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时候已经不早。知道她已盥洗更衣完毕,却久候不见她出来的张贺走进内室,见她站在镜前发愣,便微笑出声:“焕然一新,长御感觉如何?”
“劳掖庭令久候。”倚华立刻回神。
“长御若是准备好了,便走吧!”张贺轻笑。
从垂栋飞阁的复道来到建章宫,绕过高达五十丈的神明台,张贺沿着露道径自往建章西门而行,跟在他身后地倚华不由奇怪。
“上官婕妤不是居于建章宫?”上官家急着把人送进宫。却没有要求她离天子近一些吗?
张贺没有停步,只是轻声回答:“上官婕妤年幼,长主让其居于承光宫。”稍顿了一下,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周阳八子居于承华殿。”
鄂邑长公主之前为天子内周阳氏女,初为长使,月余前,又进为八子。(注)而承华殿虽然不是紧邻骀荡宫,但是,总归是同在建章宫中。承光宫却在建章宫的西北。
暴室之中。也有人议论今上的后宫,但是。倚华当时并没有上心,此时却不得不努力回忆那些人都说过些什么。
“……长主并不属意婕妤……”倚华愕然,轻声询问张贺。
张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长主自然希望后宫早诞皇子。”——
上官氏太过年幼了,肯定不可能做到此事。
很多年后,倚华才想清楚,就是从这时起,她真正决心好好照顾霍光地这个外孙女——
因为怜悯……——
无论如何,一个六岁的女孩都不该有这样的生活,更何况,她本该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女……
很快就到了承光宫,鄂邑长公主不在,公主家令将两人领到上官婕妤起居的侧殿,一个看起来有些娇憨的女孩坐在围屏绣榻上,静静地听张贺说明来意,随后便抬眼看向她。
“外祖父让你来服侍我?”小女孩的五官很精致秀气,但是,圆圆的小脸缓和了可能的惊艳,只让人觉得可爱。
“是!”她柔声回答。
“可是,大父为什么不来见我?”这是问张贺地。
“大将军很忙。”张贺恭敬地回答,却明显是敷衍。
她看到女孩的眼神一黯,随即眨了一下,便恢复了天真的神采。
“烦掖庭令代我向外祖父致谢。”上官婕妤很认真地拜托。
“诺!”张贺低头。
她同样低头,心中一阵刺痛,与当年她将皇曾孙交给郡邸狱中的治狱使者时的感觉一般无
张贺告退后,小女孩的目光闪亮,好奇地望着她:“我怎么称呼你?”“婢子倚华。”她深深地低头,掩去所有神色,语气平静恭敬,随即听到小女孩用稚气的声音认真言道:“那么,以后,一切就拜托倚华了。”
倚华讶然抬头——
为她如此轻易交付的信任——
敏锐还是天真……——
上官嫱……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
注:长使、八子都是后宫等级位号。这个时期,西汉后宫等级除了昭仪都已完备,共十三级。婕妤视上卿,比列侯。娥视中二千石,比关内侯。华视真二千石,比大上造。美人视二千石,比少上造。八子视千石,比中更。充依视千石,比左更。七子视八百石,比右庶长。良人视八百石,比左庶长。长使视六百石,比五大夫。少使视四百石,比公乘。五官视三百石。顺常视二百石。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者皆视百石。上家人子、中家人子视有秩斗食云。(顺带说一句,因为“五官以下,葬司马门外”,也可以说,五官以上才是真正地天子后妃。)
(刘弗陵愤怒:“之前破坏朕的形像,如今不让朕出场,你究竟居心何在?是不是真想让朕踹你一脚?朕不介意牺牲形像!”易楚干笑:“陛下怎么能轻易出场呢?没有粉红票,我怎么舍得让你露脸!”……欲知后事如此,且待下回分解……)
24、结发为夫妻
(又迟了……泪奔……周末实在不适合码字啊……)
始元四年三月甲寅,立皇后上官氏,赦天下,辞讼在后二年前,皆勿听治。
这是汉室第一次为立后赦天下。(注1)
荣宠背后呢?
寝殿外,所有宫人悄然无声,可是,灯火熄灭的寝殿内,同样没有一丝声音。
倚华与其它长御一样,敛首垂眼,面无表情——
并不意外,不是吗?——
没有人会真的希望天子宠幸六岁的皇后吧?
唇边绽出一丝冷笑,倚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让心头的情绪随之消散——
那个皇后也未必需要别人的怜惜。
朱幄围绕的寝台上,刘弗陵看着六岁的妻子,也在笑。
之前在未央前殿。授皇后玺绶。看着那个女孩走近。他便笑了——三翟六服。副笄六珈。沉重严肃地妆束放在一个小女孩地身上。只让人觉得可笑。
簪珥长(注2)。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烛光地映照下。代表皇后身份地各种首饰。夺目耀眼。美得惊人。
刘弗陵相信。他地小皇后身上所负载地重量远超过自己。毕竟。他只要戴一顶通天冠而已。可是他地皇后没有任何表示。完美地完成每一道程序。浓妆遮掩了她地所有神色。直到进入寝殿时。他才发现。她地鬓发已完全湿透。
于是。沃盥、三饭、酌爵、脱服后。按照赞者地提示。刘弗陵抬手。迅速解开皇后头上地束发笄缨。五采繁缨解开。浓密地长发垂下。刘弗陵清晰地听到了一声轻松地低叹——
她也不是没有感觉啊!
仪式到此结束。所有人退出。带走了所有烛火。留下他与他地皇后在黑暗中并坐。
听不到漏刻的滴水声。刘弗陵不知道两人在寝台上坐了多久,只能从双腿隐隐发麻地感觉推测——至少该有半个时辰了——
她为什么不说话呢?
确认他的皇后并没有睡着,刘弗陵困惑了。Www。
随后,他想到即位那天,八岁的自己在未央前殿被霍光领到帝座之上,百官伏首跪拜称寿,自己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刘弗陵觉得自己可以理解皇后的沉默了——
陌生的环境!——
阳生的人!
今夜,他与成为婕妤一个多月地她,第一次见面。
刘弗陵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一点——
其实。在这件事上,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即使有,他难道还能够迁怒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吗?
他起身在她的面前坐下。将那些被自己解开的长发拢到她的耳后,尽量将声音放到温柔的程度:“以后,我叫你颀君可好?”
等了好一会儿,他的皇后才轻轻点头。
他的手搭在她地肩上,轻微的碰触让刘弗陵知道他的皇后在颤抖——
是紧张,还是恐惧?
思索着无谓地疑问,刘弗陵伸手解开她身上绛衣的系带。随即,一直低着头的皇后终于抬头看向天子,满眼的困惑。
“解衣。我们好睡觉。”刘弗陵微笑着解释。
这似乎提醒了他的皇后。小女孩一脸歉疚地伸手,解开他身上袍服的系带——
想必是有人教导过她应当做什么。
随后,刘弗陵看着女孩站起,伸手拔下他头上的发笄,随后便重新坐下,期待地望着自己——
结发!
刘弗陵想起自己还漏了最后一步。
一手握住女孩的长发,一手抓着自己头发,将两束发丝缠绕成结。很简单的动作,刘弗陵却感到心中一阵悸动——
他地妻……
“就寝吧。颀君。”他再次轻唤她的名,随后与她并肩同卧——
没有睡着。
直到去年,刘弗陵才知道自己不习惯与人同寝。
鄂邑长公主为他选了周阳氏的女子,比他长三岁,温婉美丽,他是喜欢的,更何况,那个女子教导了他,什么是人伦之事。
可是。他没有办法与她同寝。
初晓人事的那夜。三更鼓响,他还是起身让人将她送离他的寝殿。因为第二天有朝议,一干重臣必然要前来谒见,他不能让自己因为彻夜不眠而精神萎蘼。
之后,不管是哪个人侍寝,都是如此——
今夜,不会例外的。
闭上眼,静静地休养精神,片刻之后,刘弗陵睁开眼,转过头,果然发现他的皇后同样睁着双眼,一眨一眨地望着幄帐顶上垂下的各种装饰。
“睡不着?”刘弗陵轻声询问——
既然都睡不着,也不能做其它事情,就聊聊吧!——
除了授玺绶后地拜谢,他还没有听过她的声音。
兮君转头看着天子,不好再用动作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是的。”
“是不习惯寝台吗?”刘弗陵记得金建说过,他的寝台上换了一样东西,他便睡不着,至少要适应十多天——她也是如此吗?
兮君眨眨眼:“不是。”
刘弗陵觉得她眨眼的神态很可爱,于是,他也学着眨了眨眼:“那为什么睡不着?不累吗?”
兮君微微撅嘴,随即收敛起情绪,不答反问:“陛下为什么不睡?”有些像赌气。
刘弗陵想了想,觉得还是由自己来说比较好,便如实地回答:“我不习惯身边有人。”
“我也是!”兮君的声音颇有些惊喜的意味。
“哦?”刘弗陵也很讶异,随即就听他的皇后轻声解释:“我向来都是一个人就寝,现在,旁边多了一个人……你是皇帝啊,我待会儿若是压到你身上怎么办?”
小女孩十分苦恼——
她的保母说过,她睡觉时很不安分地。
刘弗陵低低地笑出声:“那就压呗!最多就是被我掀到一边。”
兮君很吃惊:“可是,保傅告诉我,我若是对你无礼,就会受罚,还会让家人也跟受罚!”
刘弗陵忽然想知道,大礼前,是谁在负责教导他地皇后……
他笑得很愉悦,侧过身,轻抚她的发鬓:“那不是无礼,再说,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呢?”
兮君恍然,笑得两眼弯成了月芽:“陛下也不像她们说地那样嘛!”
“她们?”刘弗陵好奇了。
“就是长御、女史……好多人……”兮君扳着指头数着。
刘弗陵按下她的手,追问:“她们怎么说我的?”
兮君皱眉:“陛下不会罚她们吧?她们都很怕你的样子!”
“不会!”刘弗陵轻笑,“便是罚,也是你罚她们!你是皇后。”
兮君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她们说,陛下的心思很难猜,我要小心地与陛下相处,不能让陛下讨厌……”
小女孩一边回忆,一边轻声地复述,稚嫩的声音缓缓流过他的心田,很舒服的感觉,而看着那张极其认真的小脸,刘弗陵不由放松了身心,脑海中时时紧绷的一根弦在此时渐渐放松……
轻微的声响陡然传入耳中,刘弗陵猛地睁开眼,刚要起身便觉得自己手中握着什么……——
小小的一双手,他的一只手便能完全握住,此时也正握着。
他缓缓抬眼,看到他的皇后将头挨在自己的颈侧,睡得正甜,两人之间,紧贴的手臂下,凌乱的发丝缠绕在一起,昨晚他亲手打成的结已乱成一头,完全看不出该如何解开……——
他的皇后……——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轻抚女孩的额头,看着她皱了皱眉,头更深地挨进他的怀中,以回避着他的碰触,他无声地微笑——
他的颀君……
注1:文帝、武帝立后时虽然有也赦天下的记录,但是,从诏书看,并不是为立后而进行的,所以,易楚就这样写了。
注2:,音同掷,是簪的一种,有齿,外形像窄而长的梳子,因佩戴者的身份不同而有不同的规制。
25、收玺
伏暑六月,炎炎盛夏,宫殿中到处都放了冰器,隔绝了暑热之气,换得一室清凉。
看着宫人将纯丝帷帘卷起,各处的冰器也都换上了新的冰块,倚华满意地点头,与内者令丞一起走进内寝。
撩起幄帐的一角,倚华便看到年幼的皇后对自己微笑。
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内者将幄帐的垂帘收起,倚华在寝台旁跪下,轻声问安后,请皇后起身。
兮君其实早已醒了,只是因为之前被长御教导过,必须等她们问安恭请后,她才从寝台起身,因此,她便一直没有出声。
今天距她成为皇后已有三个月,按照宗正与太常的提议,她今天需要谒高庙,以成妇之义。
庙见之服与册后时所穿的青上缥下的朝服并不一样,乃是绀衣皂裳,深青扬赤色的丝帛深衣隐领袖缘以绦,其它佩饰却是一样不差。
为皇后系上长二丈九尺九寸的黄赤缥绀四采长绶以及同色的绲带,再佩上淳黄圭,黄金辟邪等礼器,倚华站起身,对兮君道:“假结、首饰待中宫用过朝食再戴吧!”
端坐时,腰间的这些东西都逶于席上,感觉不到重量,首饰就不一样了。
兮君自然没有不乐意的,让宫人梳好发髻便乖巧地坐到已摆好朝食的朱漆长案前,安静地用膳谒庙礼冗长费时,昼食是肯定用不了的,朝食必须多用一点。
用过膳,重新坐到妆镜前,任由宫人为自己妆扮容颜,待最后一支九华爵也稳稳簪上发髻,兮君从镜中看到倚华摆手让众人退下,随后恭敬地跽坐于自己身后,轻声道:“中宫还记得今天要做什么?”
兮君愣了一下:“见高庙……”还有什么?
倚华不由苦笑。摇头道:“中宫忘了婢子昨晚地进言?”
兮君恍然:“向长公主要皇后六玺!”
倚华点头。
与皇帝一样。皇后有六玺。因为数量太多。体积庞大。并不由自己随身佩带。而是由特定人员掌管。
册后前。皇后六玺收于少府之中。册后之后。六玺当收入椒房殿。由皇后指定亲信尚玺。但是。兮君册后之后。鄂邑长公主以皇后年幼为名。将六玺收入承光宫。“代为掌管”。内外都认为此举合理。没有一点异议。
倚华却不这样认为——没有六玺,莫说署理宫廷,便是皇后私府。Www。兮君也动用不得,更重要的是,玉玺在他人手中,皇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除了册后那夜,天子一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