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父母皆是如此……”天子唇角微扬,缓缓睁开眼,看了金日磾一眼,随即又闭上眼睛,轻轻地道:“当日,君也不欲让朕纳君之女入宫。”
金日磾刚想解释,却听天子话锋一转,道:“所以,素来谨小慎微的霍光,也向光禄勋请托,为长婿告假……”
看似感慨的话却让金日磾觉得其中暗藏机锋,一时间,他只能谨慎地沉默,暗暗思忖。
“日磾!”天子忽然睁开眼,目光犀利,令金日磾心中一阵颤栗。
天子微微动了动枯瘦的手指,示意昔日的匈奴王子更靠近一些。
金日磾俯下身,侧耳凑近天子的又唇。
“告诉霍光,据儿还不是天子!他是朕的侍中、奉车都尉!”天子的声音很轻,显然是特意为之,不欲让别人听到。
金日磾凛然,挺直腰身,并没有出声回答。
天子也不在意,只是又动了动手指,金日磾了然地走到尚书面前,示意他继续念奏书。
一份奏书念完的空隙,天子淡淡地出声:“赵婕妤昨日说,江充毕竟是外臣,在宫中行事多有不便,朕觉得其所言甚是……日磾,君以为朕派谁回去协助江充为好呢?”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但是,在刚刚得知天子对霍光的警告后,金日磾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臣……以为,在宫中行动,郎官、期门至关重要……”最终他给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
天子无声地微笑,抬手示意殿内的侍御史草诏:“诏:使光禄勋按道侯说、御史赣、黄门文归长安助水衡都尉充典治巫蛊事!”
注:卫长公主的名与死亡时间均系杜撰,史书无记录。
5、三人行
甘泉宫内筑有通天台,登临其上,甘泉山的奇丽景观尽收眼底,再加上山腰入不时流动变幻的云雾,令人恍若置身天上仙境,不禁飘然。
陪着兴致突发的天子登上通天台,凉风正劲,霍光与金日磾连忙靠近天子左右,小心护持,担忧之余,两人也着实不明白,天子为何要来此处!
“霍光,知道那是什么吗?”天子忽然抓住霍光的手腕,另一支手臂直伸,指着山脚下逶迤向北的青灰色的直线。
霍光不解,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主上,那是秦直道。”
秦并天下之后,始皇帝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逐匈奴,收河南之地,随后修筑长城,自临洮至辽东,因地形而制险塞,延绵万里,秦军以此为凭,北渡大河,占据阴山,并不断向北出击。
为了供应这支守卫华夏北防的大军,始皇帝计划修筑一条与古老的周王朝的王道一样“其直如矢”的如砥直道,自关中直抵北防中枢——九原。只可惜,随着始皇帝在沙丘驾崩,赵高乱政令秦国根基迅速崩溃,那条直道自然也只能接受半途而废的命运了。
很巧,那条直道已完成的部分正是自甘泉山下的云阳城北上至九原的那部分,即使是站在山顶的通天台上,那条堑山堙谷而修的直道仍然清晰可辨。
“秦直道……以始皇帝那般的雄心壮志,一举兴兵三十万,却只修了这一条直通……”天子深有感触地低语。
“匈奴才是华夏大患!”
天子的感慨令一旁的金日磾尴尬不已,霍光悄然瞥了他一眼,低声对天子道:“远逐匈奴,秦……”
天子似笑非笑的眼神让霍光无法继续进言,只能默然。
当今天子不是守成之人。自即位便积极筹谋。就是想有一番大作为!五十年过去。那点心思早已如同铁石。岂是一两句民生就能劝转地?
见霍光默然低头。天子也没有计较。只是淡淡地道:“前人余荫。后人受惠……若没有这条直道。太宗如何疾发八万骑解甘泉烽火。朕如何能巡边出塞。登单于台……”说话间。须发皆白地天子竟望着北边。魔怔似地沉默下来。
——那是元封元年。天子置十二部将军。亲帅十八万骑。北巡边塞。自云阳出发。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登单于台。直至朔方。临北河。旌旗绵延千馀里……
——那是元封元年。汉家使者正告匈奴单于:“南越王头已县于汉北阙。今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汉。何徒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单于大怒。却未敢辱杀汉使。甚至不敢出兵。只能远远避开汉家天子耀武扬威地巡边之行……
——那是……过去……了……
因为天子地话涉及匈奴。为了避嫌。也为了避免尴尬。金日磾一直低着头。等听到这番话。却是忍不住眼角一跳。暗暗思忖起来。
都说老小孩……对侍奉的近臣来说,这是一句再实在不过的话。——随着天子日益年迈,天子的心思也越来越莫测晦涩,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众人只能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饶是如此,能让天子满意的也不过金日磾与霍光两人,其他人多少都遇过动辄得咎的状况。
金日磾能想到的,霍光当然不会想不到,更何况,他比金日磾更加挂心长安城的皇太子。虽然得了天子的警告,但是,某些事情又岂是一道上命就能阻止的?
——尤其是此刻,看清情势的他根本琢磨不透天子的想法,如何能安心?
某些话几乎到了嘴边,但是,看看天子恍惚莫测的神色,霍光只能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自己惹怒天子,毫无益处!
通天台上,君臣三人心思各异,却同样沉默不语,一时间,仿佛抬手便可触天的高台上,悄然寂静,唯有隐约的风声时刻不息。
最终,天子从回忆中抽离思绪,决然转身,看向山南,金日磾与霍光立刻跟上,强按下所有纷乱的心思,以十二分的专心应付天子可能冒出的奇怪言行。
与山北苍茫无垠的景致不同,山南草木繁茂,生机盎然的绿色一边延伸到山脚,却并未终止,自山脚开始,两条绿色的长带平行向南,仿佛直达天地相交的边际。
——那也是秦朝故道。
——自咸阳直通云阳的驰道大路。
顺着驰道极目远眺,可以看到一座大城的轮廓——那便是长安。
“这个时候,韩说他们应该已经往长安去了吧!”天子忽然出声,隐约竟带着几分笑意,“若没有苏文与章赣,韩说今晚便能到长安……”甘泉距长安不过三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一夜而至毫无问题。只是,数为将军的韩说当然没问题,而苏文是宦官,章赣是文吏出身,那种急行军式的赶路,两人肯定没办法做到。
按道侯韩说,弓高侯韩穨当的孽孙,元朔五年,以都尉从大将军出窳浑,至匈奴右贤王庭,为麾下搏战获王,封龙额侯,后坐酎金失侯;元鼎六年,以待诏为横海将军,击东越有功,为按道侯。太初三年,韩说为游击将军,与长平侯卫伉一起屯兵于五原外列城,之后回长安任光禄勋至今。
其实,这些经历远不如一句话更能清楚地介绍这位按道侯——他是韩嫣的弟弟,与那位曾是天子中宠臣的兄长一样,他也曾是当今天子的中宠臣。
对霍光而言,正是因为天子派了韩说,他才摸不清天子的意思——韩说的立场很含糊,或者说,既然能担当掌宫殿掖门户的光禄勋,就说明他深得天子的信任。
——这是一个更多地秉天子之意行事的朝臣。
另外两人中,苏文与钩弋夫人交好,在宫中从来不是什么秘密。钩弋夫人过世的父亲曾因犯法而受宫刑,在宫中任中黄门,因此,黄门、宦者中,倾向钩弋夫人的人很多。而御史章赣……——御史府的那些官吏是何想法,外人从来无法理解……
霍光实在理不出头绪,但是,一想到御史大夫暴胜之曾与江充一起,任绣衣直指御史,以军兴(注)从事,持节平乱,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便愈发强烈。
望着远处模糊的长安城,霍光不由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想借此平息满心的纠结挣扎。蓦然间,他的眼角瞥见站在自己身旁的金日磾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隐隐显出几分轻松。
——————————
注:军兴,指战时的法令制度。《汉书·雋不疑传》:“(暴胜之)以军兴诛不从命者,威振州郡。”颜师古注:“有所追捕及行诛罚,皆依兴军之制。”
6、皇太子
汉承秦制,驰道皆是宽五十步,三丈而树,内隐金锥,外掘濠沟。
这种绿荫夹道的三丈大道是严格意义上的驰道——只供天子使用,其它人只有得到特许或者在出现被允许使用驰道的紧急状况下,才能使用。
驰道两侧的濠沟外各有一条稍窄的道路,道旁再植青松,与田畴相隔,这才是供臣民的车马通行的道路。
虽然是天子使者,但是,韩说、章赣与苏文仍然不能使用三丈中道,只能走两侧的旁道。
并行的三条道路除了宽度并无区别,皆是夯实路基,再以黄土、砂石、石灰等夯筑厚厚的路面,两侧的路肩培土中按照一定的比例藏有铁条,以保护抬高的路面,因此,有时也会被人统称为驰道。
平整的路面极适合车马通行,速度极快,三人一早从甘泉出发,黄昏时已经到了泾水北岸,抬头便可以看到修建在泾渭交汇处的长平观。
韩说知道,此地离长安不会超过一百里,若以他的本意,倒是宁愿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家中,但是,一天的颠簸让苏文叫苦不迭,看天色渐暗便一力坚持在传驿休息。
三人中以韩说的官秩最高,自是要他决定,章赣虽未明言,但是,疲惫的神色却是十分清楚,想到时间的确紧凑,万一正好赶上宵禁时间,一行人便不得不在长安城郊过夜,韩说也不好再坚持,命随从寻亭驿过宿。
传驿供给自有制度,三人的秩位不同,传驿的置尉(注)便各安排了一处居室让他们休息,章赣着实是累惨了,直接就进房休息,韩说与苏文则用了一些甘豆粥,之后才分头休息。
虽然车马劳顿,也上了年纪,但是,对韩说来说,这种程度的辛苦着实算不得什么,因此,他睡得很轻,仍然保持着一定的警觉。
骤然惊醒,尽管不清楚原因,韩说仍然习惯性地拔出佩刀,蜷缩起身子,背靠里墙,随后才仔细辨察周围的情况。
内外皆是一片寂静。并无任何异样。——这让韩说微微皱眉。隐隐怀疑过了近十年安逸日子地自己是不是产生错觉了。
正要放下佩刀。重新躺下。韩说忽然听到一阵细微地摩挲声从自己门前经过。
没有着履。韩说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旁。侧耳细听。随即。他便明白。那是缣帛摩擦地声音。
明白了这一点。韩说不由勾起唇角——传驿内会以昂贵地缣帛为绔地只有苏文。
跟那门外地声音来到墙角。韩说顺手取了案上地漆杯。将杯口紧贴墙面。耳朵凑到杯底。试图听清外面地声音。
也许是因为行动如预料一般顺利。苏文得意之余难免有些放松。说话地声音竟渐渐高起来。
“……君侯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何谈大业……”
这一番激动之后,苏文立即警醒,迅速压低了声音,饶是韩说努力倾听也只听到模糊的只言片语。
片刻之后,苏文悄然回房,某个不速之客也迅速离开。韩说小心地放下耳杯,席地而坐,靠着墙,静静沉思。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一行人便草草吃了驿内准备的豆粥与饼饵,便立刻上路。
因为是秦代故道,驰道只到长安北边渭城,也就是秦都咸阳的,渭城南边便是渭水,过了渭水便是长安。
秦都咸阳横跨渭水,为了连接咸阳宫与渭水南岸的离宫,昭襄王修建了横桥,高祖定都长安后,又在横桥两侧增建东、西桥,因为这里还是横贯关中平原的东西大道的起点,横桥与长安横门前的大道自然是商贾云集,繁华不逊于长安城内的东西两市。
从风景绝胜的甘泉回到繁华鼎胜的长安,所有人都不由发生深有感触的叹息,尽管谁也不清究竟是何感触。
从夹横桥大道进入横门,为了避开拥挤的东西两市,一行人便从城内环道转至厨城门内的夕阴街,直奔北宫——太子宫便在北宫之中。
因为天子临行的诏命,他们既归长安,便须向太子奏报。
太子宫前,往来奏事的官吏络绎不绝。三人奉有诏书,太子家令不敢怠慢,立刻将三人领往太子听事之所。
刚刚步入殿门,三人就听到太子温和的声音:“上有诏予我?”
“非予太子诏。”韩说肃然执礼拜答,章赣与苏文也跟着参拜。
太子立而谢礼,随即请三人入席,自己也回席端坐,以应有的态度询问三人的来意。
“陛下使臣等襄助水衡都尉。”韩说恭敬地垂首,答得简明,待瞥见太子闻言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他便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取出诏书,交给一旁侍奉的宦官,转呈太子。
身为天子宠臣的韩说对太子刘据并不陌生,但是,对这位素来宽厚温和的皇太子,他并非毫无敬畏。
——卫家人低调谦和。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曾是大将军卫青部属的韩说对此并无异议,但是,他与所有的同僚一样,十分明白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低调谦和并不能让匈奴畏惧,四夷宾服。
“上安否?”刘据对韩说的答案未置一辞,对奉上的诏书也只是扫了一眼,开口便关切地询问父亲的身体。
韩说斟酌了一下,坦率地回答:“陛下病稍愈。”
刘据轻轻颌首,显然稍稍安心了一些。
“君等奉诏行事,勿负上意!”刘据没再多问,开口说了嘱咐送客之辞,三人立即起身告辞。
待三人离开,刘据的脸色立时一沉,缓缓地将诏书收起,放到一边,随即便默然静坐。
太子家丞张贺进来时,就见一身玄衣的太子神色肃然地坐在书案后,一时进退不得。
“贺,进来吧!”刘据神色淡漠,却出声解了属下的困境。
“太子……”走到案前,张贺轻声禀报:“光禄勋离宫时对同行的御史与苏文道,霍侍中与上官安托他转交家书,容他先办此事,并让两人见过水衡都尉后,齐至光禄勋寺。”
刘据神色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