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上没料到天子会如此直白地询问此事,怔忡片刻方回答:“臣不知,但以己心度之,当是为此无疑。”
刘询皱眉苦笑,又看了一下名册,便提笔抹去了张敬的姓名,同时吩咐立即下赦免诏,道:“诏书封玺后,即下御史大夫。”随即又对金安上道:“安上,你去御史寺下诏,邴卿钩决后,务必亲自将此女送至富平侯第。”
“敬诺。”金安上躬身应诏,待尚符玺御史封押后,立即奉诏离开。
御史寺离宣室不算远,金安上却走得很慢,虽然有宫规礼法的缘故,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要好好思考皇帝此举的用意。
——只是安抚旧臣?
——抑或只是因为张家?
御史寺终究离宣室近了点,直到看见“御史大夫寺”的题字,金安上仍旧没能想出答案,只能按捺下纷乱的思绪,正色步入御史寺。
邴吉对这道赦诏并无异议,不说张安世是仅次霍光的策立功臣,不说其兄张贺对今上恩重如山,也不提其子张彭祖与今上是同窗至交,便是单论律法,霍禹谋反,但是,张安世的那位孙婿并没有参与其中,本就是相坐连及,其妻子家人本就在可坐与可不坐之间。
金安上没想到邴吉如此顺承上意,一时有些失神,直到听到邴吉吩咐主簿下书曹史,立即释出张敬,才回神,急忙道:“邴公,陛下有诏,仆务必亲自将之送至富平侯第。”
邴吉从善如流:“既是如此,就只能请金侍中与曹史一同前去下书了。”
“敢不从命。”金安上连忙谦让。
因为是被连坐的罪人,张敬并未被关押在廷尉狱或是御史诏狱,御史掾吏翻查记录,好容易才查到,她是被关在上林诏狱。
金安上忍不住叹息:“这一次当真要血流成河了!”
同行的曹史却不以为意:“入狱的倒也罢了,左右不过一死,未入狱的才更加惶惶。”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同行的不是交好的同僚,而是天子的亲信近臣,不由大骇,立时便面无血色。
金安上正要问他原因,见他这般模样,只能揭过不提,笑道:“我又不是御史,不管监察之事!”
“多谢侍中包涵!”曹史连忙陪笑,却是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两人是骑马而行,又是奉诏行事,一路通行,不多会儿便到了上林诏狱。
相较中都内的各狱,位于上林苑中的上林诏狱很不像牢狱,青山绿水环绕,青砖黑瓦,乍看之下,金安上还当是上林苑中的寻常馆舍。
出示御史公文与诏书后,狱监立刻命人将张敬领出来,随即才向两人解释:“牢中脏乱不堪,不敢污了二位的清贵!”
金安上对牢狱是半分好奇都欠奉,更何况,此时牢中大多是霍氏案的罪人,他避嫌还来不及,哪里会拒绝狱监的这种安排?御史寺经常与治狱诸事打交道,那位曹史自然也没有兴趣。
不一会儿,就见之前奉命领人的狱史领着一个身着褚衣的女子走过来。
女子头发杂乱,又低着头,金安上实在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道:“小君(注)可是富平侯的女孙?”
女子闻声颤栗,待他说完,才瞥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金安上看向狱监,那个一脸络腮胡子的黑壮男子很肯定地道:“侍中安心,断不会错的。县官的诏令,我等岂敢怠慢!”
金安上稍稍安心,对女子道:“小君大幸。陛下以卫将军功勋重臣,忠正谨厚,特独赦小君。”
女子讶然抬头,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眼泪却是忍不住地直落,随后竟是腿一软,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看到尚有稚气的女子如此失态,金安上简直是手足无措。金氏家教甚严,讲究持身自重,他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痛哭中的女人。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那个曹史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对张敬道:“小君,金侍史奉诏送君回富平侯第,以小臣愚见,我等还是尽快离开,金侍中好复命,小君的家人也可安心。”
张敬这才止了泪,却依旧哽咽难言,只是点头同意。
将张敬送到富平侯第,金安上又对惊喜交加的富平侯夫人详细地说明了情况,才在张家人的千恩万谢中走出大门。
看到富平侯第外众多打量的眼神,金安上隐隐明白——无论如何,天子仍属意张安世为内朝首臣,也毫不掩饰地将此意宣告内外!
金安上不同想到——除了张安世,还有多少霍氏旧人也有此待遇呢?
当他满心疑惑地回到未央宫,却得知天子已驾幸长信宫,一时间,金安上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天子的想法了。
注:小君原是周代对诸侯之妻的称呼,除了作为对妻子的称呼,汉代也称皇后为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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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血色
(一年了……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多难兴邦,天佑中华。)
“县官这是做什么?”
长信宫前殿,上官太后看到两个黄门将堆放着一摞的书简的漆几抬入殿,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席前,不由就是一愣,自然就开口对坐在一旁的刘询问道。
刘询起身走到太后座前,取了一卷简册,双手奉上,请她展阅。
上官太后接过简册,一眼就看到简册上残留的印封,不禁讶然:“这是尚书令封奏的上书!”孝昭皇帝崩后,有一段时间,她临朝称制,对朝廷事务并不是一无所知。
“这是朕能看的吗?”上官太后抬眼看向刘询,没有不悦,只是纯粹的疑惑不解。
刘询点头:“臣此来就是请太后看这道上书的。”
听他这样说,上官太后便半信半疑地展开简册,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这是……”上官太后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令幄帐外侍奉的宫人惊讶不已。
“这是廷尉寺对谋反案的拟刑名册。”刘询轻声回答。
上官太后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抬头看向坐在几侧的皇帝:“县官让朕看这个做什么?”
刘询刚要开口解释。忽然看到幄帐旁地长御。立时将到嘴边地话咽了回去。
上官太后皱了皱眉。摆手示意殿内地侍御退下。
“什么话这么难说?”上官太后对刘询地举动越发困惑。
她是知道刘询地。很清楚这位天子素来讲究正大光明地正道帝术。不喜欢隐秘诡道。避人私语不像他平常地行为。
刘询苦笑:“我是想让你看看。名册中没有你想赦免地人。”
上官太后闻言讶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
这是《尚书…康诰》中的一句,意思是“该用刑的就用刑,该杀的就杀掉,不要照你的意思来行事。”
昭帝崩后,皇太后临朝称制,霍光认为皇太后应知晓经术,便将精于此道的博士、光禄大夫夏侯胜迁为长信少府,教授太后《尚书》。
上官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刘询一时无言以对,垂下目光,一径沉默。
上官太后看了皇帝一眼,慢慢地摊开的那卷名册收起,轻声道:“母亲去了,上官家与霍家便没有关系了……外祖父去了……”她扬了扬卷起的简册,将之与其它简册放到一起,笑得苦涩:“这里面纵然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也不是亲人了……”
刘询蓦然抬眼,看到她轻笑的神色,但是,那双清明如水的黑眸中却满是落寞,于是,那抹温柔的笑容便透出了一股莫名的悲伤。
刘询不由握紧了双拳,低头叹息的刹那,终于找到合适的话语:“方才,臣已赦了富平侯的女孙敬。”
上官太后一怔,好一会儿才从放回的简册上收回手,淡淡地道:“安抚忠正勋臣,县官理当如此。”
“霍家与群臣联姻甚多……说是党亲连体……一点都不为过。”刘询看着几案上堆积的简册,微微苦笑,慢慢言道,“谋反乃大逆,廷尉是不敢从宽的……”
“县官想施恩?”上官太后开口截了他的话头,“对谋反者?”
皇太后似笑非笑的神色语气让刘询一时无言以对——如果谋反者都能得到赦免,那么,天子还谈何威严,大汉律令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看着刘询懊恼皱眉的模样,上官太后忍不住摇头苦笑,伸手推开木几,从独榻上起身:“县官跟我去一个地方,可好?”虽是问句,但是,说话的同时,上官太后已经往殿外走去,刘询很是不解,却仍然起身跟在她身后一同往殿外走去。
长信宫的侍御与刘询的随从都在殿外,见两位至尊出殿,连忙行礼,却见两人根本没有理会他们,径自前行。
皇太后的长御与皇帝的中常侍怔忡地对视一眼,随即回神,立刻招呼大家跟上两人,又命人准备宫内代步的乘辇。
上官太后与刘询走得并不快,侍奉的诸人很快赶了上来。见到乘辇,上官太后并没有坚持,坐上乘辇,吩咐宫人去西阙。
长乐西阙在长乐宫西门外,紧靠直通安门的城门街,但是,上官太后并未打算出宫,而让宫人在宫墙下落辇,也不要侍御跟随,只让刘询跟她登上宫墙。
宫墙上旗帜飘扬,向东望去,未央东阙与武库尽收眼底,但是,上官太后并不是想让刘询看那些。示意当值的卫士退到稍远处后,她走到女墙边,伸手指向高阙下的被两条浅沟隔开成三条大道的城门街。
“县官……”上官太后刚开口,便瞥见刘询刹那间苍白的脸色,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刘询的脸色依旧苍白,下唇却已被咬得隐隐渗出血丝。
上官太后苦笑,知道不必再多说了,于是默然转身,往宫墙的阶梯走去。
“陛下……”刘询的声音忽然响起,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令上官太后瞬间有些失神,却依旧停止站定。
“大司马大将军已薨!”刘询以一种复杂的沉稳语气缓缓宣告,“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坚定的、勿庸置疑的宣告散发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令上官太后骤然转身,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刘询不是没有看到皇太后眼中复杂而绝望的神色,但是,他依旧没有改变心意:“陛下,过去的一切只属于过去!”
上官太后收拾起心中破碎的祈望,漠然转身,慢慢步下那一层层石阶。
刘询没有跟着她一起走下去,而是慢慢走到那低矮的宫垣边,低头望向那条与城内其它七条大街没有任何不同的城门街,
刘询知道,这条街对自己是不同的……
就在这三条道路上,就在这座长乐西阙下,他的祖父以匆忙拼凑的乌合之众与丞相所将的大军合战五日,死伤数万,鲜血流入那两条并不深的沟渠,染红了……
“陛下!”嘈杂的惊呼声陡然响起,伴着一些宫人压抑不住的恐惧尖叫。
刘询大惊失色,转身直冲向阶梯,见随从的宫人、宦者围在阶梯底层,他的心不由一沉,三步并两步的冲下台阶,顾不得说话,伸手就推开宫人
一见是皇帝,所有人连忙退开,刘询一眼便看到被两名长御抱着的皇太后与石阶上触目惊心的点点殷红,一口气堵在胸口,令他几近窒息。
看着天子铁青的脸色,两名长御嚅嚅地解释:“陛下踏空了……滚了下来……”
“召太医!”刘询终于吼出声音,“你们是不是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无碍……”上官太后苦笑着制止天子狂怒的吼声,“县官……”她想抬手让刘询靠近,却因此引起一阵剧痛,令她满头冷汗,连呻吟都发不出。
“陛下想说什么?”刘询惶恐地跽坐在她身侧,“臣听着!”
上官太后让长御退后,示意刘询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口中的那些……过去却是我的一生……”
——如果征和二年的长安没有染上那层血色,今天,他仍可能是天子,她却绝对不会是长信宫的主人……
——当那抹不详的血色缓缓弥散时,他来到人世,然而,作为太子元孙的喜乐却不及百日……
——当那层杀戮的血色宠罩长安时,她尚未出生……若早自己的命线已莫名地浸没在那些充斥不甘与怨尢的血水中,她宁可……
——她宁可从未出生!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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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屠戮之甘泉
1、丧子的天子
那是征和二年。
那时的天子名彻,也曾名彘——那是梦日入怀而生、仿佛天命所归的皇帝。
那是八月戊午,一轮圆月挂在漆黑的夜空中,皎洁的银辉黯淡了群星的光采。
中秋月圆,月圆人不圆。
“不可能!不可能!据儿怎么可能自杀!”
六十六岁的天子沉默了三个时辰后,终于出声。
建章宫的奇华殿内回荡着天子决绝的声音,声量不高,声线不细,却良久不息。
自钩弋夫人开始,所有人跪伏在地,不敢稍动一下,生怕让丧子的天子牵怒到自己身上。
其实,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天子根本分不出一点心神来关心周围的一切,他干枯的手指狠狠地划过奏书上的一片青简,决然地摇头,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据儿怎么可能自杀!”
他不相信!
他绝对不相信自己钟爱地长子会选择自杀!
他不相信!
京兆尹地奏书……他一个字都不信!
——八月戊午。弘农太守急报天子:辛亥。皇太子据于湖县泉鸠里遭吏围捕。太子自度不得脱。入室距户自经。皇孙二人皆卒。
“朕要去湖县。立刻!”天子骤然起身。黑色地广袖狠狠地甩过。将漆几上地一应器具全部拂落。
“主上保重。”侍中金日磾惶恐在殿门前跪下。不敢对天子命令应诺。
殿外当值的侍中、中常侍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全都是阻止病愈未久的天子连夜出行的声音。
然而,十六岁即位便敢与自己祖母争权的天子岂是能劝的?
陪驾的钩弋夫人连忙从宫人手中接过毛氅,打算跟上天子的脚步,但是,天子却在殿门前停了步。
钩弋夫人不敢出声,只能站在天子身后,小心地警戒着。
天子的神色莫测,竟是怔怔地望着正对殿门的圆月出神。
眼见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