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丞不便多言主君的是非,只是微笑不语,上官安也就是如此一说,并没有要让他回答地意思,再说,他也知道博陆侯夫人入宫,霍家想来必有一场风波。不过,走了两步,他又转身问家丞:“家丞是老交情了,说一声,大将军的心情如何?”
霍光一直都待他如子婿,因此,恼的时候,一顿作是毫不留情的。他倒是不在意,只是,也没有当众丢脸的习惯。
家丞不由失笑:“臣哪里知道主君地心情如何?将军来此,若是执子婿礼,再如何恭敬也不为过,主君自然也不会失礼。”
上官安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才往北堂而去。
到了北堂,上官安便见堂上诸人所佩的除了青绶便紫绶,可见霍光受贺的确是才开始。
霍家的诸婿倒是不在,霍禹站在霍光身旁,霍山与霍云在堂执礼。
见到上
诸人面上不动声色,但是,明显一静的气氛多少说讶。
霍山与霍云是晚辈,回过神便不敢怠慢,立刻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侄儿贺大姑父。”那份恭敬让上官安都不由眼角一跳,连忙伸手扶了,惊不定地打量了一下这兄弟俩,随后又看了看堂上的霍光,笑道:“你们俩这礼一多,我便心虚……一叫姑父,我就紧张……是看中了好马,还是想喝酒了?”
霍幸君在世时,对霍山、霍云就远比对霍禹亲近,上官安也不是很看得上侧室庶子,加上爱屋及乌,对妻子地这对堂侄远比对庶出的小舅子亲近,今日又出了那么一桩事,自然更不待见霍禹。
霍云满脸通红,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霍山到底老成一些,定了定神,便苦着脸道:“姑父……姑父不乐意我们叨扰就直说,犯得上在叔祖面前说这话吗?”
霍云也回过神来,立刻就附和兄长:“就是!我们礼少了,姑父跟叔祖说我们少规矩,如今礼多了,姑父又说这话……”他是少子,素来最受娇惯,与上官安也是胡闹惯了的,出口的话语虽是相同的意思,却比霍山更多了几分随意。
上官安负手而立,睨了兄弟俩一眼,尤其在霍云身上多停了一会儿,随即走到堂前,恭恭敬敬地向霍光一拜:“还是阿公会教训人,连云如今都这般知礼了。”
霍光一直看着长婿与侄孙说笑,脸上也是淡淡地和煦笑,听到这话儿,不由挑眉一笑:“嗯……听你的意思,云之前不知礼是我没教训到?”
上官安一点都没有害怕,低头闷笑,果然就听霍光叹息着而言:“他不知礼吗?明明是你们惯出来地毛病,上次还好意思跟我说他们不守礼!”
—其实,这个“上次”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堂上诸人哪里听不出这翁婿俩是故意说笑,都极为应景地笑了笑,只有霍禹笑得极其勉强。
待众人笑过,上官安才脱履入堂,规规矩矩地给外舅贺冬至。
霍光示意霍禹引上官安到自己地左手边的席坐下,霍禹不敢违逆,但是,看着上官安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愤怒。
上官安脸色一冷,最后,到底不愿在这个节庆,当着霍光地面作霍光地后子(注),才勉强按捺下来,只是哼了一声。
——他还是没真的迁怒霍禹呢,霍禹倒是先恼上他了!
霍禹脸色一变,心中更加恼火,却不敢真的与上官安火,只能忿恨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便低头返回父亲身边。
这大姊夫与小舅子两人的动静瞒得过谁,再对比之间霍光的举止,堂上诸人不由就有些好奇了。
霍光却只当没有看见,待儿子回到身边,便依旧笑着与诸人叙话,当然也会冷落上官安。
上官安一边众人应酬,一边暗暗思忖,霍光这般刻意地对自己表示亲近之意,究竟是借此表明态度,还是想让他们父子放松警惕呢?
无论是何种意思,当堂上诸人起身请退时,上官也跟着要站起,却听霍光随口道了一句:“安且用过夕食再走。”
上官安不由愣了一下,方要推辞,却见霍光已经起身相送诸客——显然,他的妻父并非与他客套,而是已作了决定。
上官安眉头一挑,稍稍沉吟了一会儿便回席安坐,同时对霍光身后一脸惊诧地霍禹冷嘲一笑。
霍山与霍云看到堂上两人的举动,不由面面相觑,无奈一笑,却陡然听到霍禹轻声道:“大姊夫是不是往后宅去?二姊夫他们都在后宅呢!”
霍云还没觉察出霍禹的意思,霍山却是脸色骤变,眼见上官安也是一脸冷笑,连忙就要出声劝止,却听到霍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安就在这儿陪我!禹,你去后宅,让你母亲准备夕食酒肴!”
霍光的语气十分严厉,霍禹立刻应唯离开,半分也不敢停留。
至此,霍山与霍云再次明白,霍光心中对嫡长女是多么偏袒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迅速达成了默契——最近要离那位叔祖母远一些了。
霍家北堂地气氛便维持在这种隐约的诡异之中,直到金赏与金建前来,才开始好转。兄弟俩也被霍光留下,共进夕食。
夕食饮宴之时,看着霍光与上官安相谈甚欢,频频举爵相贺的样子,霍家诸婿与金氏兄弟都默默地交换着眼色。
—无论如何,霍光明显的偏袒都显然是在暗示着他对皇后的态度。
—既然如此,是不是意味着霍家与上官家还有和解的可能呢?
所有人都不禁想到了这个问题
注:后子,为父后之子,指嫡嗣,继承人,必须经由官方程序确认。
57、十年
为皇后下了明确的诏令,倚华直到夕食时才知道博见的事情——奴婢不比宫中贵人,每日只有早、晚两餐,加上轮休的宫人是由太官供食,消息自然闭塞了许多。
倚华不是喜欢闲话的人,因此,还是其他宫人知道消息后,乱了分寸,被喝斥,她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长御……博陆侯夫人来做什么?”那名宫人被她斥责了一句,肃手反省了一会儿,干脆凑到她的案前,不安地询问。
其实,倚华对这个消息并不在意—既然未曾通籍,便不是霍光的主意,她何须在意那么一个出身也就是奴婢的列侯夫人?
因此,听到宫人的询问,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就是请安!”
那名宫人却不信,但是,多少看出倚华并不看重那位夫人,心中稍安的同时,还是不服气地道:“大将军以其为夫人也有两三年了,什么时候不来,这会儿来……能只是请安?”
倚华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那就不只请安!”
室内一同用夕食的宫人此时也全都停了箸,一个个全都紧盯着倚华。
“都看着我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倚华哪里还动了竹箸?叹了一口气,年轻的长御只能放也竹箸,一本正经地询问。
听她这样问了,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坐在她左侧席位的另一位长御柔声为大家解释:“大家是担心中宫的处境,也担心自己的处境。”
倚华微微一笑:“我们是奴婢。除非主君有违律令。我们是没有其它选择地。”
虽然她地语气很温柔。但是。室内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那位长御毕竟老成一些。颤栗之后。定了定神。便又对倚华道:“自然是这个道理。只是。趋吉避凶是天性。我们本就是奴婢。断不会有什么作为。只盼着能有点远见。平平安安活下去!”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倚华与她们一样。都是官奴婢。如何不明白他们地心思?
官奴婢与私奴婢不同。朝廷并不鼓励拥有私奴婢。相反。除了规定所能拥有奴婢地数目之后。还有各种律令相辅。诸如奴婢地算赋是庶人五倍。放免奴婢便能得到免役地奖励……因此。一般来说。如非必要。主人都会奴婢侍奉一段时间后免除他们地身份。当然。作为补偿。朝廷律令同样规定。被放免地奴婢必须继续侍奉其主。如果有不良表现。其主人可以重新将其归为奴婢。
官奴婢不一样,除非有功或家人立下相应地功勋,他们才有可能被免除
当然,有钱也可以,只要能付出钱千万,便能从奴婢免为庶人。
可以说,官奴婢是没有任何前途的,他们能想地只有如何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便仍然可能有免为庶人的希望。
因为这个原因,官奴婢中没有多少人愿意被选入禁中侍使,其中分往掖庭署又是最差的结果。
——若是其它各署,职责明确,只要小心自己不犯错即可,而掖庭署下,一旦被分到各贵人处,即使自己不犯错,贵人们的行止万一有什么差错,他们这些侍奉的奴婢都会被牵连,送命更是毫不希罕。
倚华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竹箸,轻声道:“谁能有远见?既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便应该明白,生死荣辱不是我们能掌握的,都是命!”
众人一阵无语,怔怔地看着倚华说完后,便慢慢地举箸进食,于是,沉默片刻之后,大家也都重新举箸。偌大的庐舍中,十几人一起用膳,却是一片鸦雀无声地死寂。
用过膳,资历最浅的宫人收拾起众人的食具,径自出屋清洗,室中诸人却无一人离席,全都默默地坐着。
倚华也没有动,低着头,不知在思忖什么。
“倚华……”又一位同为长御的女子轻声唤道,打破室中的沉默。
倚华转头看向那人。
能在宫中活下来,并且一直当上长御的便不会是蠢人。
“我这人口拙……”看起来没有一丝特色的女子语气绵软,给人很和气的感觉,“你与大将军府地关系不一般……知道的总比我们多……依你看,大将军会不会动皇后?”
倚华静静地听对方犹犹豫豫地将话说出口,神色未动半毫,让众人心中更加没有底。
那位长御问过后许久,倚华也没有回答,让所有人不由紧张得屏息,几乎就要按捺不下焦躁的情绪了,却只听倚华忽然开口:“除了年纪小的,才选进来的,大家都是从先帝朝过来地。”
众人的眸光一闪,心中都隐约有了一些期盼,目不转
着倚华。
倚华慢慢垂下眼帘:“都还记得征和二年地事情?”
有人一声抽息,有人按住心口,有人用力捂住自己的脸。
“想想后来地事情!”倚华冷冷一笑。
众人不由一愣,不解地看向这位顿时变得冷漠的长御。
倚华轻轻抚着面前地漆案:“先帝自己远了皇后、疏了太子,可是,真的……真的变成那样了……他又饶得过谁?”
眼帘垂下,目光落在膝前的那一道浅绿丝绦上,倚华的眼中闪过怨恨:“江充、苏文不必说,丞相、贰师、昌邑王……甚至如今那位起陵的皇太后……”
“谁又真的得了利?”
倚华冷冷地说着,众人紧张地听着。
年轻的长御抬起头,冷淡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
“大将军如何想?当时先帝如何想?”倚华嘲讽地笑出来,“当时,那些人难道不是揣测着皇帝的心思,才敢那般行事的?”
她抬起手,掌心向上,虚托了一下,正好迎着一抹射入室中夕阳,明亮的光束中,点点尘埃欢快地飞舞着。
“对那些贵人来说,所有人都不会比这些尘埃更能入眼!”倚华摆手,光束中,尘埃舞动更加激烈,“这样的存在还想揣测着他们的心意?”
倚华冷笑:“更不要说,还想用他们的骨肉至亲为自己铺上位之路!”
“不要做无谓的揣测!”倚华将手往到膝上,十分明确地说着,“大将军想不想动皇后,不是我们能想的事情!即使他想动,也只有他能动!别人敢冒犯一下……那都是他嫡亲的外孙女!”
说完,倚华便起身走出了庐舍。
出了庐舍,她也无处可去——如非奉命,宫人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倚华只是靠在院外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上,深深地喘息,努力平复自己心中激越的情绪。
——十年了……
——哪怕只是这样,想得多一些……深一些……她的心都会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而再一次感到那份撕心裂肺般的痛意。
—如果只是身受牵连,她也许不会这般铭心刻骨地记住那些往事吧……
——如果年轻的皇孙不曾带着她逃离混乱的长安……如果史皇孙与那位王姬不曾跪在她面前请求……如果她不曾抱着熟睡的皇曾孙看着那处居所被大火席卷……
—如果不曾有那些记忆,她也许不会如今日一般执着……
“……长御……长御……”
细微的呼唤让倚华陡然从回忆中惊醒,左右张望却不见人,这让她顿时脸色大变。
“长御,我在这儿!”
这一次是含笑的呼唤。
倚华循声抬头,便看见刘病已趴在五步外的一棵樟树上,愉悦地冲着自己摆手。
倚华却是一点也不愉悦,几乎是吓坏了。
“曾孙……快下来!不!”
倚华真的被吓坏了,猛地闭上眼,看都不敢看——刘病已居然就直接从两人高的树桠上跳了下来。
“长御?”刘病已困惑地唤着倚华,倚华这才睁眼,随即便一把抱住他,语无伦次地教训:“你怎么敢?那么高!你怎么敢?……”她哆嗦着说了半天,才想起要检视他有没有受伤。
刘病已连连挣扎,一迭声地解释,他这般是玩惯了的,不会有事。
一听他如此说,倚华又气又急,非要他保证再不如此了,才总算镇定下来。
“曾孙在怎么在这里?”倚华奇怪地询问,“来看中宫?进不去吗?”她寻思着是不是兮君身边都是他不熟悉的宫人,让他不敢妄动……不过,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他不敢的……
刘病已点了两下头又摇了摇头,随手从腰上解下一个布囊,递给倚华:“我还担心怎么才能让长御单独出来呢!这些,长御代我交给兮君。”
倚华接过布囊,随手收入袖中,正要再问,就听刘病已解释:“我都准备进去了,远远地看见乘舆过来,便没有进去。”刘病已皱了皱眉,随即又道:“张令快离宫了,我得走了!长御代我跟兮君贺至日!”
说完,他转身便跑开了,倚华想多问两名都没有来得及开口,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