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也觉意外。她原以为是要随云卿去求老爷子的,怎得如今看来,竟可以绕过老爷子?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见阮氏面带狐疑,云卿确定地点点头,方对长庚笑说:“太太身子不好,不该深夜惊风,所以我不与你作口舌之争。他慕垂凉有多大能耐我心里清楚,你长庚有没有撒谎我心里也清楚。先时因你说他叫我不要插手太多事,所以我听你们的,可如今你也看到了,这上有老下有小,里头外头都是事儿,你们称我一声大奶奶,我就得当这个家,如今纵不叫我拿主意,我也得问问他的意思,然后遵照着办妥帖了。我晓得必是他吩咐下来了所以你不便跟我说,那我也就不跟你多说。太太,我在外头候着。”
说着吩咐蒹葭与疲q随她出去。便听长庚唤:“大奶奶,若惊动太太,爷如何能不怪你?”
云卿顿了顿脚步,却见阮氏默默点头,良久一叹,缓缓说:“我懂了。云卿,你先在外头候着。”
“是,太太。”
052 呓语
却说如今长庚所居之处,乃是慕垂凉成婚前起居之所,名为翠苑,园中只三间碧瓦青砖房,并一道方砖高墙,极为简单。园中花木亦只有垂柳,如今正值四月,株株粗壮老垂柳拖起一幕幕翠绿的挂帘。
疲q忧心忡忡,左右踱步,念念有词:“这事儿做到这份儿上真是丁点儿意思也没有,做呢凉大爷不喜欢,不做呢太太又不愿意,如今还把宋长庚给得罪了,哎呀呀这可真是……”
云卿虽也觉窝心,但毕竟到了这一步,也就想开了,如今只盘算着该怎么跟慕垂凉说。
蒹葭见她面色悒悒,望着园中绿苏苏一片笑说:“这垂柳像是很有些年头了,乍一看倒叫我想起沁河边上的古柳,长得真是一样的好。”
万条垂下绿丝绦。云卿伸手拂过一串绿柳叶子,心头莫名晃过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她一来无力细究,二来也不是分心的时候,是以并未多想,只觉得仿佛在整个慕家,都素来未曾见过如此粗壮的柳树。
且十几株皆皆粗壮,密集在一个称不上宽敞的园子里。
正发着呆,泥融已推门出来,低声请云卿进去,言语颇有些小心翼翼的。蒹葭与疲q自然担心,云卿却揣度泥融神情,不准她二人跟进去。
到了房里,见阮氏十分平静地坐着喝茶,碧纱橱中长庚仍只是一道暗影,一切和云卿出门之前一模一样。而算算时辰,阮氏与长庚交谈也不过只有一刻钟。
见她进来,泥融等人一应退下,门已关上,长庚方清咳一声道:“那么,太太就先回去吧。余下事,想必大奶奶办妥了自会去禀明太太。”
阮氏略已点头算是应下,云卿随即上前扶她起身,送她出门,看着泥融与她一道回房去了。待转身再回房,却见长庚已打了碧纱橱上垂纱幕帘起身了,分明脸色苍白,神色却带着三分玩味和三分漫不经心的笃定,恍惚与慕垂凉有些相像。
长庚伤势未愈,走动之间十分费力,却声音平稳道:“我虽应了太太话儿,但也要约法三章。一是我能指路但不带路,否则爷看到,杀了我也未可知,我犯不着;第二若中途遇上老爷子的人,我是不会替大奶奶你担着的,也犯不着;第三么,今儿我与太太之约,大奶奶不得问,不得揣摩,不得透露。”
“好。”
“不多想想?”长庚惊讶。
云卿微微一笑,打开门说:“我犯不着。宋公子请。”
“呵……”长庚低低一笑,再不多言,跨出房门接过蒹葭手中灯笼,带着云卿经一小路往石林丛中去。
一灯二人,一路无言,等到了石屋外长庚悄然执灯退去,云卿略点头目送算作致谢,等长庚不见了身影,方转身直奔石屋。然而今次却不同上次,那石屋之门并未锁紧,只是松松插住,云卿心觉好奇,但手上却不迟疑,轻易就将门打开。因石屋从外看一片漆黑,云卿还以为并未点灯,推开门方看到一点子极微弱的亮光,却是从一角传来。
“阿凉?”
一边轻唤,一边反手关上了门,自己则寻光而去。近前两步,就见一抱麦秸杂乱堆在角落,慕垂凉身着银白花鸟织纹盘扣大褂,盘腿席地而坐,端正闭目养神,恰如玉塑石雕。身前没有麦秸之处点着一盏油灯,光亮微弱,照得他衣衫越发白的寒凉,无俦俊颜却笼在阴暗处,朦胧中恍惚难辨。
云卿连着两声轻唤,慕垂凉却纹丝不动,如僧人打坐稳坐如钟。云卿只道他是睡了,轻手轻脚近前跪坐在他面前,静悄悄握住他放在膝头的手,这不握便罢,一握住禁不住战栗了一下——这手怎得冰成这样?
再唤,声音便带着些轻颤:“阿、阿凉?你还好么?”
慕垂凉微微一颤,极缓慢地睁开双眼,四目相对,但见他睫毛不可抑制地颤了两颤,然后神色渐渐从惊喜变为茫然,接着似失望般再度阖上眼,嘴角亦牵起一丝苦笑来。
云卿更加担心,靠近了些伸手抚上他脸。
“阿凉?”云卿吓得心惊肉跳,整个人几乎扑到他身上,“你脸为什么这么烫?你发烧了?阿凉,阿凉你发烧了!”
云卿连声惊叫,慕垂凉终于再度睁开眼,一脸困惑神色。不一会儿,他伸手握住紧贴在他脸上的云卿的手,微微一笑说:“果然是你来了。方才还以为是做梦。”
云卿眼泪“刷”地流下来,一边紧紧抱着他一边哭道:“怎会是做梦?自然是我来了,就是我来了!”
慕垂凉额头滚烫,人已烧得有些迷糊,也紧紧拥她在怀温柔道:“看来……不管我做什么……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我的吧……”
云卿越发难过了,极力扯开一丝笑说:“说什么傻话,我自然是放不下我夫君的。”说着胡乱将自己斗篷扯下仔细给他裹上。
慕垂凉闻言欣喜,含笑点头说:“这便够了。知你挂念着,心里当真是安慰许多。我想着纵是到最后于四族再无用处,被当做废弃的武器扔在角落里慢慢生锈腐烂,最后像是没来过这世上一般被人遗忘,如此都好,但若是活着的时候能有个人真真切切地,长长久久地挂念着,总归是令人心生快慰的。”
云卿闻言眼泪更是汹涌,因晓得他若清醒着是无论如何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于是更加紧紧抱着他说:“什么真真切切长长久久的挂念,何止呢?我嫁你时日虽短,却早已习惯你陪着我守着我了,如今夜里等不到你回来我始终不能安眠,许多事原本我一个人时能够做好,如今却已不敢自己拿主意了,原本一个人时想做的事不过那么两三件,如今变成两个人了,想要一起做的事突然变成很多、很多很多……阿凉你知道的,我这辈子是不能跟你分开的了,我能给的就是这样的挂念,够么?”
慕垂凉烧得厉害,听闻此言觉得十分快慰,又略有几分心疼,便哄小孩子般拍着她背低低笑着说:“啊,够了,太多了,太……好了,对的,如此真是太好了……”言辞越发含混不清了。
云卿更加担心,心道这石屋苦寒,慕垂凉本已高烧,再留在这儿岂能熬得过去?况且谁又晓得他是几时生的病,兴许已好几天了呢?如此哪里还敢耽搁?更何况素来关在这石屋便不给饭菜的,他连日挨饿,纵是无病,恐也捱不下去了……如此各种思绪繁杂扰得她一时忧心忡忡。
慕垂凉却仍抱紧了她喃喃自语:“有时候,想要看到什么局面,然后为之努力,布局行事,以为万无一失,可是到最后,竟也会有偏差呢……有时候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都有意外……云卿,你不会,恨我吧……”
他神志不清,将字句弄得支离破碎,云卿在断断续续的字句中勉强分辨出这几句,却总也不大分明,加之如今哪有心思细想,便安慰地应说:“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一生若说恨,实在已经够多了。若能有天长地久,也不愿分心去恨,只想要好好地爱呢。”
慕垂凉仍是絮絮叨叨:“啊,仿佛终究,是我错了呢……实在是,对不起啊……”
如此碎碎念着,终于渐渐靠在云卿肩上昏睡过去。
云卿再也不敢耽搁,一边扶着慕垂凉靠在麦秸上一边出去大声呼喊,果然招来两个守卫小厮。因这石林丛如同迷宫,慕家下人大多不敢轻易进来,如今又关着人,更加没人敢来造次,因而小厮们并不死守着,都在不远处歇息,如今听云卿疾呼近旁两个才匆忙过来。
“大奶奶?”两个小厮面面相觑,一人惊问,“您如何能——”
云卿冷然喝道:“我如何能进来?我若不进来,凉大爷恐怕是要病死在这里!你们当的什么差?连凉大爷病了也敢瞒着不报!”
一十四五岁小厮禁不住云卿一顿冷喝,忙上前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云卿只以为如此必定是要先斩后奏先救慕垂凉,却不料那小厮是不斩也不奏,松了口气不在意地说:“哦,还是发烧。”
另一人年纪略长,点点头说:“只是烧着就好。大奶奶忧心凉大爷,也是理无可恕但情有可原,大奶奶不妨快快趁没有更多人知道,赶紧原路返回。”
那年轻的也反应过来,心知若老爷子知晓云卿竟然都到石屋里头去了,他们这当差的必定要受罚,便也跟着劝说:“大奶奶快回去吧,奴才们不会在老爷面前多嘴的!”
云卿闻言更是怒火冲天,冷冷道:“什么叫‘只是烧着就好’?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若有什么闪失,你们谁担待得起?还不快去请大夫!”
年长些的小厮便说:“大奶奶息怒。只因凉大爷高烧不退一事奴才们已经早早禀明老爷了,老爷说烧便烧着吧,不得请大夫,不得挪动,更不准通知到房里,亦不准再拿此事烦扰了他。奴才们自然不愿凉大爷有什么闪失,但毕竟当差,哪有不从主令的,望大奶奶息怒,早些回去吧。”
另一人亦是恳求:“望大奶奶不要怪罪,快回去吧。若再有旁人发现,我们兄弟可就帮不了您了。”
云卿暗暗握紧了拳,一咬牙道:“拜托你二人帮我照看着凉大爷些,我半个时辰内必回来带他走,也决计不会牵连你们……拜托了!”
053 夜谈
云卿郑重行礼恳求,那二人原不过是末等小厮,哪里担待得起,三言两语推托不过便就此应下。云卿折返回石屋,见慕垂凉含笑而卧,安静如婴孩,然而额头滚烫,云卿唤他却始终没有应答,分明已经不省人事。
年轻些的小厮亦跟进来,将自己巡夜的斗篷脱了,却不大敢给慕垂凉披上。云卿感激地接过去,那斗篷虽粗糙却厚实,云卿正要给慕垂凉披上,那年长些的却在身后提醒说:“大奶奶既如此吩咐了,奴才们不敢不尽心的。还请大奶奶将自己的斗篷带走吧,免得被谁看见,徒生是非。到时候老爷既不放凉大爷,再怪罪大奶奶,岂非得不偿失。”说着将自己斗篷也取下递过去。
此言极是,云卿自然听从,却也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二人。那年轻些的不过十四五岁,圆脸圆眼,皮肤白嫩,透着稚气,年长些的不过二十二三,看模样不是个话多的,亦是面皮白净,一派书生气。然而虽是为奴,又是这等苦差,二人却颇有几分淡然自若,说寻常,也有些不寻常。
因这慕家老爷子最会用人,当日云卿未过门便听慕垂凉提醒,慕老爷子一旦看到一人能耐便会想方设法榨干,所以后来他也屡屡提醒云卿只可在内宅行事,万不可插手生意,便为此故。如此一想,再看这两个小厮,便更有意思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两个孩子已收到她房里,丫鬟人选她早就心中有数,但唯有小厮她并不熟悉,原是要拜托慕垂凉,不想今日竟恰巧撞上。
如此一想,云卿不仅暗叹: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今日之事缘由复杂,她纯粹是被逼至此,以为情况凶险,对稍后老爷子那里的求情也没有十分的把握,竟不料此处却见转机,一时不免重拾斗志,精神大振。
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云卿便披上自己的斗篷,郑重对二小厮说:“半个时辰之内必有人会过来,只是恐怕未必是我,届时还要烦请二位帮忙周旋,既不耽搁凉大爷治病,又不致使人生疑。”
其实倘若有人生疑,这二人又怎可能逃得过去,因此云卿只是淡淡一言带过,并不十分担心。果然那年长的已然了悟,心知此番要卷入是非,不禁叹了口气,转身不再多看云卿。年轻圆脸的却忙不迭应下,道:“大奶奶放心便是。”
如此云卿亦不再多言,行礼告辞,直奔天问阁。
到了天问阁,见里头灯火皆熄,已然或主或仆早就全部歇下了。云卿稍整衣冠,在门口候着。几乎立刻就有巡夜的小厮过来查问,因见是云卿,皆皆过来行礼。
“烦请禀明老爷,就说我有急事,必须现在立刻见他。”
见他们犹疑,云卿又补了一句:“事关蒋家。”
不一会儿,天问阁大丫鬟青桑手持灯笼亲自出来迎她,见面只简单行礼,并不虚作客套,只是道:“老爷在书房相候,大奶奶请。”
云卿点头应下,随之进门。这书房云卿来过,不过是普通布置,如今慕老爷子身披一件明蓝茧绸团福团花大褂坐在书桌后面,看似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沓宣纸。云卿晓得那是什么,是昭和与曦和平日里练的字。
明明是听到“事关蒋家”这四个字才匆忙接见,待开口,慕老爷子却是道:“深夜过来,想必是有急事。”
云卿深知多耽搁一刻慕垂凉就更危险一分,然而与慕老爷子交锋,又岂敢掉以轻心,因此暗暗稳住心神,叹口气说:“祖父……孙媳是说,能够叫您一声祖父么?”
慕老爷子翻阅宣纸的手一顿,似笑非笑说:“倒是该随阿凉叫我一声爷爷的。坐吧,青桑,看茶。”
青桑看了茶便退去了,书房中只剩他们二人。云卿便委委屈屈地说:“爷爷是知道我身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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