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者何人?”等候奴婢送上膳食的工夫,霍光随口问了一句。
上官安肃手而答:“臣请了……”
“大父!”翁婿俩客套有礼的对礼被一个欢快的童音打断,霍光立时缓下原本严肃的神色,微笑着看向被屏风挡着的内户门。
清亮地声音似乎仍在回响,霍光与上官安便看到一身红色锦衣的兮君从屏风旁奔了进来。
“阿翁……”看到上官安也在,兮君立刻停步,肃手参礼问安。
上官安看到女儿用眼角余光频频望向自己与霍光的小动作。不由莞尔,伸手抱起女儿,走到霍光身边:“明日外祖父要给你加笄取字,现在,你就好好陪外祖父用哺食以答谢吧!”
“兮君一定好好陪大父!”揽着父亲的脖子,兮君愉悦地回答。
从上官安手中接过外孙女,还没有来得及与上官安说话,就听到兮君乖巧地问安声,霍光只能对行礼告退的子婿轻轻颌首。随即便低头与外孙女交谈。
刚说了一会儿,兮君忽然想到一件事,苦着脸对外祖父抱怨:“大父,阿弟又病了……兮君好害怕……”
想到生下来便丧母的外孙,霍光不由面露忧色。上官鸿出生后,身体一直不好,上次那场意外后,更是经常有惊厥高热的情况,东闾氏之前暴病也与连日看顾外孙有关。
“没事的!”霍光轻声安慰外孙女。同时示意送膳的婢女将食案在床前地长几上。“你祖父请了太医,必然无事的。”
“嗯!”兮君点头。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大父,用膳。”
“兮君用过了吗?”看着外孙女眼巴巴望着甜羹,霍光立刻会意地询问,兮君果然摇头:“没有。”
“一起用吧!”将甜羹与勺子放到外孙女面前,看着她快活地喝着自己最喜欢的甜羹,霍光不由微笑。
举箸略用了两口菜肴,霍光便放下银箸,将兮君抱入怀中,同时在她耳边轻语:“不要出声。”
兮君依言没有出声,却还是不解地放下小勺,刚想抬头,就觉得脖子上多了一个东西——
苍翠欲滴地……
眨了眨眼,兮君举起用红绳挂在自己颈间的玉饰,满眼疑惑地望向外祖父。
“这是照瓠瓜(注2)的样子做的。”霍光拿起那只玉饰,在外孙女以耳语的声量轻声解释,随后示意兮君注意自己的动作。
左手捏着下面的大球,右住捏住上面的小圆球,缓缓拧转,转过五圈,两个圆球便分开了,兮君看到大球中装满了青色的汁液,不禁好奇,便想伸手试探“不能碰!”霍光立刻将左手伸远,待兮君收回手,才低声问道:“记住了吗?”
兮君点头,随后便看着霍光将两个小球重新拧到一起,郑而重之将玉饰放入衣领内。
霍光握着外孙女地肩,盯着她的眼睛,认真交代:“这东西贴身带着,片刻不能离身。记得吗?”
“记得!”兮君细声答应。
“兮君,禁中不比其它地方,我也罢。你的父祖也罢,都不是一定能保护你,你要学着保护自己。”将兮君在怀中,霍光细细地交代,“当然,我们会尽力保护你。但是,若是有一天,谁都不能保护你了,这样东西……便是你最后的保护。”看着外孙女懵懂不解的样子,霍光轻抚她柔顺的额发:“不懂没关系,贴身收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噢!”兮君点头,将外祖父的话全部记下。即使其中大部分,她都不明白。
“用膳吧!”霍光轻笑,摸了摸她的头发。示意她继续用膳——
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明白啊……——
她不会明白,她地入宫意味着什么……——
从她入宫的那一刻,她便是上官家对付他的筹码——
她将再也不在他的保护之中!“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
三加、酌醴、三醮之后,霍光东面而立,郑重祝辞。
兮君面向南立于西阶之东,圆髻上簪着荆、角、玉三种长笄的。身着玄衣裳。
“爰字孔嘉,髦士攸宜。”
旭日初升,那一身沉重的礼仪服饰下,兮君一脸郑重,却更显稚嫩。霍光心中忽然一阵刺痛,却不能不将笄礼地最后一步完成。
“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颀君。”——
硕人其颀,衣锦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注3)
“婕妤宣下?”
杜延年接过霍光递来的奏记,只看了一眼,便失声惊呼,却见霍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干笑两声,双手奉还奏记。轻声道:“入宫即有婕妤宣下。看来中宫必是将军外孙了。”
霍光没有接那份少府呈上的奏记,示意杜延年放在漆几上。自己扶几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杜延年端坐在独榻之上,看着霍光明显地烦躁不安地举止,不需多想便明白原因:“将军不欲外孙为中宫?”
“现在还由得了我吗?”霍光停步反问,不满地瞥了一眼明知故问的亲信,“再说,既然入宫,兮君当然要做皇后!”
杜延年拱手为礼:“那么将军为何如此?”
霍光被他一问,怔忡片刻,却笑了,转身回到漆几后,在四方漆秤上坐下:“我为何如此?知道吗?我地军司马,这是掖庭令谒骀荡宫后少府所上的奏记。”
“这是县官的意思?”杜延年不由凝神,“不是长公主地意思?”
霍光摇头否认——他还是相信张贺的判断的。
杜延年思忖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霍光地担忧:“将军可是担心,县官对辅臣主政心有不满?”
“难道不是?”霍光淡笑,“上官桀摆明姿态,全力支持县官,县官此举……投挑报李?”
杜延年皱眉:“将军多虑了,大司马掌内朝,兵符印信皆在将军之手,便是县官又能做什么?”——
连皇帝六玺都在霍光的手上,有必要如此吗?
“再看看这个。”霍光又递给他一份奏记。
“骑都尉?”杜延年凛然——
骑都尉秩比二千石,属光禄勋,监骑诸郎,权位甚重。
“上官安为羽林令也三年了,迁为骑都尉……”霍光轻笑,“驳不得啊……”
“将军……”杜延年思忖着言道,“或者,这是上官家的意思。”
霍光沉默片刻:“有区别吗?”
注1:弱息,对自己女儿的谦称。
注2:瓠瓜,葫芦的古称。(忏悔一下,葫芦一词要到南北朝以后才出现,我居然在前文中直接用了……泪……我修改去……)
注3:笄礼没有明确的程序,所有对话、程序都是易楚根据《仪礼。士冠礼》改编的,请勿深究。
23、长御倚华
(更新迟了,各位朋友见谅,我正在努力存稿,以固定更新时间,希望能够避免这种情况再发生吧!)
暮春三月,风光明媚,水暖花开,烟柳初萌,祓除畔浴,踏青宴宾,河边林间不知成就了多少痴男怨女。虽然宫规森严,但是,三月上巳之日,宫中也不能免俗,张乐于流水,供宫人祓禊驱灾。往年此时,正是未央宫人最开心的时候。
天子不在未央,众人皆要沐浴修禊,自然不会像平常一样需要辛苦劳作,哪怕是宫婢,这一日也可以好好休息,但是,今年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所有人都是一脸疲惫之色,赶到水渠边匆忙洁身,待女巫行祓除之仪后,便迅速离开,十分忙碌。
若不是掖庭早已将各处宫人祓禊的时间次序拟好,倚华甚至不想去进行这个一年一次的春禊——
驱病除灾、招魂解神……于她都没有必要。
当然,其它女子并不这样想,尽管明知道时间很短,任务还有很多,但是,当少吏通知调丝的众人去沐浴祓禊时,大家都很开心——
至少能休息了一下。
仍有凉意的清水从头淋下,倚华不由长长地叹息,心中十分惬意——
其实感觉真的不错。
换上准备好的干净衣裳,与众人一起进行祓除仪式后,倚华与同来的众人一起返回暴室。
“你们!等一下!”一个颇有几分跋扈意味地声音忽然响起。没有在意地倚华顿时撞到前面人地背上。引来一眼不悦地怒视。倚华却只是默默垂眼。没有开口。更没有致歉。
低着头。倚华看到一双玄端青履在自己面前停下。一个恍如隔世地温和声音响起:“随我来。”
倚华蓦然抬头。却只看一身皂色地孤独背影渐渐远去。她不由一愣。下一刻被身旁地人狠狠推了一把。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回头。却见正是自己之前撞到地同伴。
“掖庭令地吩咐你没听到啊?想死啊!”头发花白地妇人一脸凶恶地斥责。眼中满是鄙夷。似乎倚华身上有什么显而易见地污垢。
倚华这才回神。默默地跟上已经走远地掖庭令张贺。
掖庭令是少府属吏。掖庭地官署也在少府之中。入少府寺门时。倚华忍不住停了一步。向东望了一眼——隔着流水石渠。椒房高阙清晰可见。
“以后,你会看腻的。”张贺没有回头,却仿佛看到似地说了这么一句。让倚华不由愕然——
天子即将立后,空置八年地椒房殿将迎来新的主人——
但是,这些与她何干?即使倚华的心已经是干涸的古井。此时也不由感到了惊悸。
少府东首的跨院才是属于掖庭的官署。
因为即将立后的关系,少府十分忙碌,来往的官吏看到掖庭令领着一个宫婢经过,心中虽觉奇怪,却无人停步过问,两人便在这种奇怪的气氛中进了东跨院。
与外面地繁忙不同,掖庭署中悄无声息,一个人也没有。
倚华警觉地停步,站在门口。张贺却仿佛毫无察觉,径自推开正堂的房门,随后才伸手示意她入内:“长御请。有人要见你。”——
长御……——
仿佛是上辈子的称呼了……
倚华不禁恍了神,随后依言走进正堂。
房门在身后关上,倚华转身,发现张贺并没有进来。
“长御,请进。”一个从未忘记地声音响起,倚华骤然警醒,神色再不是之前的恍惚麻木。双眼眯起也掩不住眼底的神采。
走进内户夹室,看到立于窗边的霍光,倚华款款下拜参礼:“婢子参见大将军。”郑重、优雅,宛如当年。
“长御不必多礼。”霍光平静地回答,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凝神打量这个八年未见的女子——
憔悴、悲凉……还有一丝固守的疯狂霍光垂下眼,心中有些犹豫了。
“大将军召见,可是有所吩咐?”倚华坦然开口,敛首躬身。姿态恭敬。
“幸君的女儿即将入椒房……”霍光缓缓开口。随即就见倚华抬眼望向自己,讥诮、愤怒。最后全化成唇角的一丝微笑。
“婢子尚未恭喜大将军。”倚华轻笑,“上官氏入宫为婕妤,月余立后,大将军尚有何忧?”
霍光无奈苦笑:“长御,我未忘前诺。”
见倚华一脸不相信地冷笑,霍光只能叹息:“我的厶女只比外孙女大几天。”——
他不是只有外孙女一个选择。
倚华敛起冷笑,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不过,我确实是为外孙而来。”霍光轻声而言,“她只有六岁,长御愿意照顾她吗?”
“上官家的女公子不会没有保傅的。”倚华拒绝。
霍光没有放弃,继续说服她:“她年幼失恃,身不由己,我已没有办法照顾她。长御当知其母昔日所做的一切,不为其它,只为其母,长御可愿勉为其难?”——
那个小产未久便为皇曾孙奔波的女子……
倚华默然垂首,无法说出拒绝之辞。
“大将军为何想到我?”她抬头看向霍光,“掖庭令找不到其他人吗?”
霍光眼中显出一丝笑意:“有很多人能照顾她,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她如何……”——
她是上官家的筹码,以后,她可能就是最锋利的一柄剑,被她的父祖用来对付他——
他究竟该怎么对待她……——
毕竟,将她推入这步境地,他也有份!
倚华愕然。
“一切全拜托长御了。”霍光叹喟。
倚华沉吟片刻:“将军没有交待?”
霍光摇头:“没有。”
倚华静静地看着一脸落寞也决然地霍光,良久,她抿唇轻笑:“将军是在推卸责任?”——
日后。那个外孙女的一切遭遇都与他再无关系。
“算是吧!”霍光没有否认。
“大将军……大司马大将军……”倚华轻轻摇头,“君之姓还是霍……”——
竟如此没有担当吗?
霍光脸色骤变。
他如何听不懂倚华的意思——
大司马大将军不该如此!——
霍家人不该如此!
这个未曾真正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女子用直白的态度告诉他——他是如何不配这些……荣耀!
霍光相信自己此刻定然是面无血色,但是,他不能不昂起头,用最坚决的态度回应女子地质疑:“这些不用长御提醒!”
“婢子逾越了。”倚华迅速收起所有锋芒,平静地低头。
“照顾她。让她安然地待在椒房殿。若是有一天。我不能不对她出手,在我动手前,请长御用我给她的东西结束一切。”这一次,不是商量,也没有犹豫,霍光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要求。
倚华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他话语地意思,随后抬眼看着他,低声询问:“什么东西?”
霍光地神色生硬。声音也异样的艰涩:“长御见到她便知,我让她贴身带着。”——
幸君已逝,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亲手葬送她地女儿……——
即使是自欺欺人,他也只能如此。
“婢子明白了。”倚华应承下来——
八年……——
她再一次成了长御——
服侍一位年甫六岁的皇后。服,站在大方镜前,倚华怔怔地望着镜中人的模样——曲裾重缠,交输续衽,长发结髻,垂于肩背,敷粉施朱,眉色黛黑——
这真的是自己吗?——
她有多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模样了?
察觉时候已经不早。知道她已盥洗更衣完毕,却久候不见她出来的张贺走进内室,见她站在镜前发愣,便微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