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极力忍了一番,但话到嘴边,到底是说出来了:“怨恨?我怨恨他?是啊,都是他的错,他干什么非要娶你呢?从前什么都好好的,就是因为娶了你一切才变成今日这般模样!若不是要娶你,我阿姐也不会被禁足,若不是要娶你,我与阿湄也不会这么难,若不是要娶你,他也不会为了帮你治手而触犯家规!自小就只有他与阿姐待我最好,如今我做茶开铺子,他们二人竟都不能来,这都是因为你!我不能恨他,我只恨你!整个物华,我最恨就是你!”
“这恨来得倒不算意外,”云卿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放心,喝完这壶茶,我这个月都不会再来。至于带走的茶叶,那是他开口要的,所以烦请你或多或少都好,一定给我拿最好的。”
蒋宽闻言神色更复杂,这时候,却见疲q拉着秋蓉匆匆从二楼下来直跑过来欣喜说:“果然!果然那二楼——蒋、蒋大爷!”
从前蒋宽还是物华恶霸的时候不慎打过疲q,因此疲q如今对他甚是惧怕,如今他又恼恨着正是十足凶神恶煞的模样,疲q当即惊叫一声,慌忙甩开秋蓉的手战战兢兢站到云卿面前,还未开口就带了哭腔。云卿正要劝,却见疲q抽了两下鼻子,抖抖索索面对蒋宽张开手臂护住云卿说:“蒋、蒋大爷,你不、不能打……”
这一来,附近几桌客人不免都看向此处,亦有人开始议论纷纷。蒋宽顷刻之间脸更黑了一圈儿,盯着疲q看了半晌,直把疲q吓哭了,他方抬头看向云卿,却是咬牙切齿恨道:“我的茶,统统都是最好的!”说罢甩了袍子转身大步上楼去了。
云卿与秋蓉忙扶疲q坐下,疲q吓得发抖,呜呜哭了一会儿,最后委委屈屈抬头说:“大奶奶,咱们回去吧!你莫要吓我了,我不如蒹葭聪明,许多事恐做不好,万一这回蒋大爷他打的是你呢?我、我怕……”
云卿心下感动,正要开口作劝,却听“咚”一声击鼓之响,一个沙哑的嗓音传来:“却说这蒋家,如今倒很有些当年夏家的派头……”
063 旁听
“夏家?那个满门抄斩的夏家?”
云卿回头看去,见那大堂正中间儿一张桌上围了七八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的瞎眼老头儿被众人簇拥着,在她对面坐下。那瞎子眼仁儿是荔枝样的乳白色,远看像泛着一层水光,清透得有些不寻常。但他分明是瞎了的,纵旁边有人搀扶着,仍是磕磕碰碰才坐安稳。这才坐下,先将手上一面海碗口大的破旧牛皮鼓放在面前桌上,还摩挲着转了半圈,规规矩矩地放正了。待觉放好了,方露出略略释然的笑来,将探路的竹竿靠在桌旁,点头说:“夏家便是夏家,这物华,哪里还有第二个夏家。”
近旁便有人应道:“说来也是,当年夏家可不就是咱们物华头一号的大户吗?如今蒋家那财富,较之夏家,倒有过之无不及。”
另一摇扇的公子亦笑说:“这么比较倒甚是有趣。说来当年夏家在宫里有一位漓嫔娘娘,如今蒋家则有龄嫔和应嫔两位娘娘。咱们物华倒真是出凤凰,只这蒋家就姑侄二人在御前侍奉,也难怪蒋家能呼风唤雨了。”
近旁人一时便议论纷纷起来。这时候,云卿的茶和点心也送上来了,秋蓉和疲q一人斟茶,一人夹了点心到她碟子里,云卿便收回了目光,心道,怪哉!
一怪这老瞎子,她并不是没听说过。她隐约记得至少两次,她听说过物华有一言语颇为玄乎的老瞎子,那老瞎子甚至还说过物华城“回光返照”等胡话,可究竟是不是眼前这一位呢?若不是,那物华古怪的老瞎子未免太多了些。
二怪这老瞎子,显然是旁人请来的。那瞎子的穿衣打扮,不像是有钱坐在全馥芬喝茶的人,且他分明是被人簇拥着进门坐下的,还就坐在正中央人人可见的地方,看来那请他过来的人,甚是想让这老瞎子说些人人都能听到的话。
三怪这老瞎子,分明是特特提的夏家!
可他,以及他背后之人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呢?
云卿这边开始吃茶点,那老瞎子的桌上也有人帮着叫了茶斟了一杯送上,那老瞎子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说罢,一手准确无误地拍上牛皮鼓,尔后将茶杯放下了。
近旁人听老瞎子忽说起这样的话,又念着方才拿夏家和蒋家作比较,如今又是在蒋家大爷的茶楼里,毕竟觉得不吉利,一时也就没人接话茬儿了。
“放屁!”却听一人朗声大喝。
众人皆皆看去,原是蒋家祁三爷。蒋祁身穿紫红茧绸袍,上绣金蝶穿花图,脚蹬厚底鹿皮皂靴,腰横金丝串珠金腰带,发束金凤振翅方笼冠,单看着打扮也知必是出自蒋家。
云卿的手立刻收紧了,心底翻涌起强烈的恨意。蒋祁,就是这个蒋祁,害死了云湄的孩子,就是眼前这个嚣张狂妄、不可一世的蒋——
“大奶奶,”秋蓉在对面柔声道,“此处人多,不是品茶的地儿,或者咱们到楼上坐一坐?”
疲q了然,忙不迭点头说:“嗯嗯,方才我们上去看过了,楼上用画屏弄了雅间儿和隔断,十分雅致清静,不如我们就……”
云卿却死盯着蒋祁,分毫不动。
蒋祁进了门,便盯着老瞎子冷笑两声,尔后一甩袍角,抬脚就蹬在茶桌上,摇头晃脑地说:“老东西,你刚刚说什么?再给你祁三爷说一遍?”
众人自无人出这个风头,一时四下里便静悄悄没人说话。却见那老瞎子一派平静神色,摸了茶杯略品一口,不急不缓道:“说这蒋家,大类夏家。”
“啊呸!”蒋祁一口唾沫吐在老瞎子的旧鼓面儿上,接着伸手点着老瞎子脑门儿恶狠狠地说,“还真是个瞎了眼的才说得出这种话!它夏家算个什么东西,有资格跟我蒋家相提并论?退一步说,夏丛箴当年可是被当今圣上一道圣旨给砍了头的,你这老瞎子这么说,难不成是说我蒋家的谁也要被砍了头?呵,呵呵,真是笑话!”
云卿眼神更阴翳了几分。
“我蒋家百年长兴,久盛不衰,那是我蒋家祖上积德,先人庇佑!”蒋祁掸了掸袍角上的尘土,傲慢地说,“不是我蒋祁故意要嚷嚷,单说我蒋家每年捐助给朝廷赈灾和打仗的银子,都够盖百十个夏家了,这些年大的不说,逢年过节施米布粥散银子,做的都是积德积福的事儿,这好事儿做多了难免家业就更兴旺些,跟它夏家可不是一个路子!那夏家——”
蒋祁拎起老瞎子衣角,凑近了老瞎子耳朵说:“那夏家,是活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拿它跟我们蒋家比,莫不是玩笑开大了吧?”
云卿脸色铁青,一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
“夏家!贪污腐败!结党营私!忤逆犯上!罪该万死!”
蒋祁说罢,单手叉腰冷冷笑着,这时候,另一群人涌进门来,仔细一瞧,皆皆是蒋家之人。为首的是蒋家太太王氏,近旁服侍的是姨娘周氏,王氏另一边则是蒋家二爷蒋初和蒋初媳妇林氏,身后还有其他几位蒋家庶子庶女和丫鬟婆子。众人此时进门,必然是听到蒋祁所言了,然而王氏只略耷了下眼皮,接着便看向身旁蒋初,那蒋初自然道:“我去请哥哥来。”
小二们纵不认得蒋家人,见这阵仗也知该去请掌柜的来了,于是慌忙在前带路,领蒋初上了二楼。这一众人皆皆锦衣华服,如今不言不语杵在门口打量着,大堂里即刻就鸦雀无声,连几个分明衣着华贵的也不大有兴致上前搭话,正是静谧时候,便听姨娘周氏轻声又急切地叫蒋祁:“祁儿,你还不过来。”
那蒋祁一愣,这才收了脚理了袍子,上前行礼说:“祁儿见过太太。问太太安。”
云卿总以为,这被蒋祁害死的云湄的孩子无论如何都姓蒋,蒋家人纵不喜欢云湄,也不至于丁点儿不在乎这孩子。可是杀人凶手就在跟前,蒋太太王氏却平和笑道:“祁儿来得甚是早。”
蒋祁嬉皮笑脸地嚷道:“那是,大哥的茶坊开张,我们这做兄弟的能不来捧场么?来人,贺礼抬上来先给太太瞧瞧。”
姨娘周氏呵呵直笑,巴巴望着王氏。王氏便道:“给你大哥的,倒叫我看什么?”
蒋祁一边招呼人将一担红纸覆盖的东西抬到门口,一边笑说:“太太与大哥母子情深,心意相通,自然比我们兄弟更亲近些。我虽有意讨大哥的好,可也要太太先过目了,若太太说不合适,我立刻再去换也不迟。总归今儿是必定要好好给大哥添福添喜的。”
一众蒋家人便都笑了。蒋祁便将红纸揭开,乍然可见一筐银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是银做的稻米粒,另一筐金光耀眼,乃是金做的茶叶片。一时大堂中除云卿和那看不见的老瞎子外,都震惊得倒抽一口气。
“祁儿破费了,”王氏道,“你大哥素不缺金银,并不在意这些。”
周姨娘忙帮腔说:“毕竟是一番心意——”
“自然不只是为大哥送金送银的,”蒋祁打断周姨娘,对王氏解释道,“祖父曾说过,要我等蒋氏子孙安心做茶,用心做茶,做到人人饮蒋家茶如人人吃江淮米,让我蒋家茶得到天下的认可和赞誉。今日大哥茶楼开张,我这做兄弟的琢磨着定要寻一样大礼敬上,然而我蒋家一应不缺,寻常玩意儿大哥也瞧不上,因此思前想后,念着送珠玉不如呈组训,这才拿来这般的贺礼。若非方才与人争论了两句,此刻本该已将礼呈上了。”
云卿低低冷哼了一声。与此同时,却闻得那老瞎子哈哈大笑起来。
王氏等人女眷居多,虽物华商贾之家对此约束不多,然而毕竟外出走动得甚少,更别说出现在众人面前,又更别说出现在如这老瞎子一般穷酸卑贱之人面前。因此听这老瞎子一笑,几个蒋家女眷低低惊呼起来,下意识就要往后躲,那王氏却往身后瞟了一眼,虽目光古水无波,却登时就镇住了场面。
那老瞎子却仿佛看见此番情景一般,轻拍了鼓面儿道:“大类也!大类也!”
王氏神色仍未有变,那周氏却是下意识问说:“大类什么?什么大类?”
蒋祁懒懒散散不在意道:“这老疯子恐是瞎了心眼子了,说咱们蒋家,大类夏家,可真是够好笑的。”
王氏略睁了眼,平静地将老瞎子尽收眼底,接着又半耷下眼皮,一心等蒋宽。
正是此时,却见疲q偷偷使了个眼色,往楼梯口看去。云卿一看,见蒋宽扶着云湄,身后跟着蒋初,三人正下楼。蒋宽一看见蒋祁神色便冷了几分,比方才面对她时更为阴冷些。
云湄身子未曾大好,蒋宽小心扶着她,没有心思再看旁人。一时只见男的器宇轩昂,女的优雅娴静,又一副鹣鲽情深状,端的是羡煞旁人。堂中座下有蒋宽旧友,见他二人下楼便起身上前问礼。待有人唤云湄“大嫂”或“弟妹”时,便见云湄羞赧一笑,端庄回礼,婉约贤淑,颇得人赞,蒋宽见状亦甚是欢喜。
蒋祁一声哼笑,乖顺地上前行礼说:“恭喜大哥。”
蒋宽稳稳揽着云湄,直接略过蒋祁,上前见过蒋太太王氏说:“太太楼上请。”
蒋祁兜一兜袖子,微微眯着眼转了身,王氏看见便提醒蒋宽:“祁儿送了贺礼来,先命人收了吧,莫挡了路。”说着如蒋宽看不见蒋祁一般,也完全看不见云湄似的带一行人跟着蒋初去了,才略走两步,却听得蒋宽冷冷道:“送祁三爷。”
小二一愣,犹犹豫豫正要上前。却听蒋祁嬉皮笑脸地说:“大哥不必,我也见了个不大想瞧见的人,这就正打算告辞呢。可这贺礼太太都已过目了,烦请大哥还是收了吧!”
知情人都晓得他所指何人,云卿神色更为不善,却见云湄略移开目光,面上仍是笑,只是分明已不大自在了。
蒋宽见状,略一思索,忽朗声笑道:“好,极好。吩咐下去,今日全馥芬开业大吉,蒋家大爷和大奶奶为答谢众贵客赏脸,凡买我蒋宽茶者,送一两金茶叶,送完为止。至于那银稻米,一半送至东山香岩寺添香油钱,一半买成真稻米,今日正午时全馥芬前给散喽,阿初,交给你做。”
蒋初优雅点头道:“是,大哥。”
一时大堂中人议论纷纷,都大赞蒋宽。便有人揶揄那老瞎子说:“这蒋家纵有千般的不是,这小一辈儿却也出了这蒋大爷,往日种种不提,今日正经做生意,人又仁义大方,毕竟是好的。”
一年纪略长者便道:“是啊,若说和夏家相比,也算是一般得仁善。抬头三尺有神明,蒋大爷行善,老天自会庇佑他的。”
另一书生样的则说:“兄台所言极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前旧事自当不提,往后为人端正些,终会有福报的。”
众人议论纷纷,蒋宽则揽了云湄要跟上王氏等人。才转身,却见那老瞎子推开茶杯,一手摸了竹竿,另一手拿起旧鼓抱在怀中,竹竿探着路,手腕压着鼓,手指还不忘拍打出鼓点,接着一边往外走一边踏着鼓点吟唱道:“狼虎食人,嚼骨吞筋,化为乳血,育其子孙。幼狼幼虎,尚不知恶,然其食恶,恶成其身。生自无恶,长固其恶,食因成恶,焉不报果……”
王氏猛然顿住身形,惊惶回头,却见那老瞎子自金茶银米间穿过,跨过门槛消失在门口。王氏举动着实古怪,云卿下意识起身紧盯着王氏,却见那王氏恍惚一眼竟落在她身上,然后一脚踩空,在众人惊呼之中滚下了楼梯。
064 后果
次日,蒋家放出消息,说是与云卿云湄势不两立。云卿听闻此言简直惊呆了,一拍桌子道:“这与我何干啊?!”
慕垂凉幽幽看她一眼,一声不吭继续吃饭。秋蓉和疲q原在旁伺候着,见状齐齐垂首。只剩云卿越发尴尬,于是将伺候的人全部屏退,亲自动手帮他盛汤,慕垂凉看着秋蓉关上房门,不冷不热地说:“不喝。”
云卿生生缩回手,看他半晌,想来又无人,不怕那丢人现眼的,于是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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