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弗陵看到两人,笑了笑,轻轻摇头,随即又看向鄂邑长公主,见她仍在踌躇,不禁有些好奇了,又想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笑道:“皇姊可是为苏武方受典属国之印绶,即请命巡检属国事务一事而来?”
鄂邑长公主一怔,随即回神,摇了摇头,道:“虽然与苏君有关,但是,并非此事。”
“那是何事?”少年天子不由一凛,自然而然地显出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威势。
鄂邑长公主再次一怔,第一次现,这个弟弟已经不是以往那个需要人守护的孩子了他是大汉天子,也已经拥有与天子之位相匹配的威势了。
“皇姊?”天子再次追问,鄂邑长公主镇了镇心神,微微垂,以恭敬的姿态回答天子的垂询:“苏子卿归京当夜,皇曾孙也在大将军幕府。”
一阵寂静……
鄂邑长公主许久都没有听到天子的回应,不禁抬头,却见朱红的绣幄之中,少年天子一派沉静之色,目光低垂,右手扶在水润沁心的碧色玉几上,优雅的姿态仿佛精心雕琢的玉偶……
看到盏盏宫灯映照下,天子的肌肤竟苍白得几近透明,鄂邑长公主一惊,陡然起身,步入朱幄之中,在床侧跪下,双手握住天子掩于袖中的左手。
一片冰凉!
鄂邑长公主大惊失色:“陛下,你怎么了?”
她是不是太过忽视天子的状况了?
鄂邑长公主在心中反省,因此,在现天子想抽回手的时候,她用力阻止了天子的打算,同时起身,将天子右手也拉了过来,紧紧将天子的双手捂在手中。
觉自己的体温根本无法让天子的双手暖起来,鄂邑长公主更加焦急,立刻就要起身,却被刘弗陵反手握住手腕:“朕没事!”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鄂邑长公主望着他的眼睛,竟觉得无法违背,只能挫败地低唤:“县官……”
刘弗陵收回手,垂眼轻笑:“多谢皇姊告知此事。”
“上意欲如何?”话题转回此事,鄂邑长公主也不由关切。
刘弗陵轻轻摇头,没有再看长公主,而望着身前漆几上的鎏金熏炉,无声地叹息:“朕能如何?大将军想做什么,朕能如何?他是大司马大将军,是先帝遗诏指定的辅政大臣!朕能如何?”
果布的香气自熏炉中弥散,那么浓烈的香氛却是透入骨髓的清冷……
注:黄润,细布名,以苎麻制成。《古文苑扬雄蜀都赋》:“筩中黄润,一端数金。”章樵注引司马相如《凡将篇》:“黄润纤美宜制禪。”《文选左思蜀都赋》:“黄润比筒,籝金所过。”刘逵注:“黄润,谓筒中细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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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我们是手足
易楚无限惭愧……我忘记布了……
大司马大将军……
鄂邑长公主只觉得全身一僵,不由就打了一个寒颤,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陡然划过脑海,让她不由自主地松开天子的手,连退数步,直退到台阶的边缘,差一点便要一脚踏空。该章节由{中文网}提供在线阅读
他们的的君父自烈侯后便再未设大将军,更毋论大司马这一加官了……
为什么?
大司马大将军主兵事,统属诸将,又是内朝臣,可以直接调用虎符、竹符,以征大军、调遣诸将。
他们的君父是何等看重权柄之人?若不是当时急于改革兵制,以备征伐,他也不会在太尉一职虚席多年后,设大司马主掌兵事。
大司马大将军的权位太重,抑或是烈侯在先帝心中的份量太重?无论如何,他们的君父在烈侯后的十八年中,再未授此职?
既然元封之后无五年,那么,不再设大司马大将军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为什么要让霍光做大司马大将军?
鄂邑长公主颤栗着,却无法按捺下忽然跃上心头的一个念头。
她想呐喊着泄心中地惊惧。却又连一点声都不出。正是心惊胆颤间。手腕上忽然一股冰冷地感觉。让她不由一跳。随即惊叫出声。
“皇姊!”刚握住鄂邑长公主手腕地天子也被姐姐地反应吓了一跳。呼唤地音调几近尖叫。
尖利地音调。冰冷地语气。天子地声音让鄂邑长公主迅速安静下来。随即便双膝一软。跪倒在绣幄边。
“陛……陛下……”
“皇姊怎么了?”不过片刻工夫。少年天子已经平静下来。神色淡然却难掩关切地询问。
尽管满心焦虑。鄂邑长公主还是没有将自己恐惧不安地原因说出来不可说……也不敢说!
她轻轻摇头,沉默无语。
“皇姊想到了什么?”刘弗陵何等敏锐,怎么可能相信她的否定?
鄂邑长公主是负责供养天子的人,自然知道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瞒过聪慧的少年天子,方才不过是争取一点儿思考的时间,此时,心下已经有了主意。
镇定了一下,挺直腰身,鄂邑长公主很郑重地道:“陛下对大将军有何打算?”
刘弗陵不由一怔,抬眼打量了一下素来不问政事的姐姐,良久才道:“大将军是忠臣。”
鄂邑长公主一愣,就听十四岁的天子再次重复:“大将军是忠臣!先帝诏以大将军、车骑将军、左将军辅朕,他们岂会不是忠臣。”
鄂邑长公主无言以对,半晌才有办法出声,却也只能道:“上所言甚是……”
她能说不对吗?
说他们的君父为皇太子选的辅臣之不是忠臣?
那样岂不是质疑先帝对今上的安排并不妥当?
那意味着什么?
……
会不会让天下人认为年少的天子并非先帝属意的嗣君?
……
陡然现思绪再次转向某个可怕的方向,鄂邑长公主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刘弗陵立刻就现了姐姐的颤栗,却没有再安抚她,只是静静地按住手边的玉几,眼帘微微垂下,掩尽所有情绪。
--他怎么会猜不到姐姐的想法?
刘弗陵的心中满是苦涩他的皇姊今天才注意到某些事情,他却是早就现了那些令人不安的迹象了!
--若是真的属意他继嗣帝位,他们的皇考会在长子卒后三年多都不立储?
--若是真的属意他继嗣帝位,他们的皇考会让他的母亲不明不白、悄无声息地死在云阳?
--若是真的属意他继嗣帝位,他们的皇考会将辅政之臣简拔到位在群臣之上、独揽兵权的官职上?
……
有汉一百余年,哪一个皇帝不是豫建储君?哪一个皇帝不是显贵外戚?哪一个皇帝不是筹谋身后?
只有他是皇帝临终方受册皇太子;只有他是母族无贵戚无权臣;只有他是完全被权臣包围……
孝惠皇帝纵然受胁于吕氏,尚有吕太后为屏。
孝武皇帝在孝景皇帝崩前十天完成冠礼,六玺、虎符、使节皆在掌握之中。
……
--若是真的属意他继嗣帝位,他们的皇考会让他这个儿子一即位便被辅臣完全架空?
方法有很多,可是,他们的皇考……在位五十四,权柄不曾稍移半分的天子……却不曾为他筹谋半分!
……
有时候,刘弗陵会痛恨自己的聪慧!
--为什么他会想到思考这些问题……
午夜惊醒,汗透重衣时,他也会告诉自己,其实他只需要记住自己是大汉天子,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可
他在那些已经被大将军或左将军挑选过的奏记上写7可”三个字时,那种令他无法安寝的惊悸便会再次涌上心头……
他究竟算什么天子!?
什么都不明白……其实真的是一种幸福!
“上是先帝诏立的嗣君!”鄂邑长公主忽然开口,斩钉截铁的语气将刘弗陵吓了一跳,自怨自艾般的思绪立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十四岁的天子怔怔地望向忽然立起的皇姊,看着她步下三层阶,在竹幄前郑重下拜稽,他顿时感到了久违的手足无措。
“……皇姊……”十四岁的天子轻声呼唤。
鄂邑长公主抬起头,看向天子:“上谨记。无论如何,作为大汉的天子,刘氏的子孙,传承汉家国祚,陛下责无旁贷!妾是妇人,不明大道,然陛下上承祖宗之重,下承万民之望,岂有昧于旧事,不思作为之理?”
长公主深深俯,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砖面上有凸起的乳丁状纹样,圆润光滑,细密整齐,透着精雕细琢的气息,就像建章宫中的其它东西一样精致,却透着冰冷的气息……
不期然地,鄂邑长公主的眼前仿佛有一个曼妙的身影划过……
倾国倾城、狡黠多情……那么多温柔旖旎的宠幸……一则战败的消息便全部抵消,天子怒不可遏,遮玉门关不准大军入,入则斩之……丝毫不顾领军的便是宠姬之兄……丝毫不顾那位以善舞得幸的李夫人已是弥留之际……
他们的皇考……从来都先是皇帝啊……
鄂邑长公主打了一个寒颤,随即就听到刘弗陵极缓慢的答辞:“……朕谨谢教诲!”
她抬头,却只看到天子沉静幽远的神色,她完全看不透这位弟弟的想法……
也许她从来都不曾看透。
她只能看着这个比自己的儿子还小的弟弟露出一脸淡然之色,听着他平静地询问:“皇姊可能助朕?”
也许……她的弟弟一直在等她说出之前那番谏言……?
可是……
“妾能做什么?”
她只是长公主,纵然仪比诸侯王,可是,实际上,她什么权力也没有……
她是身份尊贵,却也只是身份尊贵!
鄂邑长公主真诚地询问,却看到她的弟弟竟然皱起眉头,眼中隐然浮现茫然之色……
仿佛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妥,少年天子扶几而起,长揖及地:“多谢皇姊!待朕有主张时,必请皇姊援手!”
鄂邑长公主默默点头,也许是因为之前的对话太过郑重,此时,话题告一段落,姐弟俩一时间竟然只能无言相对,直宫漏沉牌,带响了一声钟鸣,鄂邑长公主才陡然注意到时间,连忙起身:“时辰已晚,妾不耽搁县官就寝了。”
刘弗陵也跟着起身,步出幄帐,打算相送一番,却不料鄂邑长公主忽然又道:“上没有召后宫侍寝?”
刘弗陵一怔,还没有从惊讶中回神,就见鄂邑长公主上前握住自己的手,对自己轻声劝道:“上无母族可恃,万不可轻忽后宫……”
刘弗陵猛然抽回手,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姐姐她竟然让自己去讨好后宫?!
鄂邑长公主根本没有在意天子的态度,盯着他的眼睛,微微扬眉,随即伸手,再次拉住弟弟的双手,继续以温柔的语气,轻声劝道:“旁人不论,皇后乃左将军之孙,又是大将军外孙,其父已是车骑将军、桑乐侯……陛下不宜冷遇……”
这一次,年少的天子没有收回手,只是瞪大了眼睛,心中满是震惊,只觉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位朝夕常见的皇姊,不禁深深地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姐姐。
她是在提醒什么吗?
刘弗陵不由深思。
低着头,将鄂邑长公主的话在心里反复过了几遍,刘弗陵愕然抬头,两眼怔怔地盯着皇姊,不过面上却隐隐现出喜悦之色。
见刘弗陵明白过来,鄂邑长公主点了点头,微笑着行礼离开。
刘弗陵依旧将皇姊送出宫门,亲自扶其上辇。
“上不必如此。”鄂邑长公主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我们是手足。”
手足……
刘弗陵一怔,长公主不由轻笑:“上,我们是手足……燕王、广陵王、昌邑王都是!”
刘弗陵讶然无语,待回过神来,才现鄂邑长公主的车驾已经离去,不由哂然垂。
“……手足……”
注:李夫人那段是易楚自己的推断,因为《史记》记载得很简略,《汉》虽然详细,却有颇多错误,易楚就按照自己的推断写了。特此说明。
32、罢酒酤
元六年
春,中厩监、中郎将苏武以留匈奴十九岁乃还,奉使全节,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
夏注1),不得举火。
今上改元伊始即逢大雨成灾,以致渭桥绝,至冬又是一季无冰,随后两年,虽无如此大灾,但是,也出了日蚀等异像,年景比岁不登,着实让人担忧,虽然诏书屡下,各项恩惠遍施,无奈上天不承其情,勉强两年无灾后,又降大旱。
朝廷上下,自丞相以降,皆是忧心忡忡,虽然已经举行祀之祭,可是,旱情并未能得到缓解,不得不禁止举火,原本因苏武归汉而振奋的民心再次浮动起来。
之前不引人注目的贤良、文学也忽然强硬起来,议罢盐均输等事的呼声挟民情疾苦之势,越发地响亮。
“大将军以为如何?”田千秋实在是扛不住那些人,自已又做不得主,只能来寻霍光。
霍光翻了翻那一几的记录简册,随手抽了一卷出来,展开,看了两眼,便又搁下,转头问一旁的桑弘羊。
“御史大夫以为如何?”霍光问得自然,桑弘羊也不好不答,只能闷哼一声,不悦地道:“贤良、文学当然是贤良!”
霍光失笑,微微挑眉:“怎么?大夫怨念颇深!”
“不敢!不敢!弘羊是逐利小人,哪敢对圣人门下有怨?”桑弘羊狠狠地发泄了一通近日的郁卒。
霍光轻轻摇头。并没有在意。只是继续与他商议:“御史大夫还是反对议罢之说?”
“自然!”桑弘羊昂起头。毫无犹豫地回答。
霍光未置可否。沉吟片刻之后。转头问田千秋:“君侯之见如何?”
田千秋为难地看了桑弘羊一眼。想含糊过去。却又不敢在霍光“殷殷期盼”地目光下浑说。只能道:“臣以为。民心不能不安。”
桑弘羊刚想开口讥嘲。就听霍光追赶问:“如何安?”
田千秋是不欲生事地性子。眼见桑弘羊满脸不悦地盯着自己。心中已有退缩之意。但是。他毕竟是丞相。封爵列侯。朝廷上下尊称一声“君侯”。若是因为御史大夫地不悦便缄口不言。连他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