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将纯黑无饰漆秤安置在绣幄西侧,随即有人引领博陆侯夫人入席,因为已经入冬,还特意加了一层蒲桃锦,用四只铜蟾镇压角。
一见她坐下,兮君便开口:“夫人请谒是有所吩咐吗?”
—这般致询仍是将她视为长辈了。
兮君只是单纯地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对大父的妻子太过失礼。
想法是好的,只是,对方并不领情。
兮君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的,却只见,一直低头的显姬听了她的话之后,便猛地抬头,一脸似笑非笑的冷淡神色,出口的话语更是失礼:“妾岂敢吩咐皇后?不吩咐已是难得入宫,若是吩咐,只怕是要论大不敬了!”
兮君的笑容顿时一僵,随即便也冷淡了下来:“名籍之事并非我能作主,夫人或归家致询大父,或谒荡请教君意!”
无论如何,兮君觉得,自己很难不讨厌这位博陆侯夫人了。
55、觊觑
后的话语虽然冷淡,但是,并不失礼,考虑到两人~不会让任何人觉得有问题。
显姬毕竟不是愚蠢之人,尽管自从东闾氏逝后,随着地位的变化,她越来越目中无人,但是,至少,应有的分寸,她还是知道的。
—或说,她很清楚自己嚣张的资本来自何处,因此,也就很清楚,哪些事情不能做!
绝对不能触犯霍光的忌讳!
——这是显姬对自己的要求。
显姬很了解自己的夫君。
霍光其实并没有很多的忌讳,事实上,霍家的规矩并不严苛,对家中侍使的奴婢、私属也是极宽厚的,只有两条规矩是凡犯必死,而且坐及家人——私通消息与擅行欺主。
对家人,霍光从没有多少苛求,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护短的。至少,显姬从不认为,自己的夫君是大义灭亲的人。
不过,显姬很清楚自己在霍光心目中能有多少份量——上一次,她将卫登拦在门外,霍光没有任何处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能做博陆侯夫人的女人很多。”
—的确,只要霍光愿意,随时都有无数的高门贵女让他选择,自己之所以能当博陆侯夫人,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东闾氏的旧人,又是霍禹的生母,而这两条是多么脆弱,也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只是念东:氏地旧情。东闾家有地是未婚女子可以再叙姻缘。而长子生母……先帝六十五岁尚能有皇子出生。霍光才刚过知天命地年纪。真地再娶。就一定没有嫡子?
—归根结底。不过是她地夫君不愿意家中多生是非。便选了最省事地一个法子。
—如果她真地让皇后生厌了。霍光会怎么做?
抬眼看向绣幄之中地女孩。只见女孩虽然未戴珠玉。任由一头乌亮地长垂在身后。但是。锦绣深衣上纹饰繁复。日光浮影之下。甚至隐约可见有彩光流动。幄帐周围。翠羽珠玉熠熠闪闪。更衬得女孩一身地贵气凛然。然而。显姬却没有在意这些。她心中一颤。连忙垂下眼。
—她只看到了皇后与其母肖似地容貌。
对霍幸君。显姬是害怕地。
虽然说主妾有别,但是,哪一个正妻会希望夫君认为自己是狠厉之辈呢?无论如何,面子上总是存了几份和气的。更何况,她自幼侍奉东:氏,主婢之间多少有几分旧谊,东闾氏再作也是有限的。
霍幸君不一样。
上有皇后、太子地宠幸,下有霍光的纵容,霍幸君行事几乎是无所顾忌的,东:氏在场还好一些,东闾氏不在场,一旦出了差错,她的言语手段都能让人有生不如死的错觉。
不仅显姬害怕这位嫡出的女公子,霍光的偏妻、下妻以及诸御婢对那位大姬都是害怕的——其实,她并不难懂,所有地恶都形之于色,总是意气飞扬地出现在人前……那种太过光芒耀眼的存在……只能让人以敬畏之心仰望……
—这个年幼的女孩有着与其母一样的气质。
显姬很清楚,那种气质的底蕴是某种与生俱来的骄傲,而那种骄傲是任何遭遇都无法消磨的!
—她讨厌这种气质!
—她讨厌这种骄傲!
“……夫人!”
一个略显严厉的声音陡然传入她地耳中,她一惊,抬头便看到女孩微微皱眉,脸上带着一丝惑。随即,那个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皇后的长御。
“夫人,中宫云:‘夫人前来是否还有旁事,若无旁事,今日乃冬至,夫人可以请退了。’夫人至今未答。”那名长御一脸严肃地将皇后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皇后显然无意为难这位夫人,上官家也未曾有相关的交代,中宫上下倒是无意为难霍光地这个妻子。
兮君从方才再次开口,便一直看着这位夫人,虽然因为居高临下,加上显姬一直低头思忖,她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是,仅是之前那一抬头的所见加上可以看清地部分,兮君倒也知道,这位博陆侯夫人的确很美。
当然,兮君并没有觉得惊艳,毕竟,后宫之中最不缺地就是绝色佳人。
——因为这个,大父才喜欢她的吗?
年幼地女孩单纯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是,兮君记得,自己的外祖母并非绝色佳人。
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在兮君看来,这位博陆侯夫人的表现实在不像是个聪明伶俐的。
尽管年幼,但是,皇后就是皇后,逢节时,居于长安的列侯夫人该进贺、能进贺的还是会进贺的。三年下来,兮君也见过不少列侯夫人,其中也不是没有如显姬一样,出身极卑,却母以子贵,一跃而成为列侯夫人的。
那样的女子也许不如高门甲第出生的女子雍容大方
,一般来说,随时随地察言观色的谨慎小心是最不缺
—她之前的语气那样不善,换了旁人,要么小心趋奉,要么寻机告退。
—这位博陆侯夫人居然呆?!
疑惑之余,兮君多少觉得好笑。
—真的以为是大将军之妻便有恃无恐吗?
兮君微微一笑。
——或,她认为,天子未曾治罪大将军,皇后便也不会动她?
心中不是没有恶作剧般的念头闪过,但是,稍稍思忖之后,兮君还是更加好奇她的来意,于是,年幼的皇后一直沉默不语。
听了长御的转述,显姬不由收回所有心思,一边伏行礼,一边飞快地思忖,随即便慢慢言道:“妾乃卑贱之人,一直自惭,不敢入宫扰皇后……”
不过是个自谦的开头而已,然而,那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殿中的侍御宫人都轻易地察觉出其中的不甘之意……
兮君不由皱眉——她并没有意识显姬的不甘,只是单纯地感觉对方的话语让她不舒服。
尽管如此,八岁的皇后仍然没有开口,安静地听着她继续说下去,然而,越听下去,女孩越觉得不明白,待显姬将话说完,不再开口了,女孩眨了眨眼,满脸茫然。
一直以来,谒见中宫地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很自然地选择比较直白的说辞与皇后交谈,毕竟,皇后的年纪在这儿,可是,显姬却选择了十分隐晦的说法——也许是因为之前地情况让她紧张了,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最擅长的方式却忘了,她面对的是一个年仅八岁地孩子。
无论如何,兮君没有弄明白这位博陆侯夫人的意思,此时,又不方便向周围的询问,再看看对方长跪稽的样子,不答显然也不行。
又眨了眨眼,年幼的皇后选择自己唯一听明白的一句话,开口问道:“夫人是想让令女公子入宫?”
一长串的话中,她只听懂了那句“息女不堪,权为伴宫中”——应该是说想让女儿入宫陪伴自己……吧?
兮君不太敢确定,毕竟,从一大段话中,单拎出一句来,那句话未必就是原本的意思,更不必说代表整段话地意思了。
话说完,显姬便觉自己的错误了,皇后沉默的时间中,她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正在思忖如何补救,却听皇后如此询问,不由大喜过望。
勉强按捺下满心的狂喜,显姬低着头,闷声而言:“妾只是想……中宫一人在宫中,无同龄之人陪伴……”
兮君不由抚额,纤瘦的小手遮住眼睛,思忖了半晌才开口,道:“夫人是奉大将军之意而来的吗?”
显姬一愣,方要再答,就听女孩淡淡道:“我虽然年幼,然而长幼尊卑的道理还是懂的。岂有让小姨入宫侍奉我地道理?”
皇后的话一出口,显姬固然是神色立变,周围侍奉的诸人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若是皇后应下,让大将军之入宫,他们还有立足之地吗?
“中宫!”显姬没有料到兮君会立刻拒绝自己,语气顿时变得极其恶劣。
兮君却毫不在意,扶着凭几,淡淡地道:“我是晚辈,若是大父有此意,我自然从命,既非大父之意,我自然不能应此事。夫人也不当言!”
显姬的脸色数变,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她哪里还听不出兮君的意思?
——这个年幼地皇后就是说,她根本不算是自己的长辈!
更让她不安地是,很显然,年幼的皇后知道霍光根本不赞同这个主意。
既然弄明白了她地来意,兮君也没有兴趣再应敷这位博陆侯夫人了。微微侧头,年幼的皇后按着加了锦地玉几,浅笑而言:“谢夫人关切之意。不过,下一次,夫人还是与大父议定再行事才好!今日冬至,夫人应当无暇。既已贺过,便归家吧!”
这次是明确的请退之意,莫说博陆侯夫人,便是霍光与上官桀,若是兮君端着身份这般言语,也只能行礼请退。
很显然,显姬不明白这个道理,神色数变之后,竟还要再开口,但是,中宫侍御却不愿意再给机会了。
显姬刚张口,竹幄旁的长御便扬声道:“博陆侯夫人请退。”看着兮君点头,跟着便是一句“皇后诏曰可!”
兮君也不想再听她多说,长御的话音方落,她便径自起身,直接离开前殿—她还没有进旦食呢!
待皇后进食之后,傅母忍不住问道:“皇后明白博陆侯夫人的意思吗?”
正在散步消食的兮君脚下一停,片刻才道:“那位夫人是觉得小姨才应该是皇后吧!”
她说得平静,傅母与诸侍御却都是一颤,再不敢多言。
56、霍光的偏袒
君的起居是极有规律的,毕竟宫禁之中,诸事皆讲行,诸如每日进食的时间,都是按既有旧例行事,自然而然地不能没有规律。
帝后皆是一日进四餐,兮君每日要做的事情也按次区隔,早起用过朝食之后,稍作休息,便由傅母等人教授学书,直到日中时分,进昼食,用食之后,小憩片刻,便是后宫属吏奏事的时间,诸事奏完,也就差不多到进夕食的时候了,用过夕食,兮君会学些女红与琴棋之事,待用过夜食之后,再准备就寝,一天就结束了。
说起来,的确很枯燥无聊,因此,听长御说明博陆侯夫人求见的原因之后,上官安便思忖着是不是选些与女儿年纪相仿的女童入宫陪伴,不料,这个主意刚出口,便被父当头喝止。
上官桀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还如八岁弱女有见识!宫禁之中自有规矩,岂能让人随意出入?陪伴?用什么身份?禁中女子,除了皇后与天子嫔御就是侍使宫人、宫婢!你是打算给天子再送几个后宫,还是让良家子去当官奴婢?”
上官安愣了愣,陡然回神,却是道:“那霍家是什么意思?”
上官桀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想训斥又深感无力,最后只能拂袖而去:“你自己想去!”
上官安皱眉思忖,枯坐了半个时辰,才算想通,拍了拍额头,便径自去正堂。
“想明白了?”上官桀坐在主席,看到儿子进来,便淡淡地问了一句。
上官安给父母见过礼,才恭恭敬敬地回答父亲:“儿想明白了。”
上官桀听了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儿子入席,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地用过昼食,待侍婢撤案之后,上官桀才对儿子道:“冬至进贺,我就不去了,你代我去诸家上贺。”
这也是应有之义。毕竟。今日必然有人上门贺至日。家中不能无主。
上官安应诺之后又想起一事。不由露出犹豫之色。
“怎么了?”安阳侯夫人关切地询问儿子。上官桀也看向儿子。
上官安肃手低头。犹豫地道:“霍家……”要不要去呢?
—他知道父亲与霍光彻底反目。因此。问得格外小心。
上官桀倒是没有动怒地意思。反而毫不在意地一摆手。一边扶案起身。一边道:“自然要去!有中宫在。你便是晚辈。岂能失礼?”
—这也是上官桀不想亲自登门上贺的原因。
—双方各退一步,各留一分情面比较好。
冬至与正旦一样,都是夜漏未尽七刻之时,百官入宫向天子上贺,因此,官吏之间的互贺,都放在日中之后。
九卿以下的,一般都是把这种日子当成休沐日,入宫进贺之时,顺带着也就向主官上贺了,到日中之后,百官一般都是往几个显赫高官的宅第上贺。
—霍家理所当然应该是第一热闹的去处。
上官安就是这样想的,特意将丞相、御史大夫处都去过了,才往霍家行去,本以为这个时间,人该比较少了,却不料霍家门前仍是一派车水马龙地热闹景象,高踞马上的上官安顿时皱眉。
霍家的家丞眼睛比较尖,一眼就看到了上官安,连抛下正在与他攀交情的官吏,直接迎上去。
上官安知道他是霍家的老人,素来都敬着三分,见他过来,便干脆下了马,在对方行揖礼时就伸手扶了上去,笑眯眯地道:“这是什么缘故?我特意把这儿放在最后才来,竟还是这么多人?岂不是连闲话地工夫都没有了?”
家丞对车骑将军的殷勤举止,十分坦然,听到这话,也只是摇头:“将军来了便请进,主君在北堂受贺。”说着便招呼奴婢前来牵马。
上官安如今官秩甚高,又是皇后之父,十几步路而已,也是人人称贺。他是倔傲惯了的,一路径自而行,一个也没有答礼,直到进了霍家的门,才笑着问家丞:“看这样子,大将军受贺的时间比较晚?”
家丞不便多言主君的是非,只是微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