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掩口轻笑,这动作失礼,一刻静谧后曹爷的目光便不紧不慢地落到了她身上。云卿站起身来,在百结厅里边闲庭信步边悠悠说道:“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若不上心,看过多少盏灯笼也称不上一个‘懂’。”
未等曹爷开口,云卿便抬头,将流光溢彩的百结花灯指给曹爷看:“这个花厅名叫百结厅,是以这盏百结花灯命名的。百结花灯,取义百年好合,喜结连理,花团锦簇,登高及第之意,是从前苏记的老前辈们送给某代东家成亲的贺礼。”
“哦?”曹爷仰头,细细看了一番后赞,“果然精致华美。”
云卿笑看曹爷:“是的,精致华美。这盏百结花灯承载的不仅是苏记师傅们最诚心的祝福,还有苏记乃至整个枋口镇最精湛的灯笼工艺。百结花灯是琉璃宫灯,整个灯不费一钉一铆,不沾一糯一胶,一百零八根木料支架全靠组合搭建而成,自点灯到现在,足足两百年而不散,乃是宫灯中的极品。”
曹爷神色讶异,起身更加细致地端详了一番,禁不住赞道:“果然精妙!”一句话脱口而出,却又想起方才说自己是懂灯的,那么看不出来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恢复了神色道:“百结花灯的确是不错,不过外头苏记大厅挂着的那盏九凤还巢,辉煌大气,巧夺天工,私以为更佳。”
九凤还巢是灯中灯,一盏大宫灯里放着一盏体态肥圆的走马灯,大小灯之间分出九瓣灯骨,扎成凤凰于飞的姿态,是为九凤,每只凤在头部另放一盏小灯当做眼睛。整个灯笼恢弘大气,精妙绝伦,流光溢彩,巧夺天工。
都说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这曹爷虽然是灯笼行的外行人,却是地地道道生意场上的内行人。大凡开铺子做买卖的,总得在客人举目可见的地方放上一些招牌物件儿,比如皇亲贵族题字的牌匾,文人雅士赞颂的宝贝,而在灯笼坊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要在厅堂里挂上这家灯笼坊可以做出的最高规格的灯笼。所谓规格,是以工艺计,是展示一家灯笼坊工艺水平的直接体现。
曹爷虽不懂灯笼鉴赏,但对灯笼业这个规矩显然是一清二楚。说到此处他还特地起身推开了白结厅的门,似乎是在品味那盏九凤还巢的美。不想云卿突然扬眉浅笑:“那盏更佳?”
云卿盈盈笑道:“我先前说曹爷不懂灯,因为曹爷放着这样绝妙的百结花灯不赏却只坐在这儿喝茶,现如今我仍然要说一句曹爷的确不懂灯,因为曹爷说那盏九凤还巢比百结花灯好。”
不等曹爷回答云卿便笑道:“看来曹爷还没想清楚您要的是什么样的灯。是工艺精湛的,是意义深刻的,是借着‘踏雪寻梅’的名气我云卿亲手画的,还是能让曹爷你这单买卖赚下大钱的。等曹爷您想清楚了,再来跟云卿谈,如何?”
曹致衎再度细细打量了云卿一番,然后径自一笑,留下名字便大步离开。
不一会儿苏二太太便来问:“怎么样?”
“有些奇怪。”
“奇怪?”苏二太太惊讶,“什么奇怪?”
云卿品着茶不知该不该讲。曹致衎衣衫简单,但身上佩戴的饰品都非俗物。腰上别的扇子是金丝楠木扇骨,扇坠儿是老坑玻璃翡翠雕的玉兰花,都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香囊看着不张扬,瞧着倒像是软缎晕针穿花蜀绣,绣的是名贵的黄木芙蓉和三醉芙蓉,还染着三醉芙蓉的花香,都是稀罕物。
问题是,这样的人,难道真有必要亲自来谈一单灯笼买卖?
“没事,只是奇怪窗口为什么放着供瓶的栀子?”
窗口一只大肚儿白瓷瓶,里头供着一大把开得甚好的栀子花。
苏记是老牌的灯笼坊了,年头久,规矩也七七八八攒了一箩筐。百结厅是请贵宾的,曹致衎又不是熟客,不知道他喜好怎么会轻易摆这么浓香的花?
苏二太太瞟了一眼栀子花,再看看云卿,又低头说:“曹爷带的,说送给苏记的画师。想来是看了那盏‘踏雪寻梅’灯,心生倾慕。”
倾慕?云卿踱步过去看着栀子花忍不住笑。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苏二太太想必也不好说破,才故意不提。
云卿早吩咐疲q将蒋宽的外袍送回去,哪知出了苏记便看到她拿个包袱在不远处候着。疲q看着包袱说:“卢府尹差人到岚园问云姑姑昨晚的事,我也走不开。后来走得开了,到了蒋家却又撞上蒋家大小姐,那人眼神可凌厉得很,只瞧了一眼我便不敢上前叩门了,所以……”
蒋婉么?她记起昨儿慕垂凉抱着她将她拖上岸、并顺手将外袍扯下来裹在她身上时,这位蒋家大小姐的脸色那可真是不大好。不过昨儿天暗,人又杂乱,她倒还记得疲q的模样并且厌屋及乌,也是厉害。
“袍子就先留着吧。”
云卿带着疲q往蒋家的蒋宋分号走,云卿倒不抱多大希望能遇到蒋宽,只权当散步。看着路边盛开的木槿花树,云卿笑着对疲q说,“今儿有客人来苏记谈买卖,送了我一大把花儿,好看极了。”
“是吗?”疲q也开心,“也是,谁叫我们小姐画的出物华城最好的灯笼。”
云卿在一个卖木簪的小摊子前停下来,不大在意地说:“是啊,一大把雪白的栀子,供了瓶满屋子都是甜香味儿,真好。等咱们办完事你去苏记取了,供到我房里吧!”
疲q也高高兴兴捡着木簪子看,听她这么说便一愣,再开口就磕磕巴巴的:“小姐,哎我说小姐,供到您房里?我是说……今儿来的什么客人哪?”
云卿拉了疲q蹭到一处卖枣糕的地方说:“江南来的,三十多岁吧,长得威武极了。”
“男的女的?”
云卿把一块枣糕塞到疲q嘴里笑说:“男的啊,女的怎么好说人家长相威武?”说完便要往下一个摊子旁去。却被疲q一把拉住了。
“小姐哎!栀子花您怎么能乱供瓶呢?”疲q不经逗,拉着云卿急的脸都白了,说话倒比平时利落许多,“‘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连我都知道,还有还有,那句是怎么说来着?‘庭前佳树名栀子,试结同心寄谢娘’……您还要带回岚园供瓶了?那个赠花的客人他存的什么心思啊?”
云卿挑眉,果然不止她一人想偏了,而是任何人都会想偏的?
020 花灯
疲q看云卿一副了然之态,登时恼了:“小姐您又逗我!”
云卿忙拉着她说:“哪有,花是真的,人也是真的……至于那意思么……”
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没想到她才断了和裴子曜的红线,这么快就又窜出一枝桃花。云卿倒不觉得其他,只觉得十分好笑。
蒋家是物华城最古老的望族之一,当年也仅次于夏家。现在医药裴家、粮酒叶家、银号慕家虽说也是望族,但跟蒋家相比年头上都差远了。现如今慕家蒸蒸日上,裴家不急不争,叶家韬光养晦,倒是蒋家略有颓势。其实蒋家那般的家业,后宫朝堂又都有人,若不是子孙不争哪能让看看出颓势来?别的不说,蒋婉一个蒋家嫡女到慕家才当了二姨太,虽说是情深意重的佳话,难免叫人多想,而蒋宽……四族之内,怕几代没出过这么不上进的嫡子了。
云卿跟疲q刚到门口,只见蒋宽神情恍惚地从里面走出来,直走过云卿也没什么反应,云卿只得喊:“蒋少爷?”
蒋宽神色飘忽地回头,看到是云卿立刻跟还了魂儿似的惊喜:“云卿?”
云卿忙要带着疲q行礼,蒋宽不乐意了,瞪着她说:“你行礼试试?你敢!”
“不过是问个好罢了,你是蒋家的少爷,我也是岚园的小姐,才不需向你行礼,”云卿也随意地笑,“呶,你的衣服,昨儿真是谢谢你了,算我云卿欠你的。”
她这么说话蒋宽反倒高兴,云卿见他收了衣服便笑:“你又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怎么迷迷瞪瞪的,也不怕撞了树。”
蒋宽突然脸上一红,眼神躲闪,有点儿手足无措。云卿禁不住笑:“我还以为昨儿救我们受了惊,顶不好意思呢。怎么瞧你这样子,倒像是……”
她故意不往下说,蒋宽立马急了,一张脸像醉酒一般酡红:“像什么?没有的事,你别瞎想,你别瞎想……”
顿了一会儿,又偷看她脸色问:“你……没事吧?你姑姑也……没事吧?”
云卿忍不住笑说:“没事,托蒋少爷您的福,都好好的。”
蒋宽又是一番欲言又止,云卿真是摸不着头脑,最后不得不催:“你有什么就快说呀,磨磨蹭蹭的是做什么?”
蒋宽立马站直了大喇喇说:“那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担心了一晚上,你怎么谢我啊?”
“讨谢来了?我刚没谢?有话直说!”
蒋宽左右看看,郑重其事地说:“我想去岚园。”
云卿倒愣了。她师傅裴二爷放了话,不得邀请谁也不准去岚园,因此不论外头怎么传怎么议论,真去过岚园的屈指可数。云卿不得不问:“干嘛?”
蒋宽鼓着腮帮子眼神躲闪,半晌才僵僵地说:“没去过,好奇……”
“噗!”云卿只想笑。蒋宽心思浅,什么事都摆在明面儿上来,更何况昨晚她才听蒋宽跟苏行畚在河边吵架,看得出这位有名的物华恶少蒋宽反倒是懂大是大非之人,云卿稀罕这样的朋友,便爽快答应了。
“答应了?那……哪天能去呢?今天行吗?要不现在,我随你去岚园吃午饭?”
云卿狐疑打量他,直看得他又眼神躲闪起来,半晌才讪笑说:“我开玩笑的,哪天都好……”
“岚园里头女眷诸多,我师傅又不在,所以你一个人来,怕是不大好。要不这样吧,昨晚帮忙下河找人的你一并带过来,明晚我备下酒菜好好招待你们,也是答谢你们相救之恩。”
蒋宽登时乐开:“哎!行!”
云卿跟蒋宽约好,当晚便跟紫苏和商陆说了,二人都说理当道谢,这件事交给紫苏来办就甚是稳妥。末了云卿留下商陆和蒹葭问:“今儿苏记去了位大客商,不晓得商陆哥哥你认不认得,姓曹,叫做曹致衎。”接着她便将今日曹致衎买灯的事悉数说了,只刻意避过栀子不谈。
商陆没多想就说道:“曹致衎是江南客商,有名的四海行商之人,真正的大商贾。他来物华城采买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纸伞,石砚,根雕,杂七杂八倒什么都有。现在只怕恰好赶上七夕斗灯,所以顺便买些灯笼回去。”
“就没什么奇怪的?”云卿疑问。
商陆便道:“还真有。物华城到江南,最稳妥是走水路,所以纸伞石砚根雕没什么,单是灯笼,又占地方,又不易保管,走水路万一打湿可就赔大发了,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云卿连连点头说:“我今儿特地提了漕运试他,他倒没反驳。”
“这样?”商陆说,“曹致衎做的是大手笔的买卖,只要他觉得这批灯笼能赚就会去做。倒不需担心这个。”
云卿一颗心放了下来,笑说:“这就好。苏记做曹致衎的生意恐怕得把家底都押上,我倒不想出什么岔子。”
第二天是七月初九,是和曹致衎谈买卖的日子,也是宴请蒋宽的日子。两件事她心中都有了数,是以虽说事情繁杂,她心情倒是很好。
“今儿我来欣赏苏记的手艺,不如就请云画师给我讲讲咱们头顶这盏百结花灯?”
云卿故意不去看桌上那瓶新摘带露的栀子花,只笑着说:“好,应该的。”
云卿也不多说,出去喊了孙成,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孙成点头应下,一转身就去找了赵掌柜,赵掌柜本正和另一个客人说着话,见孙成过去竟主动问他话,师徒俩简单说了句什么,而后孙成笑逐颜开,乐颠颠转到内院,不久便捧了一个盒子过来交给云卿。
“谢啦,要的就是这个!”云卿捧了盒子转身进入百结厅。孙成跟在后头关了门说:“云姐姐,师傅让我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没有。”
赵掌柜摆明了在防备着。曹爷也不恼,摸着手上扳指笑得若有所悟又漫不经心。云卿见状便大大方方喊孙成:“正是准备请你帮忙呢,你且把桌子清理一下吧!”
孙成点头应了,把桌子上茶具点心全部撤下,还另找了一方糊灯笼的白纸铺在桌面上。云卿见一切准备妥当,便笑盈盈地对曹爷说:“曹爷可要瞧仔细了。”
说着打开那盒子,黄铜搭扣吧嗒想起的时候,连云卿都忍不住心动。不论是头顶这盏百结花灯,还是大堂那盏九凤还巢,都是云卿来苏记之前的事了,连云卿都没机会过多窥探。
木盒打开,第一时间散发的不是盒子的木香,而是里头纸张上的墨香。这墨香略显与众不同,比花香沉郁,又比熏香清淡,那味道浓淡相宜,似乎恰到好处,很是迎合鼻子。
云卿主动为曹爷释疑:“这墨香中加了几味安神静心的中药,糅杂在一处,唤作归罗,咱们头顶这盏百结花灯用的墨中就添了归罗香。”
“是么?”曹爷凝神细细闻了一番,又抬头看百结花灯道,“我刚进这间花厅时,并未闻到这种奇特的香味。”
云卿用左手将盒子中的图纸小心翼翼取出来,不抬头地说:“味道就和人一样,不管是怎样的好,也总归是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分别。百结花灯最早是送人的礼物,不管是颜色还是香味,自然要合了那人心意的。但如今是挂在迎客的花厅,客来客往喜好不一,是以遮住了归罗香的味道,但安神静心的作用却是丝毫不减的。”
曹爷却看一眼他带来的栀子花朗声笑问:“那么云画师应当不讨厌栀子花香吧?”
云卿抿嘴笑了说:“客人带来的花,没有喜欢厌恶,只有欢迎多谢。”说完伸手拿了第一份图纸给曹爷看:“曹爷博闻广识,定然知道这画上的故事。”
第一份图纸分为四份,四份之上各是一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画了天上月宫,满月之上桂树开花,婆婆娑娑光影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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