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真正拥有的……又有什么?
张贺为刘病已心疼,然而,看着他这样软弱的祈求姿态,心中却莫名地不满。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就是这样应诺的吗?
“皇曾孙……人固有一死”张贺的语气强硬起来了。
刘病已一怔,望着张贺,满眼的茫然。
“死不可畏。”张贺坚定地说着。
刘病已看着张贺,虽然泪未止,但是,却没有再哭出声了。
张贺微微侧身,将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刘病已紧握的双手上。
“臣虽有余念,却不畏亟死……”张贺低声道。
连着听了三个“死”死,刘病已是一点都听不得“死”字了。
“大人”刘病已用力摇头,不想听张贺说这样的话。
张贺用力地按了按他的手。
“皇曾孙……臣méng皇太子深恩,掌理家事,本有君臣之分……皇太子与皇孙皆身遭不辜,臣又何有苛活之理?”张贺一字一句地对刘病已道。
刘病已说不出话来了。
“……当时,太子家吏、宾客,死者何止百数?彼等不惧,臣又何惧?”张贺轻声低语,虽然语气认真,但是,并没有一丝一豪的壮烈jī情,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大人……”刘病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贺的话分明是说……当年……他根本就不想活了……
仿佛是看出了刘病已的想法,张贺低声轻笑,慢慢地言道:“然,吾弟云:‘皇孙皆殁,太子尚有孙,兄不yù见之?’我即知……我不可死……”
刘病已一怔。
张贺轻笑,再次抬手轻拍刘病已的头:“皇曾孙今已成家,有子……吾纵身下九原,亦可言于太子……故……曾孙毋悲……”
刘病已抿紧了双chún……他也想止住泪……但是……做不到啊……
张贺的手轻轻拭着刘病已脸颊的泪水,却是怎么无法拭净,最后,张贺只能放下手,无奈地放弃。
“大人尚有余念……”刘病已哽咽而言,“岂能见吾祖……”
——张贺对他还有期望啊……
——难道他就这样放弃了……
张贺轻笑,半晌却只是轻吧,并未再说一个字。
“大人”刘病已却是心惊不已。
张贺安抚地拍了拍刘病已的手:“吾一介家吏,见曾孙娶fù有子,吾愿足矣……”
——至于其他的愿望……还是留给其它人吧……
——要见太子的……难道就只有他一个人不成?
张贺摇了摇头,眼中浮上一丝狡黠的笑意。
“病已……”张贺轻笑着看向刘病已,“汝为何以广明见大将军之心?”
——方才,刘病已说的话,他可没有忘呢
刘病已一怔,半晌才道:“始元六年……”
张贺一怔,随即就反应了过来。
——始元六年,能将霍光与广明扯上关系的无疑有燕王旦的那份劾章了……
——那份劾章上说霍光“都郎、羽林,道上移跸,太官先置”指的正是霍光往广明检校郎官与羽林的事情。
张贺不由讶然——仅仅凭那件事,刘病已就敢确定霍光的心思了?
——这也……太离谱了
张贺有些不安了。
——刘病已是不是……太莽撞了……
刘病已却也没有在意张贺的反应,神sè仍然有些茫然,只是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往下说。
“大人至广明都肄郎、羽林,道上移跸,太官先置……却仅此一次”刘病已慢慢地说着。
——霍光能够在天子加元服之后不提归政,却天下无人置一言非议,并不只是依靠手中的权势,更重要的是他的名声。
——道上移跸,太官先置……这种情况完全是皇帝出行了……
——霍光若是一直如此……早就引来天下侧目了
“始元五年……有人自称卫太子诣阙……”刘病已神sè木讷地说着自己的分析,“吾之考、妣……恐是其后……才得以收葬……起位……”
刘病已有些麻木了……
——广明的那些墓冢……明显是新坟……
——他也是贪玩的xìng子,一干友人又有哪一个是省心的?不要说去墓地转悠……他们甚至有过夜入墓地的尝试……
……
——湖县有思子*……
——他的祖父是不必担心的……
——他的先考与先妣……又有谁关心?……又有何必要关心?
刘病已苦笑——死人有何可图?对死人再好……图的也是活人……
——霍光能想到他的父母……自然也是顾着他了……
……
刘病已的心绪本就luàn,这会儿,更是越想越觉得头晕,不由皱了眉,却怎么也停不下飞转的思绪,直到张贺的笑声清晰地传他的耳中。
“大人……”刘病已猛地收了心神,看着张贺愉悦地大笑,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张贺放松了身子,仰躺在chuáng,笑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刘病已,眼中闪动狂喜的光采。
“吾见太子,可言矣”
注1:出自《山海经。海内南经》
注2:出自屈原的《天问》
41、尊贵无比
41、尊贵无比
张贺是真的如释重负了。
——从接到遗诏,第一次见到刘病已开始,张贺便全心全意地为他筹谋、忧虑……
——筹谋他的未来,忧虑他的生死荣辱……
……
——如果刘病已真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宗室子弟,那么,时至今日,张贺已经完全不需要为他担心了。
——属籍宗正、爵位、家赀、妻、子……
——该有的,能有的……张贺都会为他安排好
——最重要的是,刘病已没有入仕。
——作为宗室,作为并非王侯之爵的宗室,一生的平顺无忧是足以保障的
——甚至,刘病已都不需要担心被莫名其妙地牵连进什么大案中
——因为他没有父母兄弟姊妹
……
如果刘病已只是一个寻常的宗室子弟,那么,张贺完全不必再有任何的忧虑了
——哪怕是立刻闭眼,他也完全可以对自己的旧主说:“我已为少主尽心尽力,万事皆备。”
……
……可是——
刘病已不是寻常的宗室子弟
——张贺的旧主更不是寻常的身份
张贺太清楚刘病已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呢
——嫡庶、宗统……
……
——作为是先帝长子的唯一血脉,无论是谁,都不能不承认,刘病已才是先帝的正统嫡裔。
——因为先帝的长子也拥有着副君的身份,是堂堂正正,不容错认的皇太子。
……
——若仅仅是如此,刘病已顶多也就是更淡泊一些,受些压制……当然,也有可能被高高地捧着,实际上却倍受猜忌。
——毕竟,继先帝之后,即皇帝位的,不是先帝的长子,而是少子
——再如何贵重的身份,既然没有成为皇帝,也就谈不上尊贵无匹了……
——可是……偏偏继先帝而立的少子……不仅谈不上名正言顺……甚至可以说是,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会对这位天子的即位……有点异议的念头
——这样的情况,刘病已的身份就格外让人不舒坦了。
……
张贺不是真的没有想过某些事,但是,他很清醒——可以说,太子家吏中,经历过父亲骤然下狱,不久便自杀……的张贺,是少有的现实派。
对先帝,对现实……张贺都不似很多人那样,心存乐观的幻想。
因此,哪怕是现在,哪怕所见所闻都在告诉张贺——他所想的不一定是奢望
张贺仍然无法安心。
——人心是会变的
张贺不相信的是霍光
——尤其是霍光这两年越发专断的举动……
……
张贺担忧的不仅是霍光会如何选择今上之后的继统之人,还有若是有那么一天……刘病已真的……达成他所……奢望的那件事……霍光又会如何……
——霍光看重刘病已……看重过去的一切
这些,张贺很清楚,但是——有多么看重呢?
——能与他的权势……家人……更重吗?
张贺看不透霍光,自然也就无法确定……因此,哪怕自己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他也全力撑着……
——他不放心……
——哪怕他的弟弟已经给了隐晦的承诺……
……
张安世对家人终究是心软的,护送张贺回来时,知道他如今最在乎的还是刘病已,便避着人,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卫太子之孙,自是尊贵无比。”
……尊贵无比……
——这其实已经不是暗示了……
——除了至尊……还有谁能尊贵无比?
……
张贺当时也是惊喜非常,但是,很快,他便又想到另一件事。
——尊贵无比……
——张安世是尚书出身,最讲究字句……
——明明有很多词可以用的……
——为什么他就用这四个字?
张贺并不是咬文嚼字,而是……这四个字……
——之前并不是用在天子身上的……
——而是……
——对大汉第一位大司马大将军的形容……
……
其实,那也就是一则传言。
元鼎五年的岁末,皇帝忽然诏卫青尚平阳公主。(注1)
当时,卫青的两子,yīn安侯卫不疑与发干侯卫登刚则与其它一百零四名列侯一起,坐酎金有轻及sè恶者,被劾以不敬,而被失侯。
几乎是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诏书就颁下了,举朝上下只能一边揣摩着公主与两个xiǎo爵的轻重,一边将准备好劾章收了起来。
——弹劾谁?
——卫不疑与卫登都不过才十二岁,酎金这种事,能是他们准备的吗?
——当人人都是甘罗吗?
——就算有很多人都是甘罗,卫青的这两个儿子也不是
——年年九月都是献酎,他们的酎金一向都是卫青准备好的。
也不能怪百官见风使舵,虽然卫青的三个儿子的列侯之爵来得太容易了,但是,也是正经的列侯不是?各一千三百户呢可是,元鼎元年,卫伉坐矫制不害,免。时隔四年,卫不疑与卫登再次失侯。卫氏一mén五侯,至此已失三,除了卫青,冠军侯霍嬗也尚幼,虽然得皇帝的宠信,但是,也着实不成气侯?
——谁不会揣摩揣摩?
——是不是皇帝对卫氏……终于厌了?
……
——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可是,皇帝的反应更快……
——与往常一样,皇帝根本没有给任何人出声的机会
——当然,皇帝没有说不准上针对卫青的劾章,不过,谁心里又不会惦量呢?
——就好像元朔六年chūn,卫青坚持在日食之后出征,出兵十余万骑却只斩获三千时,皇帝也没有发话不准百官表现应有的耿直忠贞,同样,皇帝也只是下了一道诏书。
——赦天下
——为什么赦天下?
——因为大将军巡朔方,斩首虏万八千级
——至于为什么明明是三千,皇帝却认为一万八千……
——因为元朔五年的chūn天,大将军出朔方,斩首虏万五千级
——同样的道理,为什么到了夏天,失两将军,亡翕侯的大将军仍然能受赐千金,有司甚至奏请置武功赏官?
——因为大将军两次出朔方,共斩首虏一万九千级,所以,皇帝要犒赏那些跟随大将军的将士
——什么?不能这样算军功?重复了?
——北阙很好认,慢走,不送
——那是孝武皇帝,不是不是听了功臣的教训,还能称善的孝惠皇帝
——更何况,就是教训孝惠皇帝,曹参也是大汉元勋,也不是随便的一个官吏
——跟皇帝讲理?跟孝武皇帝讲理?
——孝武皇帝一朝有很多能臣、名臣,不过,直臣……只有一个汲黯
——谁会,谁又敢跟那位天子过不去?
元朔六年时,不会有人敢做的事情,到元鼎五年,就有人敢做了吗?
——显然不会有
——当然,没有人敢做某些事,不代表没有人敢说话。
——毕竟,卫青曾是平阳侯的家奴,而平阳侯便是平阳公主的第一次下嫁的人,而卫青在平阳侯家是做骑奴的,还是跟随公主的骑奴……
——这不是什么秘密,因此,难免就有些人议论了。
——虽然元光五年,尚平阳公主的曹时就薨了,而平阳公主也没有寡居太久,便再次下嫁了同样是元勋功臣之后的汝yīn侯夏侯颇,直到元鼎二年,夏侯颇因与父御婢jiān而获罪自杀,平阳公主才再次寡居。
——卫青却早就孝武皇帝即位之初便离开了平阳侯家。
那些人
——平阳公主是皇帝之姊,而元鼎五年,皇帝已经四十五岁了……
——
注1:卫青的尚主的时间不确定,不过,肯定是在元鼎二年之后,因此,易楚就找了元鼎五年,卫不疑与卫伉失侯这个时间点
长公主问:“列侯谁贤者?”左右皆言大将军。主笑曰:“此出吾家,常骑从我,奈何?”左右曰:“于今尊贵无比。”于是长公主风白皇后,皇后言之,上乃诏青尚平阳主。
汉长安城以“八街九陌”闻名于世(《三辅黄图》),也即是有说八条大街和九条大道。“八街”的名称,见载的有“香室街”、“夕yīn街”、“尚冠前街”、“华阳街”、“章台街”、“藁街”、“太常街”和“城mén街”。经考古探测,除西安mén直通未央宫、章城mén接城内环道(即“环涂”)外,其他10座城mén都有大道直通或相通,呈垂直相jiāo。其中的安mén大街、直(城mén)~霸(城mén)大街、清明mén大街、雍mén大街、厨(城mén)~宣(平mén)大街的路宽都在45~56米之间,分三道有如今日的“三股道”,中为御用的“驰道”。如果再加上北去渭水的横mén内大街,就构成为长安城内的主干道。那么,不计西安mén和章城mén,其他城mén内的大道加起来也正好是“八街”。当年,两侧的临街建筑必定是“甍宇齐平”、异常壮观的。若以古街名“对号入座”的话,学者们的意见还不一致。说“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