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之中立时一静——
后宫……并不是朝臣能够轻易插手的地方……
“……我再去见一下大将军吧……”上官安低声地提议,“听他刚才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你从霍家来?”上官桀一愣,随即便厉声质问:“你去做什么了?”
“没事!没事!……”上官安跳起来,直冲出家门,哪里敢把实情说出来?
直奔出家门的上官安没有看到正堂之中,上官桀的脸色更加阴沉。
41、游幸
建章宫是天子游幸之宫,自然比未央宫更注重舒适精致,诣宫也的确比椒房殿更加华美,而且,除了各式宫殿,还有太液、唐中、凤阙、玉堂……若说身处其中还会想着其它地方……那真是太矫情了!
兮君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尤其是在发现,因为还必须处理宫务,原本在椒房殿中几乎是寸步不离的一些内臣都没有跟来,自己必须遵守的规矩也就散漫了许多之后,她自然是更加欢喜。
能在宫廷之中升到高位的,哪个也不缺眼力,几桩事凑一块儿,谁还看不出皇后是什么地位?
别说一般宫人,便是椒房殿的侍御宫人,有不少在面对年幼的皇后时,也多了几分刻意的奉迎谄媚,若不是还有几个老成的,七岁的小女孩还真不知道会被放纵成什么样子!
倚华看着坐在琳池边恣意而为的小女孩,无奈地叹息,却也不忍苛责。
点缀着金饰的丝履绣袜都被脱下,随意地摆在一边,小女孩坐在池边,快活地将双脚浸入水中,轻轻摆动,激起小小的水花,飞散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彩。
这是始元元年新开的池沼,南起桂台,东引太液之水,广千步,池中植低光荷,一茎四叶,形状如骈盖一般,日照之下,圆叶低垂,遮掩水下的根茎,仿若海葵之卫足。如今正值五月,荷花未开,满池碧色,纤纤秀枝含苞欲放,看起来极是赏心悦目。
小女孩支着下颌玩着水,心思却早不知道飘到何处去了。
“中宫长乐未央。”一个含笑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兮君的思绪。
兮君一惊,随后缓缓放下手,转头看向不远处叩首行礼的女子。
看清来者是周阳八子后,年幼的皇后一派矜持地点了一下头,便重新看向似乎与天际连成一线的碧色。
“皇后诏曰可。”今日随侍地宫人中只有倚华一位长御。也就只能由她答礼。
周阳氏在宫人地扶持下缓缓起身。倚华这才发现。这位八子身穿一件宽松地广袖绛袍。甚至没有束腰。她不禁低下头。掩去唇边浮现地冷笑——
至于跑来跟七岁地皇后炫耀吗?——
年幼地皇后可是连人伦之事都不明白呢!
冷笑之后。倚华也不由为这位天子宠姬地天真而暗暗叹息。
起身后。周阳八子却没有离开。而是慢慢走近池边。温柔地开口:“中宫喜欢琳池吗?”
兮君纳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随意地摆了一下手,示意倚华应答。
倚华上前。站在皇后与天子宠姬之间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戒意:“八子,中宫今日想独处。”目光流转间,示意年少的后宫看向都站得较远地宫人。
倚华的印象中,这位八子并不是不知趣的人。但是,不知为何,今日,周阳氏却仿佛没有明白这位长御的意思,听她说完,便微笑着在兮君身边坐下。
“低光荷都没有开……不过,这低光荷最动人的却不是花,而是莲实。一颗颗如玄珠一般,可以当饰品佩戴在身上……”
“周阳姬!”
兮君忽然出声,冷淡地打断了天子宠姬沉醉其中的描述,周阳氏这才发现,皇后已经站起,正**着双足站在柔软的池边草茵上,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自己,神色淡漠,目光清冷,她不由一颤。伏身跪下:“中宫……”
良久都没有听到回应。周阳氏不禁愈发紧张,却忽然听到宫人战战兢兢地低语:“八子。中宫已经走了……”
周阳氏蓦地抬头,只看到中宫侍御缓缓远去地优雅背影。心中不由大恨,双手紧紧揪住丝织的绛袍,好久才松开手。
“我们走!”
确认已经看不到琳池了,被保母抱在怀里的皇后才示意保母将自己放下。
这个保母是兮君入宫后由少府派遣的,原本只是宫婢,自然不敢违逆女孩的要求,但是,想到皇后方才离开得十分匆忙,并没有穿上鞋袜便没有立刻照办,而是轻声询问:“中宫,先让宫人为你着袜履可好?”
年幼地皇后并不是任性骄纵的贵女——这可能是椒房殿上下最感激的事情了——
没什么会比侍奉一个不知轻重、脾气暴躁的主人更糟的了!——
先帝朝的例子并不算遥远……——
妇人媚道让那个贵为大长公主之女的皇后被废处长门宫,可是,从椒房殿到长门宫的路却伴着三百余人地性命……——
这个宫中哪有什么无辜、无罪……
在皇后点头后,年轻的宫人为保母怀中的皇后穿上绣袜、套上丝履,随后,保母便轻巧地将皇后放下。
年幼的皇后轻轻跺了跺脚,一抬眼便发现方才只顾及着离开那个让她心烦的天子宠姬,竟没有分辨方向,此时,一行人已来到通往未央宫的飞阁辇前。
望着跨过城墙的飞阁复道,小女孩一时竟怔怔地愣神了。
“中宫想回椒房殿了?”倚华看着兮君发愣,便猜测着轻声询问,可是,年幼的皇后回过神,转身看向自己的长御,却是缓缓摇头。
“上不会让我回去的。”年幼地女孩有时天真烂漫,有时却敏锐犀利,但是,都是一样地让人心疼。
倚华在皇后面前单膝着地,垂首跽坐:“中宫为什么这样想?”
兮君轻笑,眼中一片茫然:“我不知道……”
她只是明白,那个少年天子不会让她离开建章宫……
或者说,那个年少地天子不愿意让皇后离自己太远……
女孩眨了眨眼,在倚华心生悲悯前,扬起明朗的微笑:“再说,建章宫比未央宫让人舒服多了!”
“是因为身边说教地人少了许多吧……”保母抬袖掩唇,却难掩其中的笑意。
看着皇后以嘟嘴表示对保母揭露自己用心地不满,随行的侍御宫人再忍不住笑意。全都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倚华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道:“中宫可要传辇?这里离诣宫可不近!”
向四周张望了一圈,兮君很苦恼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现在身处建章宫的何处了。可是,想到方才被打断的游兴,小皇后又十分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不!”兮君昂起头,“我们再转转!”
“诺!”看出皇后还没玩够,今日又无事,随侍之人自然不会阻止,于是。一行人便在已经没有方向感的皇后地指引,继续游幸建章宫。
一行人沿着露道、游廊、悬阁慢步而行,只关注远近景致,倒也不需考虑太多,累了便歇息一会儿。便是皇后略有饥渴,宫人身上也备有饮水与精致糕饼,甚至还有肉脯、果脯,断不会让皇后受委屈。
这样走了有大半个时辰,七岁的皇后便坚持不住了,看到一处宫室便道:“我们去那里休息一下!”
倚华看向身后的一个宫婢,那人鬓角斑白,显然年纪已经不小。容貌端正,神色严肃,看到长御询问的眼神便躬身回答:“那是奇华宫。四海夷狄器服珍宝尽陈其中。”言下之意,并无主人,亦非议事之所,皇后可以前去——
这正是倚华特地带上她的原因。
虽然四海夷狄地珍宝很吸引人,但是,兮君已经累得提不起一点精神了,随侍的宫人寻了一间侧室,召来内者。换上干净的寝具。兮君便一头睡倒,任由他们继续焚香、张幄等事情。
倚华等人见了。笑着摇头,却也没有打扰的意思。待布置妥当,也很疲惫的他们便退到殿外休息养神。
“……兮君……兮君……醒醒……兮君……”
兮君睡得正熟,迷迷糊糊地听到唤声,勉强睁开眼,又费了好大精神才认出面前的人:“小哥哥,你怎么来……了?”
虽然女孩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刘病已还是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地动作。
“我要出宫了……”刘病已在女孩耳边低语,“所以,特地来跟你说一声……”
兮君霎时瞪大了眼睛:“出宫?”
病已点头:“掖庭令说,待我生辰之后便送我拜师!”
这个消息让兮君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病已轻笑,伸手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当然能!只是拜师,每晚还是要回来的!”
兮君立刻明白他是在逗自己,不由羞恼地哼了一声便转过身子,再不看他。
病已连忙软语哄她,好容易换得女孩不恼了,才松了口气,随即眼睛一转,在她耳边低语:“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兮君立刻睁大了眼睛,被他拉着起身,却又犹豫了:“不好……会让长御他们担心的……”
病已不在意地道:“不会的!没有多远!看过我们便回来!”
刘病已素来不会夸口,兮君便心动了,虽然还有些忐忑,但是,还是跟着这位小哥哥从后室地一扇小门悄悄溜了出去。
不知道刘病已哪里来的本事,带着兮君一路直跑,却愣是没遇上一个人,让兮君好奇不已,却没机会问,待到了刘病已所说的地方,她更是把那点疑问抛到九霄云外了——
连接两宫的跨城飞阁的最高处——
高三丈五尺、下阔一丈五尺、上阔九尺的长安城墙在脚下!——
未央宫在脚下!——
建章宫在脚下!——
长安在脚下!——
大汉天下都在脚下!
风很大,白云仿佛就在手边,兮君伏在扶栏上,极力伸出手,病已连忙抱住她,却没有制止这种很危险的行为,反而很快活地道:“我没有骗你吧?”
兮君却没有作声,刘病已开始没有在意,随即便发现了她的异样,心中一惊,立时将她从扶栏边抱开,却见她脸色惨白,冷汗涟涟,不由大骇。
“兮君……”询问时,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方才兮君伏身地位置,骇人的一幕顿时映入眼中,让他立即噤声,双手死死抱住不停颤抖的女孩。
(写到这里,易楚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天真无邪……终于一去不返了……)
42、不想长大
(柳树啊柳树……你怎么会想到恐高症呢?!泰坦尼克……远目千里,完全无语……不过……悄悄地说,我还真的想过那个场景,只不过,客观条件差得太多,没办法实现啊
先帝承文、景两帝菲薄之余,恃邦国阜繁之资,数兴土木之役,几近岁月不息,为玩月而于望鹄台西起俯月台,凿池广千尺,登台以眺月,影入池中,池中有游月船、触月船、鸿毛船、远见船等,可载数百人,乃使宫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台。
这种小池在宫中随处可见,若不是鸿毛船着实特别,即使有“影娥”这样秀美的名、“玩月”这样高雅的典故,兮君也根本不会记得。
然而从今以后,影娥池这个地方在她心中永难磨灭。
即使是很多年后,亲眼目睹过更多更加残酷的杀戮,也再未带给她更加震憾的感觉。
那一天,她站在几乎入云的飞阁辇道之上,伸手想抓住那些从未碰触过的浮云,那一刻,她俯瞰大地,感觉着腾飞般的惊心动魄,然后,她听到了刘病已愉悦的询问,兴奋回首时,影娥池映入眼中——
几个皂衣宦官将一捆浸没水中的丝帛缓缓展开,展到尽头,一个绯红色的身影滚入水中……一动不动……
刘病已将惊恐万分的小女孩压在飞阁的松木地板上,右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借着木兰制成的阁道矮墙遮掩住两人的身影。
七岁的皇后仅仅明白生死,十岁地皇曾孙却已看过更多的黑暗。
掖庭……
花团锦簇的奢华艳丽之下,全是肮脏不堪的黑暗……那些永远不能见光的一切才是掖庭的根本。
阴谋、陷害……想在掖庭生存下去。哪怕是最卑微地奴婢也必须深谙那些手段……
刘病已这样地身份是唯一地例外。
或者说。在掖庭中生活地宗室子弟并不需要那些手段。
他们除了宗室属籍什么都没有。仅仅是因为天子地仁慈与自身地血统而在掖庭中……活着……
仅仅是活着……仅仅是在掖庭中活着……——
哪怕是奴婢。当青春不再时。也会得到一个家。能够将自己地血统延续下去。可是。他们却可能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尽管没有禁止婚配的明文。但是,谁会愿意与背负着“罪人之后”这样的身份的他们结亲呢?
也许,有一天,当天子需要利用他们的宗室身份时,他们……不……一般都是“她们”,会得到更加荣耀地地位,走出掖庭……也走出长安……走出大汉……
他们不需要那样的手段,因为,他们与掖庭中的所有人都毫不相干,也正是因此。他们会看到更多……
掖庭署、宦者署——刘病已最熟悉的两个令署——正是掖庭之中接触血腥阴谋最多的两个令署——
竞争、嫉妒、仇恨、倾轧……人心的黑暗其实超过任何想像的描述……
因此,刘病已很清楚那里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更加清楚,任何处理那样事情地人都不会容许任何意外出现!——
若是他们被发现了,即使是兮君是皇后,在仅有他们两人的情况下,那些人会怎么处置?
刘病已不寒而栗。
因此,即使感觉到掌心被兮君咬得生疼。滚热的液体流过手背,他都没有放开手,哪怕是从狭缝中看到那些人离开,他松了一口气,却仍然没有放开手。
“兮君,松口!”伏身在女孩耳边低语,刘病已尽量让语气柔软,极力压抑皱眉的冲动。
女孩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松口,病已皱了一下眉,手仍按在她的嘴上,低声道:“我放手,但是,你绝对不能出声!”刘病已严肃地交代。
年幼的皇后用力点头,眼中盈满始终未褪的惊恐。
刘病已收回手,随即将女孩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