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元年,水衡都尉吕辟胡受诏募吏民及发犍为、蜀郡奔命往击,大破之反叛蛮夷,这一次,朝廷再次遣水衡都尉吕辟胡将益州兵击之,但是,吕辟胡却迟迟不进攻,蛮夷遂杀益州太守,乘胜与之战,士战及溺死者四千馀人——
惨败!——
前所未有的惨败!
自先帝元光年间,在西南置犍为郡以来,西南诸夷君长虽屡有不驯,但是,且兰君反,八校尉破南越后,引兵还即行诛头兰,平南夷为柯郡;随后,诛且兰君、邛君,并杀侯,冉君长皆振恐,请臣置吏,汉乃以邛都为越郡,都为沈犁郡,冉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滇王与劳浸、靡莫两君长皆同姓相扶,不肯臣服,劳浸、靡莫更是数侵犯大汉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先帝发巴蜀兵击灭劳浸、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因此弗诛,随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以滇为益州郡——
大汉对西南诸夷从无败绩!
霍光因此大为恼火,吕辟胡被下吏。
必须说,吕辟胡十分幸运,从益州被押回长安的他并没有承受大将军的第一波怒火——廷尉李种坐故纵死罪、诬罔,下狱弃市。最后,这个直接承担大军战败之责的水衡都尉仅仅是左迁为云中太守,并没有论死。
对未央宫中的人来说。战争永远是正在发生的却十分遥远的事情,不过是平淡生活中地一种特殊谈资——即使是昔日那些牵动国运的大战,也只是因为意味着宫中的人事沉浮才让他们有关注的意义。
当然,国本大义这种事本就不是小人物会思考的事情。
兮君虽然是皇后。与“小人物”这三个字毫无关系。但是。对她来说。国事、战事连谈资都算不上。
每一天。她都要学很多东西。有时侯还要出席各种典礼。或者被鄂邑长公主请去叙话。能由她自己控制地时间本就不多。因此。她根本没有分一丝心神去真正在意天子偶尔提及地西南战事。
当然。这个世上也有人虽然是小人物。却不得关注那些自己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地遥远地方。
“西南夷列传?”兮君看着简册上地文字。困惑地询问带来此物地男孩。“病已哥哥。你看这个作什么?”
刘病已抓着头发。苦恼地回答:“先生布置地课业。”
他与兮君有约。可是。这份功课实在让他无从着手。眼见期限将至。他只能把功课带了过来。
兮君明白地点头:“小哥哥先做功课,我不说话。”
病已漫不经心地点头,心思全放在那卷简册上,眉头紧皱,显然看得很吃力。
兮君不由好奇。搁下手中的玉连环。凑过去看了两眼——什么功课让他这么吃力?
她可是很清楚,刘病已从来没有为课业烦恼过。不像她,需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完成傅母交待的功课。因此,素来都是刘病已等她,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刘病已的功课。
只看了两行,兮君便头晕了:“这上面说的什么啊?”
“就是最近造反的西南夷的情况!”刘病已随口答了一句。
“看这个做什么课业?”兮君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并没有看到相关地问题,不明白刘病已要做什么。
刘病已同样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先生把这个交给我,让我熟读,说下次会提问……”
兮君微微吐舌——她很清楚,这种模糊的要求最麻烦!几乎就是要人强记全部内容。
于是,秋日艳阳下,如火的枫林中,一身华贵丝袍地小女孩安静地坐在一棵树下,专注地拆解玉制的九连环,而另一棵树下,稍长的男孩背倚树干伸腿踞坐,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简。
相较两个孩子所面临的难题,霍光所面临的问题更加棘手——
战还是不战?
大将军幕府中,第一个议题便是,吕辟胡战败后,是否还要继续平叛。
对这个议题,大将军幕府的属吏意见十分一致——必战!——
西南臣服本就源于战,不战无以威慑!——
更重要的是,富庶地益州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地。
一直以来,虽然不吝以兵征伐,但是,相较匈奴或者交趾,富庶的西南从先帝时便是作为汉之内郡经营地,修路、移民,以交流为基础,促进其稳定地发展并融入大汉的统治——
武帝连续三年对西南用兵,诛羌,灭两粤,番禺以西至蜀西者置初郡十七,却皆以其故俗治,无赋税。郡县吏卒地给养和车马,均由旁郡供给。
这种宽泛的政策虽然有利于西南的稳定,却也意味着朝廷对西南诸夷并没有强大的约束力,因此,当武帝驾崩,西南夷的反叛也就可想而知了——
与其说那些蛮夷君长是臣服于强大的汉室,倒不如说他们是向不吝军力的武帝臣服。
蛮夷不知礼义廉耻,只知强弱之势,除了战、战胜,是不能让他们真的臣服的。
于是,议题迅速转入下一个更关键的问题——谁为将?
倒不是没有人选。
汉制,非军功不侯。但凡男儿,谁不想博封侯之赏?
幕府属吏不论,单是朝中公卿百官,上请战之奏的便不少——大鸿胪田广明、光禄大夫龙额侯韩增,甚至上官安与范明友也上书请战。
人选一多。决断便困难了——毕竟,谁也不是才具卓越,远胜旁人。
最后,还是杜延年的话终止了争论:“汉以故俗治西南,然诸夷频反。当以法道约束,以使其对汉有所敬畏,臣以为大鸿胪或者军正为将最合适……单以事论,也当是大鸿胪最合适!”——
大鸿胪。掌诸归义蛮夷,原名典客,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鸿胪。
大鸿胪田广明,字子公,郑人。以郎为天水司马。功次迁河南都尉,以杀伐为治。元狩中,郡国盗贼并起。迁为淮阳太守。田广明为淮阳太守一年多后,发生了一件事,让其入了天子之眼——故城父令公孙勇与客胡倩等谋反。胡倩诈称光禄大夫,从车骑数十,声称自己为使者前来督察盗贼之事,驻于陈留传舍,打算趁太守谒见之时,擒住太守。田广明察觉有诈,发兵抓捕,皆斩。先帝以广明连擒大奸。征入为大鸿胪。并擢其兄田云中代为淮阳太守。
军正王平,字子心。齐人。军正,掌军中执法。不属将军,将军有罪则奏闻,二千石以下则行法。王平掌军法多年,深谙律法,秉持公正,素有口碑。
显然,杜延年是着眼于长远的,其它人无法反驳,只能按捺下自己的盘算,表示同意。
随后地议题便是例行公事了。
待议事结束,霍光将杜延年留了下来,两人端坐沉默,似乎谁都不想开口,最后,为人属吏的杜延年不得不先开口:“将军可是有所教?”
霍光摇头:“幼公方才还有话未说完……”
杜延年没有否认,微微一笑,垂首道:“以田君之才,为大鸿胪实在不合适!”
霍光点头——田广明的才能的确不在掌诸归义蛮夷的大鸿胪之职上。
“……臣以为,田君之才仍在治理地方上,三辅长官或许更适合他。”杜延年沉吟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想法。
霍光愕然,半晌才对杜延年道:“也只有你敢说这样地话了!”
大鸿胪位列九卿,秩中二千石。
京兆尹、左冯翊与右扶风是为三辅,秩皆二千石——
这种迁法几乎是贬谪了……
杜延年轻笑:“若是侯爵之赏,便算不得什么了!”
霍光点头,随即问道:“君不想与战?”杜延年并没有请战。
杜延年一怔,随即道:“臣不善兵事……”
“善不善岂是口说便可以的?”霍光并不在意,“我拟以军正王平与大鸿胪田广明分兵并进,不设将,君可以以校尉将兵从之。”
这个安排让杜延年一怔:“将军以为西南夷必败?”——
这种安排绝对不是如临大敌的阵势!
霍光点头:“西南夷不过乌合之众,难成气候!”
“汉之大敌……始终在北!”
霍光十分笃定。
杜延年沉吟不语,心中虽有些不信,却也找不出理由反驳。
不过是宗族聚邑而成的蛮夷仍能对汉产生多大地威胁?若不是吕辟胡败得太惨,各人又亟求封侯之赏,这种边境的反乱岂能上大将军幕府的议事日程?
“敬诺!”杜延年长跪应允。
霍光希望亲信占据更显要的地位,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始元四年冬,军正王平与大鸿胪田广明等并进,大破益州,斩首捕虏五万余级,获畜产十余万。上曰:“钅句町侯亡波率其邑君长人民击反者,斩首捕虏有功,其立亡波为钅句町王。大鸿胪广明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33、卫太子!?
始元五年,正月,借着西南大捷封赏频颁的机会,天子追尊外祖赵父为顺成侯。
大汉素重母系,历代天子对母族外戚多有赏赐、重用,但是,这一次,皇太后的亲人除了受赏财物之外,并无官爵封赏,赵氏无在位仕宦之人——
无论是霍光,还是上官桀,甚至桑弘羊都无意让朝中再多一门显贵。
在三人一致的意见下,只有顺成侯之姊赵君,受赐钱二百万以及奴婢、第宅等,赵父诸昆弟各以亲疏受赏赐,其它赵氏族人甚至连财物之赏罚都没有。
刘弗陵十分恼怒,十三岁的他希望通过显贵外戚建立自己的势力,但是,在三位辅政大臣的默契面前,他的想法不可能实现——他们都不希望朝中出现只依赖天子的势力!
即使三人并不同心,但是,他们在武帝朝皆是几十年的同僚,在一致的利益前,三人绝对不可能故意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霍光与桑弘羊自不必说,但是,上官桀的态度却让他深感自己受到了背叛,因此,拿三位辅政大臣无可奈何的他只能迁怒可以发作的人。
得知皇帝在皇后五日上食之日,将其拒之门外,鄂邑长公主讶然之后,也只能摇头。
在旁侍奉的丁外人却担忧地进言:“长主不去劝劝陛下?”鄂邑长公主转头看向他,淡淡地道:“陛下对上官家的怒火自然要皇后承受,我为什么劝?又怎么劝?上官桀附议霍光之时。就该想到自己孙女的处境。”
丁外人摇头:“始臣妄言——长主想岔了!陛下也想岔了!”
“哦?”鄂邑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且说说看!总不成我与上还该为他们地作法而高兴吧?”
丁外人连连陪笑。确认长公主并没有真地动怒。才低声道:“臣以为。长主与陛下地确该高兴——至少不该生气!”说话时。见鄂邑长公主冷着脸就要动怒。丁外人连忙改了更缓和地说法。却还是让鄂邑长公主狠狠拍了一下凭几:“你今日若是讲不出道理……”
未说完地话却是更加让人心惊地威胁。
丁外人连忙打起精神。陪着笑为自己辩解:“臣只是有一点想法。哪里敢言道理二字?”
“讲!”鄂邑长公主地脸色未缓半分。冷冷地催促。
“唯!”丁外人正色肃手。轻声慢语地斟酌辞句。给长主说明自己地想法。“臣以为。大将军、左将军与御史大夫不欲陛下显贵赵氏。虽不乏私心。但是。也说明他们很清楚自己地权势来自陛下。或者说。正是因为陛下无所依靠。他们才能有今日地权势。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欲与陛下为敌……”
“他们会保护陛下……”鄂邑长公主有些明白他地意思了。
丁外人点头:“同样的道理,左将军附议大将军不是因为他们想背叛陛下,而是希望陛下不能依赖他们之外的人!反之。他们也比任何人都更期望陛下之位安若磐石!”
鄂邑长公主连连颌首。同时扶着凭几从竹榻上起身,扬声吩咐:“准备仪驾。去骀荡宫!”
宫人一迭声的应诺,鄂邑长公主快步走出内室。手撩起帷帘又放下:“这是上官安教你的?”
“不是!”丁外人矢口否认,随即脸色一白,但是,鄂邑长公主并不在意,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那你倒是真的聪明不少!”言罢便继续往外走。
长公主仪驾进了建章宫,便从廊道直奔骀荡宫,未到宫门,鄂邑长公主便看到了皇后地辇驾。
上官皇后年幼,并不喜欢摆开全副法驾,每次都只是乘辇从未央宫来建章宫,随从宫人更是只有必须的人数,因此,骀荡宫前,皇后一行人看上去格外凄凉。
鄂邑长公主略一沉吟,便吩咐随侍的家令撤去部分仪仗,轻车简从地来到骀荡宫前。
正月,寒意未消,一阵北风吹过,站在宫门前的兮君又将身上的滚毛镶边狐裘裹得更紧了一些。
她已经在这儿站了将近一个时辰了,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了,可是,她转头看了看倚华与随行的傅母——两人都低头敛衽,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也只能继续站下去。
銮铃声由远及近,兮君趁机转身,看到是长公主仪驾,不由面露喜色,随即就听到倚华压得极低的声音:“中宫,长公主不会维护你地!”
兮君一怔,神色立时僵硬,默默地点头,随即转过身,继续以应有地恭谨姿态度面对骀荡宫的宫门而立。
鄂邑长公主下车时,看到便是凛冽寒风中,年幼地小女孩裹着狐裘,挺直腰身,站在宫门前的重阶下,待走得更近些了,她清楚地看到上官皇后的脸上已被冻得隐隐发青,心中顿时有些心疼不忍——
无论如何,她只是个被无妄牵连的孩子!
想到这儿,鄂邑长公主疾走几步上前,待走到上官皇后面前,便随手将原本捧着的手炉交给随侍的婢女,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触手的寒意让鄂邑长公主不由一颤,随即轻斥:“皇帝不见你,你回未央宫便是!在这儿站着又是何必!”跟着便转头训斥皇后的侍御:“皇后不晓事,你们也不晓事吗?皇后若是病了,你们谁当罪?”
诸侍御一起叩首请罪,兮君仿佛这才被惊醒似的,连声道:“不怪他们,是我要在这儿等着的!长主与傅母都告诉过我。这个日子是一定要见到陛下地……”小女孩笑得极勉强,却始终笑着。
对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鄂邑长公主颇有几分狼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