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掖庭丞,张贺并没有像之前对其它属吏那样言语,而是很客气地直接问诸人为何留下?
在堂上的掖庭丞只有五位,五人相视片刻,最后由最年长的一位代表众人向张贺进言。
“令君……如此轻断……似是不妥”
其它属吏不知,几位掖庭丞如何不知——方才的决定全是张贺自己决断的
——毕竟尊卑有别,他们如此对贵人……终究有些不妥?
对此,张贺却并不在意,反而挑眉反问:“有何不妥?”
五人哑口无言。
——张贺只说严守门户,并没有说别的……
——不妥?
——就如诸人所有想一样,那正是掖庭职责所在。
——有何不妥?
见五人半晌无语,张贺也没有说什么,笑了笑便示意他们退下。
五位掖庭丞再次相视一眼,最后一齐向张贺告退。
——既然张贺如此笃定,想来……应该……不会有事的
想了想张贺的出身,五人不由对这个判断更有信心了。
——也的确如此
当天,黄门便处置了几个私议此事的中人,与那几个身犯大逆不道之罪的人相比,掖庭署的这点事情,根本微不足道。
——霍光的态度才是众人关注的目标
这一次,霍光的态度很微妙。
对于禁中官吏来说,霍光对皇后的维护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因此,这件事方出时,虽然私议很多,但是,并没有人想生事。
——张贺的决定也正是为了不出事。
——某些贵人若是耍些小聪明,必然惹出事来,最后,不论那位贵人是何结局,掖庭署都不免被牵连。
说白了,禁中上下都明白——帝后之间不管出了什么事,霍光都没有办法追究,那么……迁怒就太容易了
有这样想法的人很多,然而,霍光却什么都没有做。
——私议主上本就是大罪,谈不上迁怒什么的。
更重要的是,霍光压根没有理会这件事。
——据说,黄门的奏书,霍光根本没有处理,直接是交给了杜延年。
此说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出面处理此事的是杜延年。
杜延年处事素来公正宽和,对于那几个私议君事的宦者,也没有额外加刑,不过是依律令论报而已,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
一时之间,禁中上下都看不明白了。
刘病已更加忧心。
张贺亲自送他出宫。将出掖门,刘病已却止步回望。张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椒房殿前立着的二出阙,也就明白了刘病已的心思。
叹了一口气,张贺轻拍了一下少年的肩:“毋为中宫忧。”
刘病已垂下头,没有吭声。
张贺也没有在意,携了他的手,将他一直送出宫门。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言语,但是,这两人何等熟悉彼此,张贺只是瞥了刘病已几眼,便知道他心中必然有事。
虽然也有些担忧,但是,张贺也知道,刘病已早已不是稚儿了。
——有些事,他不愿说,自然有他的考量。
因此,直到宫门前,张贺都没有问刘病已一个字,只是在刘病已行礼告别,才轻声叮嘱了一句:“若遇难决之事,曾孙不妨请教于人。”
刘病已一怔,随即便继续将礼行完,之后才看着张贺,满脸地犹豫,好一会儿才道:“若不可请教……”
张贺不由一愣。
——不可请教?
张贺心念一动,再联想刘病已方才的举动,便猜到了几分。
——然而……如何回答他的疑问呢?
“若不可请教……曾孙便不妨稍待……”张贺轻语,“何时思虑周全,何时再做决断。”
刘病已垂下眼,思忖了一会儿,再次郑重行礼,谢过张贺,随后,才转身走出宫门。
刘病已有四五个月没有出过未央宫了,走出宫门之后,尽管仍然满腹忧虑,但是,只是听着道上车水马龙的声音,他便轻松了许多。
沿着城门街走了一会儿,刘病已才渐渐定神,不再一径地发呆,匆匆从路口过了驰道,随后从城门街转到香室街,便直接从清明门出长安。
刘病已数月未曾出宫,这一次出宫,张贺特地安排了行程,虽然无人监督,但是,刘病已还是按照安排,首先去了复家。
复中翁对刘病已的课业并不着紧,看了他带了功课,点评了一番,便让他继续在自家堂上听讲。
虽然数月未至,但是,他的位置仍在,仍旧是与张彭祖同席。
杜佗与史曾、史玄都很愉悦地与他招呼,反而是张彭祖,情绪有些低落。
复中翁年岁大了,每次授业,时间都不长,而且要歇息片刻才能继续,那点工夫,堂上学子也可以稍歇。
借着这个机会,刘病已才低声问张彭祖为何如此。
张彭祖先是一怔,随即却是叹息摇头,就是不肯说话,杜佗在旁边见,却是暗笑不已,让刘病已迅速转移了目标。
杜佗瞥了张彭祖一眼,随即便直爽地对刘病已道:“其长兄将将兵,彭祖求而不得。”
“将兵?”刘病已不由一怔,却是不解得很。
杜佗讶然:“曾孙在宫中竟不知?”
刘病已不好说自己是被困掖庭署了,因此,干脆不言语,只是看着杜佗,让他解释。
这一回,张彭祖先开口了:“大将军欲出兵辽东,将未定,却已定家兄随之。”语气尚算镇定,但是,表情却满是不甘。
刘病已挑了挑眉,与杜佗相视一眼。两人都没有吭声。果然,不一会儿,张彭祖便道:“我只想从军而已,阿翁与两兄皆不允”
“从军?”刘病已不由惊呼,随即上下打量了张彭祖一番:“君与我同年岁,何以从军?”
张彭祖更恼:“长兄亦不过弱冠”
杜佗翻了一个白眼:“冠军侯十八受封,令兄乃正当年”
言下之意——他还太小了。
张彭祖不甘又无言以对,最后,只能扭头不理两人。
杜佗与刘病已相视暗笑。
——他们终究太小,并不清楚,他们所知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117、张家事
117、张家事
张安世有三子,千秋、延寿、彭祖。
张千秋是长子,与两个弟弟不同,方束发便因父任入宫为郎,如今已经是中郎将、侍中,前途正好,也最为张安世器重。
能在光禄勋属下为郎的,不是二千石的子弟,就是家赁丰厚之人,要不然就深得皇帝赏识。郎官是天子近臣,秩位却不高,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不过是仕途的,当然,这个相比其它,要高出不少。
不过,高也不代表仕途一定顺当。
——比如冯唐,年六十余尚为郎中署长,若非偶遇孝文皇帝,一番对答正合上心,只怕真的得当一辈子的郎中。
——冯唐尚好,一番对答,既为他人开脱了罪名,又让自己升了职,虽然只是主中尉及郡国车士的车骑都尉,但是,好歹是进了一步,等孝景皇帝即位,更是迁为诸侯王相。
——比冯唐更不幸的郎官也不是没有。
——比如从孝文皇帝时就为郎,却直到孝武皇帝时,才皇帝偶遇的颜驷。
——上尝辇至郎署,见一老翁,须鬓皓白,衣服不整。上问曰:“公何时为郎,何其老也?”对曰:“臣姓颜名驷,江都人也,以文帝时为郎。”上问曰:“何其老而不遇也?”驷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上感其言,擢拜会稽都尉。(注)
——与这位老郎相比,冯唐已经算是幸运了的。
即使是张千秋这种身份,也未必都能够顺顺利利地步步高升。
——就是张安世自己,当年也在宫禁之中磨了好多年,才得帝王青眼。
——如卫青、霍去病那般年少显贵,终究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张家毕竟也是几代仕宦的家门,张千秋打从一开始为郎,就没有指望自己的一路高升——张安世是光禄勋,为了避嫌,也不会轻易提拔他。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运气的价值了。
张千秋为郎一年,就赶上了鄂邑长公主与上官家谋反的事情,宫禁人事大变动,光禄勋属下也不例外。涉及宫禁防务,霍光显然不可能再交给外人,然而,霍家的人口并不多,于是,一干亲信的子弟自然也被用上了。
像张千秋这样已经为郎的自然要提拔,就是杜延年的长子杜缓,尚在少年,也被任为郎。
按照《任子令》——吏二千石以上视事满三年,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杜缓显然还不够资格。
但是,霍光开口了,自然事无不成。
霍光对张安世素来倚重,对张千秋的安排便与霍氏子婿相同——擢为中郎将。
——说白了,霍光就是要用亲信掌握宫禁。
张安世无法拒绝,但是,眼见着霍光已有决断,他倒是并不乐意长子继续在宫中任职,正想是不是让其出为外吏,霍光就选了张千秋备战。
封侯但凭马上取的道理,谁都知道,但是,为人父母的,谁又真的乐意子女去估兵凶战危的事情?
再者,出兵辽东,并无老将,张安世不能不先虑败……
张安世本来就是想推脱的,但是,霍光紧跟着就说了一句:“禹亦同往。”
张安世一怔,推脱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儿子……
——霍禹都要去,他能不让张千秋去吗?
因此,张安世只能答应。
虽然心里想得通透,但是,多多少少地,张安世仍旧有些不甘心,所以,当张彭祖闹着要跟长兄一同出征时,张安世罕见地发了火。
在张家,张安世的权威甚重,北堂之上当即一片静默,连张安世的適妻都不敢出声,更不必说张彭祖了。
最后,还是张安世起身离席,一干人才放松下来。张千秋拍了拍少弟的头,轻笑着安慰:“阿翁自有道理,尔且安心。”
张彭祖闷闷地应了。
——道理他都懂,但是,不能如愿终究是不开心。
——更让他不开心的是,举家上下都认为他的话只是开玩笑
不过,张千秋与张延寿都疼这个弟弟,见他不开心,自然费心地开解着,不过,没一会儿,张安世便派了亲信苍头过来,让张千秋与张延寿去见他。
——惟独没有叫张彭祖。
张彭祖刚好转一点的心情顿时更糟糕了。
张安世的妻子有心与儿子说几句,但是,毕竟见识有限,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到点子上,张彭祖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下去了,随口扯了学业当借口,便离开了。
与此同时,张千秋与张延寿也不好过。
张安世素来是严父的做派,这会儿,心情不好,将两个儿子唤来又是为了正经事,自然也不会如何和颜悦色。
张千秋与张延寿一见自家大人那般阴沉的脸色,心中就咯噔一下,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张安世也不在意,直接跟两个儿子说正事:“千秋此去与大将军子同行,行事收敛延寿明日随我去光禄勋寺”
张千秋尚可,张延寿却是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要让他入仕了。
“不是只能保一子……”张延寿有些奇怪。
虽然与霍光亲近,但是,张安世并不愿意过分用权——出仕又不是只有郎官一条路
——犯不上
张延寿也看得开,本来已经准备冬月补吏了,却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
张安世瞪了中子一眼,并没有解释,而是看向张千秋。
张千秋连忙低头回答:“臣知大人之意,定不会与大将军子相争。”
张安世摇了摇头:“过矣”
此事关系重大,张安世不能不亲自教子。
“谨听大人教训。”张千秋与张延寿齐声应道。
张安世示意两个儿子都坐下,随后才慢慢地教训:“我与尔言,非为此等小节。大将军并非器小之人,纵有相争,但有缘由,皆不会责尔。”
张千秋恍然。
张安世接着说道:“况此番为出战。军功但凭计算,临阵之际,岂容相让?”
张千秋赧然,觉得自己太过想当然了。
张安世看了张千秋一眼,又扫了一眼次子,随后才道:“我言收敛,只望尔安守本分。”
张千秋立刻稽首:“臣定不闻它事”
张安世这才满意地点头,却随即便板了脸,对张延寿教训:“尔亦是”
相较长子,张安世真正担心的是次子。
——因为一直也没有想让张延寿为郎,张安世对张延寿难免有些纵容,而有些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教好的。
——张安世只希望这个儿子能记住自己方才的话就好。
张延寿却有些困惑,对于父亲与兄长的对话,他并没有完全听懂。
注:出自《汉武故事》
张汤,杜陵人也。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兒守舍。还,鼠盗肉,父怨,笞汤。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父见之,视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父死后,汤为长安吏。周阳侯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事之。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贵人。汤给事内史,为甯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征汤为史,荐补侍御史。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为能,迁太史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已而禹至少府,汤为廷尉,两人**,兄事禹。禹志在奉公孤立,而汤舞知以御人。始为小吏,干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内心虽不合,然阳浮道与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奏谳疑,必奏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法廷尉挈令,扬主之明。奏事即谴,汤摧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此。”罪常释。间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监、掾、史某所为。”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解人之过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吏深刻者;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