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份图纸分为四份,四份之上各是一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画了天上月宫,满月之上桂树开花,婆婆娑娑光影疏离,月桂花枝后面是一个孤高冷清的仙子,仙子怀中抱一团雪白,眼中犹自带露,面色郁郁寡欢,正俏丽于月桂之后低头细看,仿佛注视着人间百态,又似关心着谁之悲喜。
第二个故事画了一汪碧湖,烟波浩渺,壮丽秀美,旁边立着的小楼上题“岳阳楼”三字,昭示着这里是洞庭湖。洞庭湖畔,岳阳楼下,一个人身龙尾的少女正伸出右手做邀请状,那龙女身形瘦弱,衣衫褴褛,似乎受尽苦楚,而神色却脉脉含情,似有托许终身之态。却怎奈前方只有水汽氤氲,并无佳人相侯。
第三个故事是十里白堤,烟柳成行,西子湖畔,断桥之上,一个白衣美人笑意羞赧。美人双瞳翦水,明眸善睐,巧笑嫣然,清丽多姿,而手上纸伞却朴素又陈旧,并不像她自己的。可是美人周遭只有清波涟漪,烟柳黄鹂,不见第二人。
第四个故事是烟云缭绕,乌鹊成桥,一个华服女子站在一边桥上。女子形容憔悴,美目含情,泪光点点,楚楚可怜。她似乎迫切地想走到桥的另一端,但另一边却空空落落,没有其他。
021 画魂
四幅画,四个女子,四个故事。画技精湛,绝非俗品。看曹爷品画品的如痴如醉,显然对字画是颇有几分功底的。如此一来云卿反倒更有胜算,刻意拖了会儿时间,等到曹爷看的差不多、孙成早沉不住气时才抿了笑,慢悠悠地问:“人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云卿不敢说这四幅画内藏了多大乾坤,但想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人看到的都是不同景致。不知曹爷如何以为?”
曹爷摆明了是爱极了这四幅画,连连赞叹之余似要伸手碰触,孙成差一点儿就要开口拦着,让云卿一个眼神给打住。幸而云卿没赌错,这曹爷果然是惜画爱画之人,一只手几次欲摸上那画,却每每在将要碰触之际顿住,最后用手指隔空将四幅画大致描摹了一番,然后连连赞道:“好画,好画!一作嫦娥望夫,二作柳毅传书,三作许仙赠伞,四作鹊桥相会,四幅画用笔行云流水,布局精准得当,用笔多一分则赘,少一分则欠,着色深一分则浓,浅一分则寡。小小灯笼坊得见如此佳作,曹某真是不虚此行!”
“嫦娥望夫,柳毅传书,许仙赠伞,鹊桥相会,曹爷总结得再精简不过了,只是……”
云卿挑眉一笑,故作停顿了一番,等到曹爷的目光终于从画作上移开,神思完全放在她身上时她才笑问:“如果云卿说,这四幅画正是曹爷头顶上这盏百结花灯的图案,曹爷又怎么看呢?”
曹爷重又审视了一遍图,摇头直言道:“不妥,很是不妥。嫦娥望夫为之思,柳毅传书谓之义,许仙赠伞谓之善,鹊桥相会谓之苦。用在成亲用的花灯上简直不伦不类,大损画作原有的意境,实在是太浪费了!”
说完这些,曹爷还不忘抬头看着百结花灯叹道:“这便是苏记最好的灯么,做工再精巧,技艺再超群,毫无气韵可言又怎称得上一个‘最’?”
孙成脸上大有不悦,云卿却掐准话头问:“那么曹爷认为什么样的灯笼才是最佳?”
曹爷一双眼睛仍胶着在画作之上,只是多少有些懒洋洋的,不复方才的热切,他道:“灯需有木为骨方可不散,亦需有韵为魂方可不俗。”
“好一个有韵为魂!”云卿手拍桌子赞叹一句,重新将那画送到曹爷眼前道:“那云卿可要喊一句冤了,云卿虽不如曹爷才学渊博见多识广,但生平看过的灯笼也是数以万计,要说不伦不类,这百结花灯可真是冤枉大了!”
说着不顾曹爷神色,直接将图一一指给曹爷看:“第一幅画是嫦娥望夫。嫦娥服食仙药离开夫郎独自奔月成仙,但是每逢中秋月圆、后羿抬头望月之际,嫦娥何曾不是低头缱绻凝望夫郎呢?一对夫妻,不管如何身在异地,心都是向着一处的。被送灯的苏记少东家成亲后即可便要进京赶考,这幅画是作给即将离别的新婚夫妇看,好劝诫他们长相思,长相守。”
曹爷自是不知当时收此礼物的苏记少东家的状况,因此听到云卿的话略有几分迟疑,似乎想反驳却无从开口。趁这空隙,云卿接着一一说下去。
“第二幅画画的的确是唐传奇中《柳毅传》的故事,但画上没有柳毅侠义救人之举,只有龙女娇羞相许之态。这幅画是站在新郎的立场送给喜娘子,是说我愿遵从仁义礼信,成为柳毅那样的谦谦君子,那么娘子你是否愿意做我的龙女,不顾一切同我在一起呢?它讲的不是柳毅传书之义,而是龙女相许之信。”
“第三幅画画的也并非许仙赠伞,而是白蛇收到许仙所赠之伞。所以它讲述的也不是许仙赠伞之善,而是白蛇寻找许仙的报恩之心。这幅画是站在新娘子的立场对新郎说,承蒙夫君不弃,愿与贱妾共白头,这份恩情我自当长久铭记,不论何时何地,都为夫君守候。”
云卿这样说是摸准了曹爷心思的。曹爷摆明了是喜欢这四幅画,一个人一旦喜欢什么东西,就总忍不住找借口去赞誉他,正所谓看顺眼了怎么样都是好的。只要曹爷希望这画好,云卿就能让它好。
“所以说这第二第三幅画是新郎新娘互诉衷肠,彼此约定厮守终身,如此一来当然可以用作新婚贺礼了!”曹爷连连点头,绕着桌子来来回回细品百结花灯,最后轻叹一声道,“那么最后一幅鹊桥相会是何意?大喜之日,添如此萧瑟之景,也不怕触了霉头么?”
云卿看着画上织女一脸愁容,突然想起梨花树下裴子曜,一时没开口。只听曹爷悠悠叹道:“如牛郎和织女那般知心知意,却又遇上天意难违。足见夫妻二人,情深尚不如缘深,大凡能够和和美美成婚的,纵是情分不足也有缘终身厮守,总比那些情深缘浅的要好得多。这幅画看似萧瑟,却是愿这对新婚夫妇珍惜此间缘分恩爱厮守,连着前面三幅便是再好不过的祝福了。这百结花灯画作切情切景,工艺繁复精妙,又有如斯寄意,不愧为苏记镇店之宝!”
孙成听到有人夸奖自然是开心极了,云卿也喜不自胜,小心将图纸收拾妥帖放回盒子,然后对孙成说:“去替我多谢你师傅!”说完朝门外使了个眼色。
孙成见云卿眼中含笑,虽不知道三言两语的怎就谈妥了,但这笔买卖显见是要成。
“是,云姐姐!”
“你叫云什么?”孙成这一走缓和了局面,方才两人故作高深谈画谈灯的严肃气氛也就散了,曹爷恢复初来时散漫又精明的形象,懒洋洋把玩着窗边桌上供瓶的栀子说,“你这小丫头也忒小气,画都捧出来了,竟不舍得让人多看两眼!”说完还半笑半怨地斜了她一眼。
云卿也无所谓他继续这么端着,只简单回答道:“回曹爷,我叫云卿。”
买卖都还没谈妥,该吊的胃口自然要吊着,要是早早地对苏记失了兴致可就大大不妙了。
“百结花灯已经讲完,曹爷可想好自己要什么样的灯了?”云卿是想要循序渐进,但曹致衎是慕垂凉的义兄,来苏记谈灯笼是为了什么都还不一定呢,她不敢太悠着玩儿。
曹爷伸手拿了一枝栀子在手上把玩着,似笑非笑得说:“若是云画师你还能画,曹某独要一盏百结花灯便好。”
这么快便把话头引过来了,云卿闻着栀子馥郁清香迎面笑说:“可惜曹爷来晚了。”
说的是手,也是其他。
曹爷亦不闪不避直视她说:“若曹某来的早,不会让云画师画‘踏雪寻梅’那种灯,太伤手了。”
云卿只想先定了生意的事,于是再度引开话茬说:“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非手不能画,现如今又怎么能出面跟曹爷谈生意呢?”
曹爷看她一眼,像是一眼看透,他继续把玩着栀子不紧不慢地说:“生意又当如何?”
云卿亦看着曹爷手上的栀子娓娓道来:“云卿是画师,对生意并不熟悉。不过听闻曹爷的等是要运往江南,心里确实有个囫囵主意,也不知帮不帮得上曹爷的忙。”
“哟,方才不是还口才极佳么,这会儿怎么客套起来了?”曹爷不改揶揄之态。
“让曹爷见笑了!”云卿说,“江南富庶之地,各种工艺发达,制作的灯笼想必也极为精良。曹爷给的时间又不多,苏记的工艺再高明只怕曹爷能赚的也有限……”
“那么以丫头你的意思,怎么样才能让我赚的无限呢?”
曹爷果真不负云卿一早论断的“奇怪”二字,方才谈起灯笼谈起画作时曹爷神色严肃,这会儿正经谈买卖了却懒懒散散并不上心,倒是对她一直笑意深邃,面露揶揄之态,幸而云卿知道他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灯笼而来。
云卿略略避开曹爷目光道:“物以稀为贵,当求奇货可居。三百个八宝宫灯,画不重样字不重书,个个都会是独一无二的。”
在这种生意上云卿恐怕连曹爷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她才说了第一句曹爷就显出了悟之态。曹爷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复把玩那朵已经显蔫儿的栀子,自顾自地说:“这可是放长线钓大鱼了……”
“不若先办个品灯会。”云卿仿佛不经意插了句嘴。
“品灯会?”曹爷笑,“小丫头倒是个好风情的人!不错,办个品灯会,才子佳人该题词的题词该作诗的作诗,一番热闹下来宫灯可就不是从前的价格了,可越是这样,惦记这些灯笼的越多……”
“不卖,囤着。”轻轻吐出这四个字,云卿垂手决定不再开口。
“囤到他们心痒痒的时候,先抛出来一盏两盏,并着品灯会上的题字题词一块儿送人。开了这个先河,这份儿礼物可要风靡一时了。丫头,你果然是精明透了,你若做生意,必定也是个奸商!”曹爷不复先前揶揄之态,倒是笑得挺开怀。
云卿略略扬眉,复又低头抿嘴笑,特地不想那个“也”字。倒是曹爷大喇喇一座,姿态雅致风流,声音也洪朗如钟:“不错,我曹致衎就是奸商!”
云卿倒想起慕垂凉来,瞧他使的路数,分明也是个奸商。
022 岚园
“行商之道,云卿不懂。不过既然曹爷有此打算,那么这灯必得经得起一‘品’。承蒙苏二太太和曹爷看得起,要云卿这画师来谈买卖,那么别的不说,灯笼上的画云卿自当全力以赴。”
曹爷再度上上下下打量云卿一番,慵懒一笑将指尖把玩过后的栀子抛到桌上说:“你挺喜欢这百结花灯么?”
云卿知道他想说什么,只点头道:“是啊,挺喜欢。”
曹爷笑得洒脱坦荡,目光如炬问道:“若是我将百结花灯送给你,你以何为报呢?”
“无以为报。”
“所以呢?”
“所以不要。”
曹爷朗声一笑,绝不多言,利落起身,点头离开。
他一出门孙成的声音便响起:“曹爷——”
立刻就被打断,曹爷道:“告诉苏二太太和赵掌柜,一切就按先前谈的走,明儿一早我带印鉴来。至于这批灯笼该怎么做,就交给你们的画师定夺吧!”
云卿长舒一口气,心道,总算是定下来了!
外头一时热闹起来,孙成声音清脆稚嫩,赵掌柜声音沉稳持重,苏二太太声音婉转娇媚,却再不闻曹爷的声音。百结厅的门将外头的热闹和她彻底隔开,云卿摸了茶壶茶杯,苏二太太袅袅进门时,她正直勾勾看着门大口大口地吞茶。
苏二太太看她半晌,突然夺下茶杯说:“云卿,你犯什么糊涂!”
“二太太何出此言?”云卿嫣然一笑说,“买卖谈成了。这单生意能让苏记成败只在您手中,就看二太太您怎么做了。”
苏二太太突然叹气说:“我在隔间听的清楚,你为什么想都不想就回绝了曹爷?”
“二太太不是说了吗?男人不可信,想要的时候才捧。”
云卿一句话赌了二太太老半天,云卿只是觉得了解了一件事,心里很轻松。曹致衎其人的确不错,富而不宣,贵而不彰,豪而不奢,是真正的望族子弟。但总归不是所有不错的男人都是可嫁的吧。
二太太顿了良久,仍是对云卿说:“我瞧着这曹爷倒是不错,如果你真愿意回一句‘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那么不管对你,对你姑姑,总归是没坏处的。你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云卿知道苏家那档子事让苏二太太感慨良多,也知道苏二太太这会儿是真心在劝她,因此也真心道了句谢才说道:“‘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如果曹爷挑明问了,二太太便回他这句就好。”
栀子虽有同心意,她哪里有那份闲情逸致呢!
至于究竟在想什么,云卿暗自发笑,说句不大合适的,自那日慕垂凉河中相救一语惊人之后,她眼底心底,琢磨的可就只这么一个男人了。
苏记的买卖既然定下,后面就没云卿什么事儿了,苏二太太既然打定主意要争,也就不需她费心。倒是晚上岚园的小宴很是令人期待,她很稀罕蒋宽这样的朋友,加上又存了份儿感激,是以很想好好招待他一回。
不过在蒋宽来之前,另一件搁置已久的事必须要处理了。
正是午后,太阳晒得人身心皆是疲懒,园子里的花猫蜷成软软和和的一团,在金合欢树下打着呼噜睡着。云卿看着郑中扉离开,心底说不出的空落,蒹葭在一旁几番欲言又止,终是说道:“小姐,郑中扉他……可信么?”
大夏天的,太阳着实没什么晒头,云卿拉了蒹葭的手猫在了树荫底下,边往后院儿走边说:“可信的,这么大个秘密,这么多年他活得那样不好都没说出去,绝不会此番见了我们反倒四处张扬了。说到底他偷偷喜欢了夏晚晴那么久,最后懦弱地眼睁睁看着夏晚晴死了,他心底这份儿悔恨难过也是旁人难以想象的。此生若能有机会再为夏晚晴做些什么,他是死也甘愿了,不然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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