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到底是想脱衣服去洗澡,还是洗完澡想穿衣服?
林烁走到大门外时,回头看了一眼。他不想林厚根担心,林厚根也不想他担心,即使病情再怎么加重,林厚根都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医生说这是好事,至少林厚根还惦记着去练习怎么保持正常状态,对延缓病情有好处。
人到了老年,身体上的问题真的只能做到“延缓”。
林厚根在这边确实能受到更好的照顾。
林烁狠狠地转过身,命令自己坐上车。
王胡来心里有无数疑问,看到林烁微微发红的双眼时又却都把它们咽了回去。林烁在他们面前永远是那副做什么事成竹在胸的模样,很难露出这样一面。如果别人看见这样的林烁,恐怕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捧到他面前,让他不再难过不再伤心。
但,林烁并不需要别人把世界捧给他。
在这一刻,林烁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他只希望他生命中唯一一座高山不要就此倒塌。
给他再多别的东西,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王胡来将林烁送到公寓楼下,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挥挥手和林烁道别,林烁的心情已经平复过来。
他走进电梯,拿出手机,按下开机键。
贺焱的号码赫然出现在未接来电提示里。
林烁走出电梯回拨过去,那边却只响起提示音:“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林烁皱了皱眉。
他掏出钥匙打开公寓门。
屋里一片幽暗。
有声音从里面传来。
林烁走进屋,只见放映室虚掩的门里露出一丝亮光。
林烁一顿,走向放映室。
放映机还在放着《奔》。
画面上的方静菲依然美丽动人。
阳光,雪地,美好尘世。
多么令人向往的东西。
林烁看向贺焱。
贺焱蜷在椅子上睡着了,他长手长脚,椅子根本塞不下,那姿势看着就很不舒服。林烁刚要走近,就看见一台摔坏的手机横在地上,屏幕已经碎了,电池和手机卡也掉了出来。
林烁脚步停顿下来。
他把手机收拾到桌上,才走向熟睡的贺焱。
贺焱的身体有些烫。
林烁觉得最近事情真多,他刚病完没多久,贺焱又病倒了。他伸手环住贺焱,正要把贺焱抱到卧室那边,突然感觉身上一重——
林烁整个人被压倒在地毯上。
贺焱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贺焱已经成年了,脸上的稚气已经退了大半,五官的轮廓越来越分明。他长着张充满侵略性的脸,鼻梁直挺,双目锐利——当他的神情带上几分狠意时,凌厉得几乎要将人拆吞入腹。
他伸手探向林烁的后颈。
林烁心脏猛地一缩。
这样的姿势让他觉得非常危险。
贺焱狠狠咬上林烁的唇。
直至两个人口里都弥漫着微腥的血腥味,他才放过林烁。
他不记得自己刚才昏昏沉沉中到底梦见了什么。
只觉得自己现在头痛欲裂。
林烁见贺焱情况不妙,皱起眉头:“你需要医生。”
贺焱捏了捏林烁的后颈,目光落在林烁被咬伤的唇上。他说:“这么晚了,不用医生了,上次医生不是开了药吗?等一下你找出来给我吃几颗就好。”
林烁挣扎着要起来。
贺焱说:“我说等一下,没让你现在去拿。”他长腿一跨,将林烁抵在身下。
林烁抬起头看着贺焱。
贺焱兴师问罪:“你为什么瞒着我?”
贺焱盘问得太直接,林烁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好贺焱根本不是想让林烁说,他自顾自地给林烁编排理由:“你是想证明自己的身价比一百万高是不是?把炒作玩得这么溜,你不就是想让我把价出高点?没问题,反正我有钱,”他把林烁抱进怀里,“以后你要拍什么电影我都可以给你足够的资金——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毕竟你肯定能让它们回本的,对吧?”
也许是因为刚见完林厚根,林烁听完贺焱这一连串猜想一时有些转不过弯。
他觉得这确实是贺焱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却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贺焱身上传来的滚烫温度让他变得无法思考。
如果是平时,他应该怎么回应?
林烁呆愣许久,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欣喜地搂住贺焱的脖子:“真的吗?”
贺焱有点烦躁,却还是绷着脸说:“真的。”
第23章 生病模式
生病模式的贺焱特别难搞。
林烁本来想召唤齐叔过来把贺焱接走,结果贺焱按掉了通话,指名要他伺候。
林烁只能守着病人。
贺焱吃药倒是很爽快,眼一闭,把它们都咽下去了。可吃完他觉得嘴里苦,又拉着林烁亲了上去,把药味都蹭给林烁。看着林烁跑去猛灌水,贺焱哈哈直笑,笑得要多恶劣有多恶劣。
林烁决定不和这家伙计较。
第二天一早贺焱退烧了。
贺焱要林烁给自己熬粥。
等林烁把粥送上来,贺焱又干看着没动手。他说:“上次——”
贺焱没说完,林烁已经会意地把粥往贺焱嘴里送。
贺焱心满意足地吃饱。
解决了饥饿问题,贺焱又不消停了。
他拉着林烁出门,时间太早,周围根本没什么人,一路上的店铺也都关了门。
贺焱和林烁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家宠物店外面。
这家宠物店营业时间很早,早上六点就开门了,店门外自带小花园,明明是冬天了,里头还是开着不少大大小小的花儿。花园的雪也被扫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像是冬日里的世外桃源。
林烁看着贺焱:“你想养宠物?”
贺焱哼哼两声,半句话都不解释,拉着林烁就往里走。
活像个仗着自己生病要东要西的小孩。
店主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你们想要养宠物吗?”
贺焱扫了一圈,目光突然定在一只小猫身上。那只猫还特别小,只有巴掌那么大,两只耳朵乖乖贴在脑袋上,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毛色雪白,像团雪球。
贺焱说:“我要这只。”
店主一愣。他遗憾地说:“这只还太小了,你们买回去恐怕很难养活。要不你们看看别的?”
贺焱说:“就要这只,你们能养活它,我们肯定也能,你教我们就成了。”
店主看了眼旁边的林烁。这两个人是伴侣关系?
眼下同性婚姻虽然合法,很多人却还是无法接受。异性恋人都会吵闹不断,同性恋人能好到哪里去?像他们这么年轻就走到一起,平时恐怕已经摩擦不断。
养上一只猫也不知是能缓解他们的矛盾还是会加重他们的矛盾。
可是送上门的生意总不能不做吧?
店主说:“那好吧,我告诉你们要注意的事情。如果你们住在附近的话,它有什么不对劲你可以马上带过来,我本身就是兽医专业,可以替它治疗。”店主把零零碎碎的喂养事项和贺焱、林烁说了一遍,又不太放心地打印两份交给他们,最后收拾了一大箱小猫用品让他们先带回去。
贺焱很满意,掏出卡一刷,一手抱起装着猫的箱子,一手拉起林烁往回走。
林烁有点无奈。
估计以贺焱的脾气,这猫没几天就会归他管。
他这样的人,能对另一条生命负责吗?
林烁不由看向那只乖巧的折耳猫。
白白的,小小的。
看起来那么脆弱。
仿佛是察觉有人在看向自己,它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颗脑袋,灰蓝色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林烁,里面有着对这个世界的陌生和茫然。
林烁一愣。
他朝小猫笑了笑。
小猫脖子伸长了一点点,整颗脑袋都露出了箱子口。
它高高兴兴地朝林烁“喵”地一声,像是在表达自己的友好。
贺焱注意到林烁和小猫之间的“交流”,挺不高兴的。
他松开林烁,抬手把小猫的脑袋按进箱子里,粗声粗气地说:“外面那么冷,想冻死是不是?”
贺焱语气太凶,小猫吓了一跳,缩进箱子里不出来了。
公寓很快就在眼前。
贺焱把小猫抱进屋,得意洋洋地对林烁说:“以后你给我好好养着饭团儿,要是你自己跑出去玩饿着了它我可不会放过你。”他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简直妙极了!
林烁一挑眉:“饭团?”
贺焱把小猫从箱子里抱出来,软软的,暖暖的,是活着的。他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把小猫托在手里,哼了一声:“我起的名字,不好听吗?”
林烁说:“也不是不好听,就是公猫可能喜欢霸气点的名字。”
贺焱说:“你怎么知道是公猫?难道你看了它小叽叽?变态!”说着他伸手扒拉开小猫的腿,积极寻找小猫的雄性特征。
林烁:“……”
他抽出箱子里放着的宠物档案:“上面写了的。”他看了眼贺焱扒开猫腿的手,意思是“你才是变态”。
贺焱恼羞成怒:“我这叫实事求是!”
他抱着小猫指挥林烁给小猫搭窝,整理玩具。多了一只小猫,整个客厅瞬间被占领了。
林烁还挺喜欢这只小猫的,把暖洋洋的猫窝弄好,让贺焱把它放进去。小猫很乖,它舒舒服服地换了几个姿势,最后安安静静地倚在那里,看看林烁,又看看贺焱。
林烁取出一块奶糕给小猫舔。
在贺焱的坚持之下,小猫被起名叫饭团。饭团很爱干净,舔了半天奶糕,察觉自己身上的毛毛沾了点儿,马上对着它舔舔舔。
对于这么个小小的生命来说,一块奶糕足以让它高高兴兴地度过一整个早上。
林烁和贺焱在一边看着半天,才想起还得上班。贺焱不放心饭团自己在家,又把它抱进箱子里,对林烁说:“以后你得每天把它带到公司去。”
林烁说:“每天这么来回折腾它受得了吗?”
两个人对视一眼。
干瞪眼。
林烁翻出店主打印的注意事项。
饭团还太小,确实不该带出门,不过家里也不能一直没有人。这么小的猫儿很没安全感,不能离开人太久。
贺焱亲自给饭团准备好水和奶糕,才和林烁一起出门。
中午下班时间一到,他又拉着林烁回家,两个人一个喂猫一个做饭,分工合作,十分和谐。
有了饭团,贺焱到公寓的次数比以前多了无数倍,几乎每天都和林烁一样回两趟,虽然林烁看向他时他总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林烁却还是看出了他有多喜欢猫。
可惜饭团更喜欢林烁。
饭团总喜欢窝到林烁腿上,趴成圆润又软糯的一团,确实像可爱的饭团。
贺焱看得眼热不已。
林烁最爱看贺焱心里很想要又装作不想要的模样。
两个人的关系空前融洽。
好像外面的风风雨雨完全不存在。
*
林烁不关注,不等于别人不关注。
李重山看完访谈后已经彻底明白过来。
林烁并不是不知道过去的一切。
他比谁都清楚。
但是他已经放下了。
放下两个字说得轻巧,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即使是他,难免也有些耿耿于怀。
林烁的父亲叫林意清。
一开始他和林意清几乎齐名。
而当时,方静菲和林意清是圈里一对令人羡慕的眷侣。
他们从跨入电影人行列开始就是情侣兼合作伙伴,是林意清的镜头让方静菲走进许多人的视野。
在林意清的镜头里,方静菲温婉,柔和,像是一汪静水,让人不自觉地安宁起来。
这美好的境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林意清慢慢陷入了瓶颈。
他已经快两年没排出电影。
当时他们的儿子刚出世没两年,什么都需要钱。
一个家的维持毕竟不能只靠所谓的“梦想”。
方静菲开始出来接戏。
他正好在筹拍《奔》,考虑了几天之后,亲自邀请方静菲过来试镜。
方静菲的演技非常好,他当场拍板定案,让方静菲来演《奔》。
没想到《奔》拍到尾声,林意清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方静菲求他删减了一些镜头,匆匆拍完回去照顾林意清。
林意清的情况似乎好转了。
可是在《奔》迎来铺天盖地的好评时,林意清却无声无息地从高楼上跳了下去。
方静菲几乎崩溃了。
最后方静菲被家人接到了国外。
林厚根被媒体骚扰得家无宁日,不久后也带着孙子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这个悲剧事件,最终只成为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将《奔》推向国际金狮奖的助力。
渐渐地,也就没有人再想起林意清。
自然也没有人还记得他那年幼的儿子。
李重山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林意清是有才华的,如果他能熬过那段低谷,或者稍微放低对自己的要求,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当时媒体在评价《奔》的时候,总不忘把林意清拿出来批判,都说林意清“江郎才尽”。
骄傲如林意清那时正处于极度的抑郁状态里,这几乎成了压垮林意清的最后一根稻草。
要说他完全不知道发行方的宣传手法,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早就在这个圈子里,早就习惯了这种你争我踩的做法——他和平时一样,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也就没有提出异议。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自那以后,李重山再也没有同意过类似的宣传方案。他甚至有些圣母地像这次一样,大大方方地夸捧同档期的电影,一来二去,赢得不少“胸襟宽阔”的赞誉声。
只有李重山自己知道,这不过是源于心底的愧疚而已。
李重山点开访谈重看了一遍。
林烁和林意清不一样。
和方静菲也不一样。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只作为他自己而存在。
他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就是想告诉这个世界——过去的一切虽然在他身上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烙印,但是他心里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他只想往前走。
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不管前面有多少艰难险阻。
李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