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苏二太太今日举止反常,云卿便对孙成说:“那你师傅赵掌柜知道吗?”
“我师傅是二太太请来的,我估摸着我师傅是念着这份儿知遇之恩的,所以这厢要是把二太太换掉,怕是苏记就留不住我师傅了,”说到此番,孙成叹一口气说,“可我瞧着,二太太倒是没有争的意思。”
这点云卿自然知道。云卿早知有苏老爷那样的东家,苏记实难长久,但没料到是这么快。若是二太太、赵掌柜、孙成都走了,苏记可就不是现在的苏记,能撑多久也真难说了。
“那么小姐你呢?当初是为了查郑中扉,现如今这段事情了结了,总不好继续抛头露面做画师。”蒹葭知晓了便如是劝。
云卿这位贴身丫鬟比她虚长半岁,素日里是极淡然冷静的女子。听蒹葭这么说,云卿也犹豫了,便随口问:“杜衡杜仲回来了么?已将郑中扉送出物华城了吗?”
“没,”蒹葭略略皱眉道,“没回来呢。倒也奇怪,算时间早该回来了,这都晚了大半天了。”
“是吗?”云卿倒不大有所谓。其实郑中扉在不在物华城没什么分别,该守口如瓶的他这么多年都没说出去,倒也够了。倒是另一件事她正好奇,便问道:“慕九章那边呢?”
“查了,”蒹葭说,“查到的不多。现如今慕家的事上有慕老爷子慕重山执掌,下又有慕家大少爷慕垂凉应对,曾经最得宠的慕四爷慕九章大约已经无人知晓了。不过再缓缓,定是查得到更多的。”
云卿点点头,拨弄着窗台上几盆石莲花不语。
阳光之下,疏影摇动,窗台上几盆石莲花各自玲珑有致:玉蝶翠绿,胧月晕紫,黄丽染金,月影则绿中透蓝,冷寂又妖娆。石莲花叶子厚实,原本叶瓣披白粉,颜色发暗。偏就碰上个有心人,拿祖传的医术并着名贵药材试花草,终是种出几盆颜色极佳的石莲花来。阳光穿过疏落有致的石莲花瓣,在窗台上印出淡淡的金色暗影来。
蒹葭看她半晌,几番思量后犹豫地说:“慕家……和裴家是有姻亲在的,若小姐你真心要跟了裴少爷,于情于理都不便再算慕九章的帐了吧……”
云卿恍若未闻,手抚一片月影叶瓣默不作声。只听蒹葭絮絮轻叹:“也不知裴少爷在忙什么,有七八天未曾见过了呢,上次还恼着,像家里出了什么烦心事,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云卿看着几盆精致的石莲花,心想,是整七天加一个早上,是这么久未见他了。
到了晚上她去看灯,走着走着便忍不住笑。她一度想要心想事成,但都是大事,今儿只是想见裴子曜便真的见到,却觉得心底突然开出大朵的花,几日来的混沌化作清风徐徐,令她沉醉,不愿再纠结其他。
“咦,你果然来了。”
“我才不是来看灯。”
裴子曜却取笑她:“这是同行相欺吗?见别人家的灯笼好,你便懒得多看。你可使小性子吧,别到了第二轮你上场,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他说那话时站在河边一株垂柳旁,“数树新开翠影齐,倚风情态被春迷”,绿柳纸条就拂在他肩头和身后,让他颀长的身姿有了十分突出的玉树临风气质。云卿瞪他一眼说:“你大少爷不知愁,我还不能有些烦心事么,你看灯去别烦我。”
裴子曜拂过柳枝,分花而来,他有一双笑起来月牙弯弯的双眼,嵌在白净的面皮上,很能掩饰眼底的揶揄。裴子曜说:“你个小丫头能有什么烦心事,无非是你师傅要把你从岚园赶出来,或者苏家要把你从苏记赶出来。真可怜,小小年纪就要流落街头。”
云卿死瞪他,鼓了腮帮子不说话,扭头跺脚就要走。裴子曜轻巧拉住她手,云卿下意识地甩开,用劲儿过猛,倒让裴子曜一愣。
“真被赶出来了?脾气这么大,”裴子曜跟上一步,推着她往前走,笑不可抑,“也没什么,裴家比岚园大多了,苏记也算不得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你要没地方去,我可以收留你的。裴家还缺个裴少奶奶,我可以委曲求全让你暂代。”
云卿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猛然抬头看他,裴子曜的目光像春水澄明,兜着满满当当的笑意与柔情,令云卿感到窒息。
裴子曜突然极开心的笑了。
脸一阵儿白一阵儿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瞧着四下没人往这儿看,便叉了腰吼他:“谁稀罕啦?你爱找谁找谁去,天天烦我做什么,你如今十九了,还缺少奶奶,眼见是你性子不好没人要。我才不稀罕要人家挑剩下的!”
裴子曜听完大为惊讶,却分明一点儿都不生气,闹得云卿更加生气。这边儿冷清,隔着沁河,对岸一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看样子是第一轮斗灯开始了。云卿看他终于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恨不得一拳打碎他弯弯的笑眼,踢他一脚,气鼓鼓地就走。
裴子曜便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走过卖河粉的小摊子,走过测字卜算的旧木桌,走过古柳和夏花,最后一起走上弯弯的沁河桥。云卿今儿本就心情不佳,让他大少爷这么一闹顿时更懒得说话,倒是裴子曜心情愉悦,到了桥中央便突然牵了她的手说:“你说的对,我十九了,该成家了,你不晓得我在等谁?”
云卿脸并着手都发烫,像涂了红油,辣辣的不自在,却怎么使劲儿都抽不出手。裴子曜难得收了揶揄的笑,稳稳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纵使我一个外人也瞧得出苏记快要不行,你还在苏记耗什么呢?”
是了,是没有必要在苏记耗下去了。可是终结一段旅途,下一段又该何去何从?裴子曜这样子,让她心神不定。
“你是我二叔唯一的女徒弟,岚园的小主人,你嫁来裴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我待你如何你分明就知道,所以给我答案,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沁河水在桥下静静流过,映着灯火波光粼粼。云卿背靠着沁河桥栏,左手边是人山人海斗花灯,又手边是寂静无声夜色暗,她一只手如同火淬,被攥在裴子曜骨节分明的大手之中,连指尖都发着颤。
“你先松手。”
裴子曜固执地不松开,甚至还要跟上半步,云卿退无可退急道:“出什么事了?你向来不这么咄咄逼人。”
裴子曜没再跟上,隔着半步的距离就此沉默,再开口便像费了很大力气,又带着点儿赌气:“没什么事,能有什么事。”
语气颓然,但不松手。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地别扭着,谁也不再进行下一步。不一会儿,远处突然爆发一阵喧嚣,有欢闹呼喊,也有声声叹气,云卿偏头看去,见一盏华丽的花灯被高高挂起,那是八仙过海的样式,底座翻腾着蓝白云海,精致华贵,溢彩流光。这是今儿第一个本局胜出的,看工艺像出自最古老的李记古华斋。
云卿再度努力抽了一下手,裴子曜不松手,却突然不悦,猛然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在前,他穿着石青广袖烟罗轻绡,大步走在夜色中似要乘风而去。裴子曜这一走,云卿心里一直卯着的劲儿突然松懈,整个人大口喘气,几乎要站立不稳。
裴子曜甚少这般少爷气。
云卿看他身影融入对面喧嚣的人群,起初还能在灯火中隐约辨认他清俊的侧脸,不一会儿就彻底瞧不见。要说门当户对,云卿怎么当得起,他又凭什么认为物华城最大的医药世家裴家会允许她这等抛头露面谋生的人进门。更何况她师傅裴二爷,当年可是亲手将自己名字从族谱划去,轰轰烈烈反出了裴家的。若是裴家嫡子的裴少爷居然娶了裴家逆子裴二爷没家势没身份的小徒弟,那一切会显得多么的好笑。
可是究竟出什么事了,竟让裴子曜乱了分寸,他先前明明云淡风轻自在玩闹,决口不提这份朦胧的感情,今天居然直接许她裴家少奶奶之位。为什么?又为了谁?
人群再度若鞭炮炸响,第二盏灯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华彩熠熠,柔光流转,遮盖了久别的凄凉,竟只剩相见相惜的美。云卿发了许久的呆,终究没走过沁河桥,而是转身原路返回,只是没走几步,就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姑娘小心。”
003 变数
是个声音温醇的男人。云卿连忙退了两步方才抬头,但见此人长身玉立,丰神朗朗。他脸上的线条明明硬朗又明快,但每一个转折之处却又弧度柔和,因此即使双目沉静,却并不显得冷淡或凶恶。
更何况,这一刻他嘴角又噙着笑,五官在朦胧的夜色里呈现玉泽般的温润,那样俊美无俦的男人。
云卿不敢多瞧,低声致歉。男人听了歉言并不做声,反倒低头细细看她一眼,突然倚在石雕的栏杆上一派慵懒地说:“你可真漂亮,可惜还小。”
这样的衣饰打扮和容貌气度,云卿知道是不能惹的人,所以并不理会,只当没听见便要从他身边绕过去。可那人手一扬便把手中折扇横在了云卿面前,未打开的折扇,只看得到乌木错金的扇骨,嗅之有淡雅木香。
“你叫什么名字?”
云卿不得不抬头看他,先前看他明明双目沉静,还以为是稳重高雅之士,没想到原不过是个笑容慵懒神色轻佻的登徒浪子。云卿稍退半步道:“公子自重。”
那人挑眉一笑,眼底柔光倏然簇拥,脸上笑容越加优雅,似有溶溶月色顺着眼角眉梢层层染开,他说:“你要我……自重?多有趣。你不知道我是谁?”
云卿再度打量了那人一眼,似乎略有熟悉之感,但她刚让裴子曜扰乱了心思,也没法冷静去想这位登徒子究竟何人。
“看着挺机灵,记性怎么这么差。”
那人收了折扇,低头把玩着,笑容未减道:“我猜一猜,你今年十五岁,你姓云。”
云卿脚步一顿,蹙眉不悦,然而又一想,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裴二爷唯一的女徒弟,又是声名赫赫的岚园的小主人,虽说从不张扬,但若真有人认得倒也不是不可能。倒是这会儿决计不要回头看那人优雅的嘲笑,于是径直走掉,却听那人绵绵轻叹:“真快啊……”
这便是云卿的七月初一,处处都是意外和别扭,苏记,裴子曜,甚至一个陌生人,都能让她心底跳跃不安。若说有什么好消息,那便是苏记竟然没在第一轮就被淘汰,而是以工艺第五的身份险险进入第二轮。对于这个消息,来苏记不久的扎灯打穗儿甚至劈竹木的伙计们都十分激动,不仅做工加倍卖力,走路也明显挺直了腰背。倒是向来被人尊重的苏二太太,赵掌柜,画师云卿,和几个老伙计们听闻喜讯神色淡然,仿佛毫不相关。
第一轮既然通过,第二轮就该是云卿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云卿从前没有参加过物华城的七夕斗灯,虽说也琢磨了许久,足够让自己不怯场,但面对同行的前辈们心中总是杂糅着仰望与谦卑,从不敢有半分骄傲。她的师傅裴二爷是物华城文武双全学识渊博的第一号人物,但师傅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学无止境,云卿一并谨记在心。
她一整天都在琢磨灯笼,七月初二的夜幕也很快就拉上。云卿琢磨着灯笼,晚饭用的甚少,不多久蒹葭便另做了一碗粥送到她房里来。
“杜衡杜仲的消息,”蒹葭指指粥说,“喝完再细说。”
云卿蹙眉,立刻放了笔大口将粥吞了。但凡蒹葭这样子干净利落以下犯上时都有要事发生,云卿知道不能迟疑。果然喝完粥,蒹葭却不收碗,而是看了云卿片刻后低头说:“杜衡杜仲本该昨天早上就回来的,现在晚归了两天一夜,我联系不上他们。还有,郑中扉也一道消失了。”
云卿神色骤然冷寂。
杜衡杜仲是她身边最得力的护卫,他们两个带着形容枯槁的郑中扉,任谁都认为是不该有任何意外的。现如今三人竟然一起消失了。
云卿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说:“旁人若问起杜衡杜仲,就说我派他们办点事。然后暗中查他们的下落。差人盯着郑中扉的家、苏记灯笼坊几个他常去的地方,一旦露面先确定有没有其他人暗中照应,不要打草惊蛇直接带回来即可。最近你们几个口风严实些,若有人提起郑中扉,只说没听过这个名字便是。”
“是!”蒹葭答完又问道,“怎么小姐怀疑有人暗中搅局?”
云卿迅速将初次和郑中扉对话的细节在心中过了一遍,然后肯定地说:“在我们出现之前,郑中扉没有接触过任何了解这件事的人。一来郑中扉自己知道的也不全是真相,二来关于他知道的秘密,他实在压抑得太久了。我怕的不是郑中扉倒戈,而是有人借暗中监视郑中扉来探查谁还在关心这件事。如果是后者,咱们可要小心了。”
蒹葭点头道:“知道了,郑中扉那边我会再注意。如果接触郑中扉就意味着和夏家旧事相关,那么若不是我们,只会是敌人。”
云卿后背薄薄渗出汗来,有人暗中监视郑中扉这件事她也是刚刚想起来,但蒹葭说的是,若非友,便是敌。可是郑中扉分明藏匿了十多年,那么若真有监视,又监视了多少年呢?
“似乎突然变得危急了呢,”许久,蒹葭问,“那么小姐你的决定呢?”
决定?云卿一愣,看着蒹葭平静的神色,半晌摇头轻笑说:“那些事……”她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若裴少爷帮得上忙,那就……”蒹葭不往下说,但云卿早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看着窗台上一排各异的石莲花,灯火之下的石莲花更呈现出朦胧淡雅的美,过了许久云卿才缓缓说道:“他和这件事,不得有瓜葛。本是局外人,何必害了他。”
蒹葭不再说什么,只是在最后收碗出去时轻声说:“小姐,早些做决定吧。若是郑中扉的事真的如你所料,我们的时间或许就不多了。”
云卿看着石莲花,重重点头说:“我明白的。”
七月初三下午,云卿正认真翻看一本灯笼画册,听得门响,便起身开门,竟是一脸铁青的孙成。
“云姐姐,苏老爷请你下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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