。
上官安又连连嘱咐了好几次,生怕霍光不把这件“小事”放心上。
看着上官安走远,霍光又到殿门处晃了一下,见天子仍在怔忡出神,便疾步赶回值宿庐舍,却见舍内空无一人,他一拍脑门,让庐舍中侍奉的宦者去大宛厩寻金日磾:“就说我有急事。”随即又赶回帝寝。
半个时辰后,金日磾才来到帝寝,悄然在廊道转角处止步,示意看到他的宦者提醒霍光。
“翁叔,帮我个忙!”霍光走到金日磾面前便长揖及地,唬得金日磾连忙侧身避开:“不必如此,只要我能做到,子孟但说无妨。”(注3)
霍光这才挺直腰,皱着眉道:“你今日休沐,代我回家一趟……幸君小产了……”
金日磾闻言也是一惊:“怎么回事?莫不是被惊吓了……”之前平乱时,也发生吏士以平乱为名行劫掠之实的事情。
“我也不清楚,是上官安方才来说的。”霍光满面忧色,“你代我看看情况。”随即压低声音道:“上官桀说有贵客,妇道人家不知轻重,你帮着决断一下!”
金日磾点头:“小事,我这就去。”
霍光却又道:“上官安也在当值,你顺便问问羽林令(注4),能不能让他归家一趟。”
金日磾再次点头:“好。还有别的吗?”
霍光摇头:“拜托翁叔了!”
金日磾摆手,同时低声道:“我方才来时,见苏文往钩弋宫去了……”
霍光没有惊讶,轻声道:“壶关三老上书讼太子冤……”
“太子往东去了?”金日磾立即明白——壶关在长安东边——随即大惊,“他们要对太子下手……”
霍光苦笑:“太子当初就不该出长安。”他只是天子近臣,出了长安,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刘据自己的本事了。
虽然是如此说,但是,霍光随即又摇头:“不出也……”
金日磾也只能叹气——丞相为将平乱,太子不出长安便是束手就擒……谁知道丞相会不会让太子活着见到天子?
丞相与贰帅将军是儿女亲家,贰师将军李广利乃是昌邑王的舅舅,诸皇子中,昌邑王也算是比较得帝心的一位了……
注1:三老,古代掌教化之官,乡、县、郡均有设。(《汉书…高帝纪》:“举民年五十以上,有脩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乡一人。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教。”)五更,古代乡官名。用以安置年老致仕的官员。古代设三老五更之位,天子以父兄之礼养之。(《礼记…文王世子》:“适东序,释奠於先老,遂设三老、五更、羣老之席位焉。”郑玄注:“三老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天子以父兄养之,示天下之孝悌也。名以三五者,取象三辰五星,天所因以照明天下者。”《礼记…乐记》:“食三老五更於大学。”郑玄注:“三老五更,互言之耳,皆老人更知三德五事者也。”孔颖达疏:“三德谓正直、刚、柔。五事谓貌、言、视、听、思也。”《汉书…礼乐志》:“养三老五更於辟廱。”颜师古注引李奇曰:“王者父事三老,兄事五更。”)
注2:苍头,指奴仆。(《汉书…鲍宣传》:“使奴从宾客浆酒霍肉,苍头庐儿皆用致富。”颜师古注引孟康曰:“汉名奴为苍头,非纯黑,以别於良人也。”)
注3:翁叔,金日磾的字。子孟,霍光的字,出自《汉书…霍光金日磾传》
注4:羽林令,官名,羽林的主官。(《汉书…百官公卿表》:羽林有令丞。)
30、赦免
金日磾是匈奴人,自从被天子简拔为近臣,行事素来谨慎,最不愿惹嫌嫌疑,因此,即使逢休沐之日,他也鲜少出宫。于是,建章宫东阙的卫侯看到这位天子幸臣时,不禁愣了一下,连例行的察验名籍都是神思恍忽地进行的。
接过卫侯双手奉还的名籍,金日磾双手轻击了一下,细微的声响总算让那个年轻的卫侯回过神,连忙垂首向金日磾低声道谢。
宣明里的霍家,金日磾从没有来过,但是,一点都不难找——霍光低调,上官桀却是新任九卿,想低调都不行。
一进宣明里,金日磾就见车骑源源不断地汇往一个方向,他也没下马,只是驱着马儿在道边慢悠悠地前行,跟着那些车骑就到了霍光那所相当气派的家宅前。
虽然上官桀的官位在霍光之上,但是,轮天子的信重,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宿卫天子近三十年的霍光,因此,他很希望霍幸君能早日为上官家生下嫡孙,这一次,在甘泉得知霍幸君有孕,他是兴奋不已,后来,变乱频起,好容易长安平静了,霍幸君也无恙,却不料还是出了意外。
因为上官安在羽林脱不得身,霍光宿卫天子,这几日情况特殊,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上官桀与妻子便日日来霍家探望,连带着一群惴惴不安的官吏也络绎不绝对跑来霍家。
看到霍家那门庭若市的景象,金日磾不禁皱眉。他也不等霍家的奴仆来侍奉,便径自下马系缰,随后走到门口,将名刺递给守在门口的老仆,却不料那人根本不接,很坚决地道:“小君有吩咐,家主不在,不待客!”
金日磾不以为意,轻轻一笑,道:“家老先看看我这名刺是何印所封吧!”
老仆一愣,这才接过金日磾一直举在他面前的名刺,一看清封检上的印痕,老人便连忙躬身行礼:“原来家主贵客,快请进!”
——霍光知道妻子谨慎,特地用自已的私印给金日磾封了一份名刺。
看到家老如此爽快的态度,金日磾不禁微微挑眉,倒不是十分惊讶——他与霍光宿卫禁中也不是一两年了,却是今日才第一次看清霍光的私印,可见霍光行事有多么谨慎了,想来霍家人也不认为有人能够假冒霍光的私印。
进了后院。还没登阶。金日磾便看到北堂上端坐右席地男子。不由一愣。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公子?”家老正要去内宅通禀。却见本该登堂入座地客人竟在堂前怔怔地出神。不由惊讶地唤道。
金日磾回过神。连忙脱履入内。向坐在主席左侧地上官桀行礼相见。随后才与右席地男子打招呼:“卫公子……”竟是卫青地幼子——卫登。
卫登却是不认识金日磾。一边起身答礼。一边思忖该如何开口询问这个身形高大地男子。却听上官桀用略显低哑地声音为他介绍:“三公子。这位是驸马都尉、侍中金日磾。”
闻言。卫登不禁诧异地盯着金日磾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想起此举太过失礼。连忙致歉。
金日磾并不在意。在上官桀下首地席上坐下。不等两人询问来意。便开口解释:“霍子孟脱不开身。又不便告假。特地拜托我来看看大姬是何状况。”
上官桀与卫登轻轻颌首,三人都没有再开口,堂上顿时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霍光的妻子东闾氏才从西院过来,一脸疲惫,身旁是一个同样憔悴的妇人。
上官桀一见两人到来,便连忙起身:“大家(注1)辛苦,新妇(注2)如何?”
东闾氏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女医说已无大碍。”随即便道:“幸君请两位大人(注3)回去安歇。她本就是愧疚,你们二位在此,她更加挂心。”
上官桀看向东闾氏身旁的妇人,见她轻轻点头,便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既然新妇这样说,我与内子便归家!意外之悲,烦大家多多宽慰之!”
东闾氏恭敬地应了,亲自将上官桀夫妇送至前院,方返回。
东闾氏认识卫登,却是第一次见金日磾,便先与金日磾叙了礼,随后又与卫登互相叙礼,才坐到主席。
“叔升是稀客,金侍中还是初见,劳君等久候,失礼了!”东闾氏再次伏首致歉,随后才道:“夫君既请金侍中代为决断,就请叔升对侍中实言吧!”
她本就是妇道人家,如何有能力决断那些攸关生死的大事?这两日,她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原本还有女儿拿主意,如今……
金日磾闻言便诧异地看向卫登——他本以为,所谓的“贵客”便是指卫登,现在看来……倒不像了。
卫登略略沉吟了一下,又看了东闾氏一眼,方对金日磾正色言道:“此事告知侍中,登家与霍氏的生死便交到侍中手里了……”随即轻笑摇头:“唯望霍子孟真如先父所言一般明睿了……”
金日磾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却也不能拒绝了,只是垂首示意卫登但说无妨。
金日磾不知道,这般沉默寡言的姿态却让卫登对其多了几分信任,因此,他打消了原本含混解释的想法,从头开始对金日磾详细说明:“太子兵败前,皇后曾召我与幸君入宫,将皇曾孙拜托于我等……”
刚听完第一句,金日磾便讶然变色,惊呼道:“皇曾孙?”
卫登不解地解释:“正是。……太子元孙……不就是应该称呼皇曾孙吗?”
金日磾抚额,这才想起天子幸甘泉前,宗正的确奏报过史皇孙的某家人有孕,问的就是位号称呼的事,天子当时一边笑宗正迂腐,一边亲自写了“皇曾孙”的答复。
“……没事,我只是……”金日磾摇头,示意卫登不必理会,继续说明。
——他只是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一次,金日磾没有再出声打断,直到卫登说完霍幸君为何流产,不再开口了,他才道:“之前丞相报,太子与皇孙二人出逃,史皇孙与皇曾孙是否仍匿于长安?”虽然田仁有故意放纵,但是,太子也是血战突围,应当不会带着一个婴儿……
卫登不料金日磾张口便问这桩,不禁有些紧张,但是,犹豫沉默本就是答案,金日磾不待他回答便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