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张安世是少有的几个可以直入霍家正堂等候的人之一。
—这也是张贺直接就找上他的原因,
刘病已去过大将军府,自然而然地就将同样属于霍光的两个地方比较了一番,张安世也没有阻止,反而在霍家侍婢奉上羹汤、退到殿外之后,笑着问他:“看出什么了?”
刘病已这才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却没有隐瞒搪塞,只是道:“比大将军幕府更华丽……”
—不似大将军地风格。
想到自己与大将军并非联系密切,远谈不上了解,刘病已便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在心里琢磨,他印象中,大将军的个性严谨,应该并不是喜欢浮夸华丽地人……
张安世不由失笑,心中的紧张稍缓,摇头道:“幕府是处理军政大事之,这儿是大将军地家!”
刘病已自然明白其中的区别,不过,皱了皱眉,他虽然没有说话,却还是觉得这个家必然不是霍光布置地。
见刘病已不再多说,张安世也没有勉强,执起放了一会儿的漆魁(注1),细细品尝霍家的羹汤,同时也不由细细打量了一下之前从未关注过的室内陈设。
一看之下,张安世不由就皱了眉。
“子孺对我这儿不满?”
张安世还在四处打量,忽然就听到霍光调笑的声音,他连忙搁下漆魁,起身揖礼。
“岂会不满?”这种私下的场合,他们是随意惯了的,行过礼,张安世便一边笑言,一边坐下,“只是觉得许久不来,大将军家中变化不小……”
——陈设器物都换成更加奢华的……
霍光径自往主席走去,不甚在意地道:“是显弄的吧!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在家中待的时间少,随他们弄!”
在主席坐下后,摆手让堂下侍奉的奴婢不必送羹汤上来,霍光才不解地道:“至日当休,子孺不在家中……”正说着,他便看到了立于张安世身后的刘病已,顿时便消了声。
虽然惊讶得很,但是,霍光只是微微皱眉,并没有更多的表示,盯着张安世看了一会儿,才示意堂下的奴婢退远侍奉,看起来似乎是这位光禄勋做了什么表示才让霍光如此安排的。
“曾孙怎么来了?”霍光面沉如水,语气虽然平静,却难掩眼中的恼色。
见霍光仍然是看着自己开口的,张安世只能出声回答:“曾孙说想见大将军!”
霍光一愣,目光便转到刘病已身上:“曾孙要见我?是有什么不解之事吗?”
刘病已没有想到霍光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询问自己的,不由就愣住了,半晌才道:“是……”刚说了一个字,便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以为刘病已是不想当着自己的面说话,但是,此时此地,霍光又那般表示,他如何回避?正想如何打消刘病已的主意,他就听到刘病已微微颤栗的声音:“将军是可是一定能为我释惑?”
看着少年紧张的模样,两个大人倒是都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霍光才回过神,点头道:“只要我知道答案。”
他素来都不愿委屈刘病已,岂会对他刻意隐瞒什么?再说,他一向认为,孩子虽然天真无知,却也不能对他们随意妄言。
—尤其是对这位皇曾孙!
刘病已握了握衣袖掩盖住的拳头,低下头,轻声细语地问了一个问题:“先帝是不是不希望王父(注2)继位……”
张安世猛然伸手按住面前的漆几,好容易才平复下骤然袭来的眩晕感,没有真的眼前一黑,当场昏倒。
“……曾孙方才问吾兄的……”也是这个问题?
张安世艰涩的询问在看到刘病已不安地点头之后,嘎然而止。
霍光的反应并不比张安世好多少,扶着凭几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勉强镇压下来就听张安世的询问,再看到刘病已的动作,他不由抚额呻吟了一声。
“将军?!”张安世与刘病已都吓了一跳。
按住额角,霍光眯着眼睛,轻声道:“谁对你说这种话的?”
平静的语气却莫名地让刘病已产生了屏息的感觉。他连忙摇头,想借些摆脱那种无法呼吸的压迫感。
“是吗?”霍光显然不相信,却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地反问:“除了太子,先帝还能希望即位?”
刘病已咽了咽唾沫:“今上……”
霍光放下手,几乎是冷笑着道:“大汉帝位传承素来是非嫡即长。今上是先帝少子,若是先帝有意,其母为何从未正位中宫?若非如此,燕王岂会时有不臣之意?”
刘病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霍光正要教训他,就见少年抬起头,黑眸中一片沉静。
他问:“大将军希望谁是皇后?”
注1:魁,《说文解字》记“魁,羹斗也。”就是一种喝羹汤的饮具,长柄大头,类似于勺,但是,柄稍短,底是平的,可以置于案上。
注2:王父,即祖父。
60、大将军的怒火、皇曾孙的恳求
! 哐!
霍光暴怒,几乎是跳起来,随即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漆几。
——大将军希望谁是皇后?
霍光狠狠地喘息着,只觉得这九个字在耳边回响不息,不停地搅动着自己尚未平静的心绪,他不知道,此时,他的眼中满是血丝,乍看之下,十分可怕。
张安世与刘病已却是被吓呆了,只能看着骤然显出一脸凶狠之色的大将军,完全无法动弹。
随着霍光踢翻漆几,张安世猛然回神,一下子站起,伸手抱起刘病已,连退数步,堪堪躲开被那张漆几带倒的温炉。
霍光已是怒不可遏,对火炭四溅的可怖情景熟视无睹,伸手指着张安世,一边向他们,一边质问:“你们兄弟俩就是这样教养曾孙的?”
张安世顿时被吓得目瞪口呆,直到霍光的眼中显出更加愤怒的火花,他才恍然大悟——霍光以为是他们兄弟没有尽到职责,或,根本就是他与张贺教刘病已这般说的……
“大将军!此事与臣及臣兄毫无关系!”张安世立刻斩钉截铁地否认。
张安世地语气以及刘病已脸上地惊恐之色让霍光骤然止步。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再次紧握。
“曾孙昨日才回宫……”霍光冷冷地质问。
—复中翁那边。直到昨日才让学生回家。霍光自然是知道地。
—不过一天一夜。怎么就能让一个孩子都能问出这样地问题?
——是宫中地议论已沸腾至此。还是。有人故意在刘病已面前议论这种事情?
—无论哪一种答案。他们兄弟都是责无旁贷!
张安世无语,不由低头看向怀中的刘病已,却见他脸色白,喘着粗气,似乎已经有些不能呼吸了。
张安世又被吓了一跳,连忙松开之前过于用力地手臂,小心地将他放下。
霍光见状,脸色更加不好看了,随即便举步走近,却见刘病已一见他靠近,便满眼惊恐,心中顿时一闷,那种复杂的感觉完全无法言喻。
霍光默默止步,神色渐渐淡了下来,动了动手,示意张安世询问。
张安世顿时体会到了左右为难的滋味,不过,他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决定听从霍光的的意思——毕竟,霍光正在盛怒之中,此时再违逆他的意思,后果实在难以想像。
“曾孙……”张安世尽量放轻了声音,以最缓和地语气对刘病已开口,只是,年少的皇曾孙对他地声音完全没有反应,只是脸色惨白地盯着霍光,眼睛一眨不眨,异常专注。
张安世无奈地叹息,放弃了开口的打算,转头看向神色淡漠的大将军,示意自己已无能无力。
“子孺,把门关上!”霍光忽然开口,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张安世隐约感觉今日的事情是无法善了,自然更加不敢多言,连应诺都没有便侧身让开,将房门合上,同时示意堂外侍奉的霍家奴婢再退远一些。
这是刘病已第一次见到霍光暴怒地样子。
他印象中的大将军素来是温和淡定地,虽然对他极为严厉,却是可亲可敬的长辈,是自己可以安心依赖的大人!可是,就在方才,看着他暴怒斥问的模样,刘病已恐惧不已。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霍光撕碎!
他是真的知道什么是心惊胆颤了!
刘病已第一次意识到,这位大人是当朝大将军,足以左右天下所有人的生死!
——包括他!
他害怕了!
因此,当张安世侧身去关门时,少年慌忙伸手想拉住他,不让他离开,可是,却慢了一步,伸出地手什么也没有抓住。
下一刻,他便被人拎住了衣领,随即便被人抱起。
—是霍光!
在现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之后,刘病已差点失声大叫,幸好,最后一丝理智强行按捺下了心中地恐惧,他才没有出声音。
太过集中注意力对抗自己内心恐惧的后果就是,当刘病已回过神,却现自己已被霍光拘在围屏大床地一角,完全无处可避了!
“大人……”刘病已慌了,眼睛四处乱瞟,却只看到张安世站在内户外,隔着摇摆的珠帘看着他们,却完全没有踏入地意思。
“曾孙认为我会动皇后?”霍光的双手按在刘病已的肩上,冷冷地质问,“或还有别的想法?”
看着刘病已回避自己目光的模样,霍光刚平息的怒火再次窜起:“曾孙是不是又想问,我会不会杀你?”
刘病已倒是真的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看着霍光气势汹汹的样子,他哪里敢承认,张了张嘴,却现完全说不出话来,便只能拼命摇头。
看着少年紧张慌乱的模样,霍光心头的火
渐平息,见他仍旧不住地摇头,不由冷哼一声,同时手捧住他的脸颊,制止了他的动作。
珠帘外,张安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若是霍光的怒火再不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抢人了。
—承时一时之怒,总比日后被霍光因懊悔而迁怒于自己要好!
张安世松了一口气,刘病已却没有觉得自己这边的情势有什么好转。
虽然怒意渐平,但是,霍光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见刘病已神色稍定,便语带讥诮地质问:“没有,还是不敢说?”
刘病已的头就在霍光的手中,连摇头都做不到,只能急切地以目光示意自己完全没有那个想法,只是,他眼中有戒意却让霍光清楚地知道了他的真正想法。
—是在恐惧吧?
—毕竟他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想到这儿,霍光心中即使还有再多的恼怒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叹了一口气,霍光将刘病已揽入怀中,轻抚他的后背,在感觉到他的僵硬后,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曾孙,你永远不用担心这个问题……”霍光没有以郑重的姿态承诺,只是在刘病已的耳边低声言语,“无论是什么,只要你想要,我都会尽力不让你失望的……即使是……”
霍光的低语消失在一声叹息之中,刘病已没有听清他最后的话,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最后,只能仰起头,望着他,眼中一片茫然。
霍光微微勾起唇角,拍了拍他的头,待他回神后,才道:“曾孙为什么问,我希望谁是皇后?”
舒缓的声音划过耳边,刘病已怔了一下,才恍然回神,意识到霍光在问什么。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懊恼地揪着自己耳边的一绺碎,显然是不知该如措辞才好。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看出霍光已经无法动怒了,张安世这才真正放下一直悬着心,撩开珠帘,步入后堂。
左右看了看,张安世从长案上的大漆壶中倒了一杯水,尝了一口后才端着走到床边,伸手递给霍光,示意霍光给刘病已喝下。
水是加了蜜的,但是,早已冷透了,不过,后堂四角都悬着鎏银温炉,因此,十分温暖,喝下倒是并不碍事。
刘病已之前太过紧张,加上室内比较暖和,早已出了一身的汗,见霍光递了水过来,连忙就接过耳杯,立刻喝了一口。
甜凉的水顺喉咙滑入腹中,十分滋润的感觉让刘病已几乎想叹息了,不过,一抬眼看到霍光怜惜的眼神,他不由又是一僵,幸好蜜水已经咽下了,否则,他肯定要呛到。
慢吞吞地饮尽蜜水,刘病已眼睛一转,便要起身将耳杯重新放回对面的长案上。
他那点心思哪里瞒得了霍光与张安世?
霍光忍不住翻了一下眼,随即伸手夺过那只耳杯,转手抛到长案上,让张安世都不禁呆了一下,更别说刘病已了,连耳杯落到案上的一串响动都没有让两人回神。
直到霍光用力咳了两声,两人才陡然回神,刘病已好奇地眨着眼睛,盯着霍光看了半晌,待觉霍光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望着自己,才想起之前的话题,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大人……”刘病已硬着头皮回答,“我听到好多人议论皇后……会不会换人做……”
霍光与张安世对此都不意外,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刘病已看了看两人,知道是无法隐瞒了,低下头,飞快地说了一句,张安世离得稍远,根本没有听清,但是,看了看霍光凝重的神色,他便垂下眼,没有追问。
——皇后……总是霍光自家的事情!
年少的帝裔皇孙却没有这样的觉悟。见霍光对自己的话并没有再动怒,刘病已悄悄抬眼,觑着霍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伸手攀住霍光的手臂,软语恳求:“大人,你不会让兮君做不成皇后的……对不对?”
霍光却始终默然无语,令刘病已紧张不已。
“大人……”刘病已用力摇了摇霍光的手臂,希望得他的回答,但是,霍光只是缓缓抽回手,随后摸着他的额头,低声道:“你希望兮君一直做皇后?为什么?”
刘病已一愣。
—的确,他为什么要让兮君一直做皇后呢?
少年皇孙困惑了,低下头思忖良久,才抬起头,极认真地回答:“若是不能再做皇后,兮君就是废后了……我听人说过……废后的事情……”
—那样凄惨悲凉的事情怎么能生在兮君身上呢?
刘病已握紧双拳,深深地低下头。
61、“我答应你。”
—废后……
霍光整个人一僵,半晌都没有动弹一下。
张安世也是一愣,怔怔地看着一脸悲悯的少年皇孙,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