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山说:“没关系。”
学校这个太小了,小得可以只用成绩区分人。如果是经验多点的老师,说不定就把差生都扔到角落,只抓一撮好学生。
反正升学率也不指望那一撮差生。
班主任还年轻,做什么事都生嫩,指着这样编排能把全班的学习气氛调动起来。李重山虽然不觉得这能有什么用,但也不反感这种做法。
至少还有这种想法。
热血还在。
李重山因此而得知了章昭严家中的境况。
章昭严没父没母,也没有亲人。好在现在念书不用钱,又有助学金可以用。这助学金也是班主任争取的成果,班主任总威胁章昭严说“再这么胡闹下去就别浪费国家的钱了”,一转头还是不忍心,又替章昭严去据理力争。
因为章昭严真的怪可怜的。
李重山没有用同情的目光去看章昭严。
他见过太多次章昭严打架的样子,那样的章昭严就像被激怒的雄狮,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张牙舞爪地反击所有奚落、轻蔑和嘲笑。
这样的人,不会希望别人同情他。
章昭严搬到他旁边坐后,一直在睡觉。
李重山觉得他也许是没睡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清醒着面对着日日相似、按部就班的学校生活。
简直像是让一匹恶狼住进羊圈里。
李重山认认真真地上课、听课、记笔记。
于是别人的同桌换了许多次,他们两个人的位置依然紧紧捆绑在一起。
章昭严这个名字被人提起时,除了“倒数第一”就是“调皮捣蛋”。有什么坏事没人认领,找到章昭严头上准没错。
而被打扰了睡眠的章昭严,总会不耐烦地说:“是是是,是我做的!”
李重山也不知道章昭严这么回答是赌气还是认真。
只是他这样的人永远只会旁观别人的悲欢喜怒,很少会去参与。
别人的人生,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别人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自己自身难保。
要不是家里出了大问题,也不会把他送到这种偏远的地方来。临走前,最疼爱他的爷爷神色黯然地说:“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啊。”爷爷揉揉他的脑袋,“以后你绝对不要沾染家里的事情。”
他似懂非懂,来到了这个小县城。
小县城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截然不同。它的生活节奏很慢,周围的人又都相互认识,他走在路上会被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喊上一声,让他不得不露出笑容去应对。
其实他根本没有记住他们是谁。
又和一个人微笑点头完,李重山听到一声冷嗤:“虚伪!”
李重山一愣。
他知道自己虚伪,可是大家都不会这么觉得,他们只觉得他是大城市里来的,特别斯文,特别有礼貌。
李重山转头看去,对上了章昭严狼一般的目光。
同桌这么久,这居然是章昭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昨天已经放假了,也不知他们下学期他们还是不是同桌。
李重山说:“半斤八两。”他装好学生是虚伪,章昭严装坏学生就不是虚伪?
章昭严一滞。
他死死瞪着李重山,骂道:“拽什么文啊!学习好了不起!”
李重山没和章昭严计较,只抱着买好的东西往回走。
他感觉章昭严的目光始终钉在自己背后。
如芒在背。
李重山再见到章昭严,是在文化馆对面。暑假他和家里商量过后,去了s市的文化馆参加兴趣班。
章昭严在对面的书店兼职,穿着正正经经的工作服,带着印有书店标记的工作牌。他体格好,长相也好,总能吸引不少男孩女孩走进书店。
这不是挺好的吗?
李重山好几次想去买书,又怕章昭严尴尬,只好绕了远路,去另一家书店买想要看的新书。
没想到还是碰上了。
章昭严好像不耐烦被别人夸捧,抢了换货的活儿,把要换掉的货送到另一条街的连锁书店。
于是这就碰上了。
李重山刚结完账走出来,就看见了热得满头大汗的章昭严。
李重山有些发愣。
章昭严也有些发愣。
接着章昭严看见了李重山手上的书。
他脸皮蓦然发红——因为气愤。
章昭严骂道:“绕这么远来买这几本书,你神经病啊!”明明文化馆对面就有,明明他整理时就发现了李重山爱看的书,明明有好几次他都觉得李重山要走进来了——李重山却舍近求远。
章昭严是个敏感的人,他一瞬间想明白了:李重山是为了避开他。
章昭严骂完还不解气,继续说:“你不想碰上我是吗?我还不想碰见你呢!最讨厌你这种假惺惺的家伙!”
李重山被章昭严骂得一愣一愣。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他觉得直接碰上会伤了章昭严的自尊,实际上这样避开也是同情的一种。
事实上也没什么好避开的,章昭严靠自己赚钱有什么不对?
章昭严不靠自己,还能靠谁?
李重山说:“对不起。”他把书里夹着的书单抽出来,上面还有两本书没划掉。李重山望着章昭严,“这两本还没到货,要是到了你帮我留着好吗?”
章昭严想骂一句“虚伪”,却还是腾出手来把那张书单塞进口袋。他说:“这有什么问题,新书到了都是我去整理的,你就等着吧。”
李重山向章昭严道谢,转身离开。
章昭严的目光仿佛还是追随着他的脚步,不曾挪开半分。
李重山在文化馆遇上认识的武术老师时,神使鬼差地把章昭严介绍给对方,并说章昭严是个很好的苗子。
几天之后,李重山就在文化馆遇到了章昭严。
章昭严胳膊底下夹着两本书。
见他来了,章昭严耳根微微发红。
没等李重山和他打招呼,章昭严就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来,把两本书塞到李重山手里,硬梆梆地说:“给你。”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李重山愣了愣,说:“等一下。”
章昭严转头看着他。
李重山说:“我把钱给你。”
章昭严说:“不用了!”他语气生硬至极,“我不干那活儿了,老板说送我几本书,反正我也不爱看书,就要了这两本。不用钱的,你爱看看去。”
李重山拿着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谢谢。”
这时章昭严已经走远了。
他走的那个方向是武术班的训练地点。
以章昭严的身手和外形,很快就会在大舞台上发光发热。
这是章昭严这种天生耀眼的人应该拥有的。
李重山看了看手里的书,微微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善心。
也许是因为他很羡慕章昭严吧。
第90章 番外:与狼共舞(下)
七月中旬的时候,李重山拿到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同时也知道章昭严的消息。
是章昭严的武术老师说的。
武术老师告诉李重山:“那次巡演之后,他就被人接走了。那边说是他父亲的故交,把他接回去收为养子。我看那边顶厉害了,就劝他跟那边回去了。”
李重山不好多问。
他说:“那挺好的。”
自那以后,李重山就再也没见过章昭严。
他们两个人像是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再见到章昭严,章昭严已经是挺有名气的大明星。他先天条件好,背后的资源又好,很快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在他为新戏的主角人选一筹莫展时,章昭严毛遂自荐了。
一别多年,章昭严看起来成熟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说句话就耳根发红的少年。
章昭严身上那种利刺和寂寞也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朗然的笑容。
李重山这些年不时会听说关于章昭严的时期。
很多人都称他为“煞星”。
从别人口里,李重山听说了章昭严家有关的事。原来他父母的意外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
章昭严之所以被称为煞星,就是因为章昭严把当年参与那些事的人一个个找出来报复。
李重山不觉得有什么。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正是章昭严应该过的人生。
现在,章昭严的仇报完了吧?
李重山见章昭严神色轻松,也挺为章昭严高兴的。他亲自看过章昭严试镜的表现,拍板将章昭严定为《战鹰》的主角。
主角定下以后,投资来得格外轻松。
在拍摄《战鹰》期间,李重山和章昭严说的话比以前好几年加在一起还多。
章昭严再也不是当初那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
他开朗、仗义、放得开,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和章昭严相反,李重山这个导演平时有些严苛,总把演员们骂得狗血淋头。
章昭严平时都在为他收拢人心,买点心请吃饭一个不拉,有时还帮着疏导一些演员的不满情绪。
两个人独处时,章昭严总说:“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
李重山说:“我又没想着让人喜欢。”
章昭严说:“也对,”他注视着李重山,“只要喜欢你的人喜欢就够了。”
章昭严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李重山想起当年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李重山感觉和章昭严相处的每一天,都像在与狼共舞——章昭严身上充满魅力,可以让无数人为他倾倒,连他也忍不住被他吸引。
李重山知道这样很危险,但他舍不得结束这样的美好。
有次章昭严喝醉了,李重山主动负责起照顾他的任务。
李重山比章昭严瘦,不过力气还是有的,他将章昭严抱回房里。章昭严抱着他不让他走,大概是——大概是把他当成哪个女人了吧。
章昭严的女人缘一直挺好的。
李重山由着他胡闹。
谁会和个醉鬼计较?谁能和个醉鬼讲道理?
章昭严越来越过分,搂着他又抱又摸,最后把嘴巴也用上了,按起他的脑袋啃起了他的嘴巴。
浓烈的酒味让李重山呆愣了很久。
李重山喊:“章昭严!”
章昭严哈哈直笑:“李重山,你又到我的梦里来了。这次还会说话!”他抱紧李重山,“你以前都不和我说话……”
那透着委屈的嗓音让李重山心脏猛跳了几下。
章昭严逮紧李重山,继续质问:“你以前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李重山没有理会章昭严,而是翻身把章昭严按到床上,剥掉章昭严身上的衣服让他睡得更舒服。
章昭严一脚把被子踹开,伸手抱住李重山的腰,脑袋在上面蹭啊蹭:“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李重山挣不开,索性把被子拉起来,任由章昭严把自己抱在怀里。
事实上他心里并不平静。他是个男的,但是他喜欢的也是男的,他这样的人并不是现在社会的主流,所以他很少把自己的性向告诉别人,也很少和同性那么亲近。
对章昭严,他一直有种不一样的好感。
他羡慕章昭严活得快意潇洒。
这种羡慕是不是夹杂着名为“喜欢”的感情,他并不知道。
但是他不讨厌章昭严醉酒后的这一吻。
章昭严……喜欢他吗?
李重山不是没有感觉的冷血动物。他能感受到章昭严对自己的好,也能领会章昭严明里暗里的暗示。
如果是章昭严的话,他们也许可以试一试……
李重山顿了顿,伸手环住章昭严,两个人相拥而眠,两颗心挨得很近,都砰砰砰地直跳。
这还是李重山第一次和人这么紧挨着。
李重山的眼皮渐渐变重。
很快地,他也和章昭严一起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从没拉紧的窗帘里照进来。
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章昭严僵住了。
李重山却淡定地说:“你昨晚喝醉了,抱着我不让我走。”
章昭严耳根蓦然发红。
他的视线追随着走进卫生间洗脸刷牙的李重山,见李重山神色没什么异常、动作也和平时一样从容自若,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他怎么就喝得那么醉!要是稍微有一点点清醒,也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章昭严暗暗懊悔着。
没等李重山出来,他就跟着进去,和李重山各站一边一起刷牙。
这一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莫名亲近了许多。
最让章昭严欣喜的是,李重山居然主动邀请他参与下一部电影。
章昭严自然是欣然应允。
他们越来越离不开对方。
虽然谁都没能把那句话说出口,可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和亲密已经落在许多人眼底。
没想到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
章昭严养父的女儿出了车祸,她的未婚夫当场死亡,只留下已经怀孕的她。
养父女儿想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寻死。
从来没有对章昭严要求过什么的养父,提出让章昭严和他女儿假结婚,给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婚生子身份,也为施家留一丝血脉。
看着养父鬓边的白发,章昭严没办法拒绝这个请求。
他不敢告诉李重山,只能说服养父不要大操大办。
养父同意了。
他和养父女儿悄无声息地领了结婚证。
章昭严没想到的是,他的养父施立荣在不久之后就找上了李重山。
李重山有些无措。
施立荣把结婚证给李重山看。
施立荣说:“我并不是封建的人,我这样做不是因为你们都是男的。”他递给李重山另一份资料。
李重山安静地把资料看完。
接着他安静地把它还给施立荣。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家里的危机源自于施立荣的报复。
原来是他一次心血来潮的“善心”,把章昭严推到了离自己最远的地方。
如果章昭严没有参加那次巡演,如果章昭严养父对他没有这么多年的恩情,也许他还可以争取争取。
但是,这世上没有如果,更没有也许。
章昭严早早被施立荣认了出来。
章昭严早已和施立荣亲如一家。
章昭严父母的死,和他家里有关。
难怪爷爷让他不要再沾家里的事,原来是因为有这么个可怕的人物在前面等着。
施立荣没有把他死死压下去,反而来约他出来进行这样一场谈话,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