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不由一怔。
在他的认知中,那两个人都是孩子,但是。上官皇后当然还是不解世事的孩子,比外孙女稍长的刘病已是不是还能算孩子呢?——
或者说,在一般人看来还是不是孩子呢?
思及这一点,霍光也不由满心凝重:“……的确……曾孙……必须更谨慎一些了……”
卫登松了一口气。
无论卫青、霍去病的军功多么显赫,卫氏起自外戚都是不争地事实,有皇后、太子在,卫氏诸人也不可能不关注宫廷、朝堂,因此,作为卫家唯一不关心军功的人。卫登曾将很多心力放在天子身边,他很清楚。未央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那里,除身不由已的罪人、奴婢。便是怀着各种目的女人,她们冒着虚掷青春地风险来到锦绣繁华的九重深宫。为的便是承君恩泽,显赫一生——
与那些但求闻达的士子一样。那些女子会不择手段,更有甚者……会泯灭良心,只求结果……
上官嫱终究是皇后,无论她不是孩子,只要有这个身份,她就不能不面对掖庭中那些女子的羡慕、嫉妒甚至仇恨——
所以,不仅是皇曾孙必须谨慎,还有那个年幼的皇后也必须谨慎。
既然听到霍光这样说了,卫登也不想再多留,思忖了一下,还是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为长子的爵位而来。”
霍光了然地点头,起身相送。
“不用送了。”卫登抬手阻止,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一介小民,可不敢让大将军送出门,尤其是商谈的结果明显不让人愉快。”
霍光失笑,却依言在堂前止步,看着他着履,不由又道:“叔升,你真的不想入仕?”
卫登闻言摇头,眼中一片清明:“那个朝堂有什么可希罕?”随即低头穿好丝履,抬眼见霍光又想说话,便连忙摆手:“大将军,卫家人入朝堂没好处地!再说……”
卫登负手而立,一脸平静:“当日,我对平阳长公主起过誓,今生决不入朝!”
卫青逝后,平阳长公主曾想让卫登嗣爵,原因便是,卫青三子中,他最平淡沉稳,适合做卫青之后的长平侯,但是,卫伉心念军功,对爵位更看重一些,卫登便以无心仕途为由拒绝了嫡母地提议,于是,平阳长公主便要求他立誓为证。
他说:“卫氏子登,此生,不入朝堂,不受印绶,不领秩禄,百折无悔,如违此言,生罹百疾,死无丧服!”
霍光不再多问,却道:“那么,还想见曾孙吗?”他思忖,“让曾孙寄居你家如何?”
“不可!”卫登没想到这位表兄会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不由皱眉,“养视掖庭的意义为何,你不知道吗?我只是说他们要懂得避嫌,可不是说让曾孙迁出掖庭……至少不该是现在!”再过几年,当刘病已应该成家时,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迁出掖庭。
霍光明白卫登地意思,却未置可否,反而勾起唇角,冷淡地一笑。
卫登没有在意他古怪的笑容,却在认真地打量他一番地皱起眉头——霍光不仅脸色暗黄,眼睛下还有颜色不浅的阴影。
卫登无法掩饰讶然地神色:“最近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他记忆中,除了表兄过世前后那段时间,霍光从未有过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确定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出错后,他不由努力思索——最近发生了什么能让大司马大将军焦虑至此的事情吗?
尽管还没有想出来,卫登还是一边想着,一边关切地对霍光道:“子孟不要太过求成心切了。阿翁说过。事情是做不完的。”
听卫登提及父亲,霍光脸色稍缓,点了点头。摆手示意他自便:“我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唉……我还难以下定决
卫登一愣,本来已步下一层石阶地他,一听这话,又转身回到庑下,皱眉道:“什么事?你打算做什么?”
霍光方要回答。卫登却又再次摆手,随后盯着霍光的眼睛,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对他道:“你是大司马大将军,遗诏顾命地辅政大臣,国是大政皆自君出。天下皆望君之风采,你可以犯错,却不能犹豫!”
霍光又是一愣,却见卫三公子抬起手又重重挥下:“我虽然不喜军政之事,但是,自小也是看着父亲如何做事的!对也罢,错也罢,关键是不能犹豫!”
卫家三公子抿紧双唇,缓缓言道:“居于上位。天下人皆仰君鼻息。你在犹豫权衡时,就有无数人在揣度你的心思。他们不会在意你的所思所忧,只想着如何从中攫取自己的最大利益。当你因为那些人而作出最后决断时……”
卫登没有将话说完,因为他知道脸色骤变的霍光已经明白他地意思了。
“谨受教!”霍光向卫登深深行礼拜谢。
卫登坦然地受了这个兄长一礼。随后便走向堂前石阶,堪堪到最后一层。他再次停步转身,对霍光道:“我知道你事多,加上霍禹是独子,你又怜惜山、云少孤无恃,但是,管教这种事情,仍然不能松懈的……孩子是纵容不得的!”
霍光一愣,不由摇了摇头,却终究没有开口分辩。
虽然与霍光还算交好,但是,毕竟亲缘疏远,卫登实在不好在这事上多说什么,见霍光无意谈论此事,他也只能作罢不提。
卫登走出院门之后,霍禹、霍云便一起走了进来,老老实实地堂前阶下行礼,低头认错。
“你们不是孩子了。”
叔侄俩是抱着慷慨就义的心思认错的,却不料霍光只看了他们一眼,随即语气淡漠地扔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根本连一句教训都没有,叔侄俩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愣是想不明白霍光是什么意思。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地霍山恨铁不成钢地给了弟弟一拳:“你十五岁,不是五岁!除了走马斗鸡,你能不能干点正经事?”他是晚辈,不能教训霍禹,又怕霍禹多心,一通训斥了之后,草草地向霍禹行过礼,便拎着霍云回他们的院子。
一进院门,霍山便吩咐下人关门,径自拖着弟弟直入后堂,甚至没有松了卡在霍云后颈的手。
后堂供着三个神主,一进门,霍山便将门户落了锁,随后将霍云甩到地上。
“你做什么!”霍云开始的确是愧疚,但是,被兄长这般扫落颜面地教训之后,立时只剩下满腹恼火,哪里还记得起因是自己犯错?
“我做什么?”霍山气极反笑,“我的弟弟,我只是要你记得自己是什么人!”
他抬手指向长案上供奉的神主:“这是祖父与世父、生父的神主,你自己说,你对不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血脉?”
霍云不由怔住了,半跪半蹲地伏在地上,良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他对得起自已身上的血脉吗?——
他还记得自己身上地血脉吗?
霍云只觉得全身都仿佛被火灼水沸一般滚烫炙手,让他再无法支撑,竟是结结实实地将额头叩到地上,满心懊悔——
他都做了什么啊!
霍山被弟弟的举动吓了一跳,扑过去便将他地头抱在怀里:“你做什么呀!”
“阿兄,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老老实实被兄长抱着他霍山闷声低语。(抱头面天那个实就是易楚看文看得欲罢不能是时间码字了
9、牢狱之灾
霍山与霍云的祖父不是别人,正是霍光的异母兄长冠军侯霍去病。null3z中文
他们的父亲与哀侯霍嬗是双生子(注),只因晚生了不到一刻,便与食邑万户的列侯封爵失之交臂。霍嬗早卒,他本来是有机会以绍封袭爵的,但是,不知为何,对霍去病隆宠备至的天子却没有加恩绍封,而是将冠军侯国除,他心中忿恨不平,却又无法渲泄,于是便愈发焦躁不安,到后来,竟有了自残、自杀的举动,片刻都不能离人。后元二年,先帝驾崩,匈奴趁机南下袭扰,霍光忙碌,霍家上下更是忙乱不堪,一时便疏忽了这位少君,他竟然于隆冬时节,“失足”落水,三天后逝
虽然没了冠军侯的封爵,少了侯国的租税收入,霍氏的家赀仍然不菲,霍光更不会亏待他们,他们的一应用度比起霍禹,素来都是有过之而无不
霍山长霍云一岁,却要沉稳许多,又因为他是长子,去年,霍光便将他安排进了光禄勋为郎官,因为他无心为将,最近又任他为给事中,打算让他走自己昔日路子。
霍云却与霍禹一样,对文案之事没有半点兴趣,霍光也没有多过问。
霍光可以不拘束他们,霍山却不乐见自己唯一的手足整日里跟着霍禹游手好闲。
——虽然霍光待他们比亲子还好,但是,他们毕竟只是他的侄孙。
——他们可以得到霍光的照拂,却不可能直接获益。
——即使霍光愿意。他们又怎么能心安理得?
——更何况,无论有多少大势可依可借,到最后,还是要靠自己地本事……
——没有谁能让谁依靠一辈子的!
霍山思忖着——借着这个机会。必须要让霍云明白这个道理。
霍家发生地一切除了当事人便再没有人知道。刘病已当然更不会知道。自己头一次独自出远门便引发这么多事情。
回到掖庭。见自己地居所仍是离开地模样。显然。还没有人发现自己地离开。刘病已顿时松了一口气。
——虽然被发现也没有什么。但是。能这样不被发现总是更好一些。
拾掇了一下自己。换了一身宦者衣裳。刘病已便赶去建章宫。不料到了骀荡宫。却发现兮君居然不在。
留守地宫人年纪不大。可能是知道这个少年与中宫交好。便随口说了原因:“今年三辅地良家子已到。长主请中宫一同阅选。”
刘病已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离宫没有被发现,心中不由庆幸不已。向那个容貌清丽的宫人道谢后,正要离开。却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不禁脸色惨白地转身问道:“良家子阅选在哪里?”
宫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在未央宫长秋殿。”
看了看天色。刘病已的脸上顿时不见一丝血色——这个时候,阅选必然快要结束。皇后与长公主将返回建章,跨城辇道恐怕已经戒严了……
——他该怎么回去?
宫中同样有宵禁,入夜之后,宫掖门户皆闭,非诏令准许之人,不得通行……
虽然有张贺护着,刘病已在掖庭素来是任性行事,但是,张贺地纵容从来都是有底线——那就是宫规禁令。
尽管从没有明说,但是,刘病已很清楚,任性张狂与触犯宫禁是不同地,后者……即使是天子,也未必能包庇,何况张贺只是一个六百石的掖庭令?
虽然心中惊恐不已,但是,面上刘病已依旧保持了镇定,至少是除了脸色惨白,便没有其它问题了。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声困惑的质疑让宫人与刘病已地同时不由颤栗。
“见过光禄勋。”两人战战兢兢地行礼。
张安世一听声音便看了一眼刘病已,立刻认出他,心中不由一惊,随即又看了一眼宫人,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
刘病已与断然下令:“把曾孙带走!”
刘病已心中一紧,但是,被郎卫带走时,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见他没有闹,张安世也松了一口气,目光转到那个宫人身上,看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离开了。
待光禄勋与巡视的郎卫离开,那个宫人也一下子伏倒在地,背后的冷汗已湿了几重衣衫。
汉制,皇帝起居仪宫司马门内,百官案籍出入,营卫周庐,昼夜谁何。殿外门署属卫尉,殿内郎署属光禄勋。光禄勋居禁中,有狱在殿门外,称之为光禄外部。
刘病已便是被郎卫带到了这个名为光禄外部的官狱。
因为是在宫中,启用得又少,这座官狱的条件比其它中都官狱要好不少,刘病已开始紧张,待进了门,反而是好奇地感觉压过了一切。
掖庭之中的官狱、诏狱也不少,但是,都是阴森恐怖的,而光禄外部却是窗明几净,若不是听郎卫说这是官狱,刘病已绝对认为这是一处官署。
虽然禁中规矩森严,泄露消息更是禁令,但是,光禄勋属下三署对这个养于掖庭地皇曾孙却是毫不陌生。
不说他的身世,便是掖庭令与光禄勋地维护便足以让他们侧目了。
张贺也罢,张安世也罢,待人驭下都是宽厚有度的,但是,宽厚并不代表放纵,事实上,张氏兄弟比任何人都注重规矩,可以说是宽以待人,严于律己,面对这样地主官。作为下属再不乐意,也不会太过分。
当然,自入仕即在宫廷的兄弟俩不可能是半点手段不用地圣人君子。
正是因此,刘病已所受的纵容便分外让醒目了。
不说其它,单就今日这事,换了其它人在宫中擅自行动,被郎卫发觉,格杀当场都是可以的,事实上,因为天子年幼。又长居建章宫。担心宫禁散漫的霍光甚至特意交代过光禄勋三署——遇宫人擅行,从严处置,格杀勿论——哪里可能劳动光禄勋察问。下狱?
“曾孙啊,这个时间你还乱跑做什么?”因为刘病已的身份特殊,张安世特别示意亲信押送,这位郎卫与刘病已也算熟悉,将他送入栅间后。也没有离,而是隔着木栏问他。
刘病已看了看这位年纪尚足弱冠之龄的郎卫,撇了撇嘴。没有应声。
换了旁人就该恼了,可是。这位郎卫对他还算熟悉,也稍稍听说过他的心性。见状便眉角一扬,笑道:“莫不是让你跑来建章的就是一桩错事?”
他听掖庭令对自己的主官说过。皇曾孙虽然任性骄恣了一些,却是断不会扯谎,最多也就是咬紧牙关不说。当时,张氏兄弟还说笑——到底是孩子,还不知道圆滑掩饰。
刘病已哪里看不出对方的心思,不禁又羞又恼,恼羞成怒之后,一半冲着自己,一半便冲着对方去了。
“我要在这儿待多久?”隔着木栅,他不能拿对方如何,只能涨红了脸冲对方吼一嗓子。
少年地反应让那位郎卫与一同押送地几位郎官立时乐了,几个人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敛了笑容,板着脸,一本正经对刘病已道:“这可就不知道了。说不定待会儿就放了,也说不定将军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