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却更加疑问:“为了蒋宽逼我离开物华城么,这又是——”
“为什么”三字尚未问出口,云卿瞧见蒋婉那金镯子一晃,听得一声脆响,面上便是一麻,片刻之后右边脸上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她本就脚步虚浮,蒋婉这一巴掌真是抽的她眼冒金星站立不稳,蒹葭惊叫一声将她扶稳了小心靠在身后地藏菩萨金身上,勉强维持她屹立不倒。
“都说了蒋宽这名字你没资格直呼!跟我蒋婉说话,你且收敛着些吧,不知分寸的东西!”蒋婉收了手,恢复姿态优雅之状,看着云卿嘴巴紧闭双目怒睁模样,冷笑说,“真是俊俏的一张脸,七夕斗灯便见过,竟不记得有这样出挑。但总归有几分才气在,我们阿宽既然喜欢,收个窑姐儿也是收,收个丫鬟也是收,想收了你玩一玩自然也没什么。再后来,阿宽竟然开始想做茶了,听说全是为了你,我便想着既然是个懂事的、有功的,将来勉强够得上给我们阿宽做个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云卿心里蹿起小小的火焰。就说呢,蒋宽把事情闹这么大也不见蒋家人出手阻拦,原来是蒋家一早就定好了结局,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呢。
蒋婉柔媚一笑,伸出雪白柔荑探向云卿的脸,云卿蹙眉厌恶地皱了下眉,并未躲开,却见蒋婉用手背缓缓拂过她的脸说:“瞧你这模样,做通房丫头约莫也就够了,我蒋家仁厚,许你沾我蒋家一门荣光。可我瞧着,你倒真是没那个福分……”
蒋婉脸越靠越近,声音却越来越低沉,到最后气若游丝的温热吐息几乎就在云卿耳边。察觉到蒹葭的紧张,云卿掐了下蒹葭示意她莫要妄动——现下蒹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她扶稳了,万不可让她在此时此刻倒下。
“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是么?完全不明白对吧?”蒋婉的声音拉扯成游丝,在寒风呼啸里仿佛沉吟哭喊的女鬼,云卿想到此处一个激灵,却见蒋婉猛然色变,一把掐紧了云卿的脖子逼云卿与她目光对视,一字一顿说,“阿宽,他垮了……”
云卿原本便头重脚轻,这会儿更加被掐的头昏脑胀,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而蒋婉那句……蒋宽垮了……又是什么意思?
蒋婉的手一点一点收紧,云卿呼吸不畅,血涨得脸都发麻,只听蒋婉在云卿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嗜酒,嗜睡,精神恍惚,醉生梦死……你先前认得我们阿宽吧,多讨人喜欢的一个孩子,现如今就是让劳什子云姑娘害到如此地步。你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不管,也懒得过问,但我要你从此离开物华,此生不得再出现在蒋家人面前,否则,你看我蒋婉会不会放过你!”
蒋婉这里怒火中烧正说着狠话,却突觉手腕子一凉,只见云卿左手紧紧抓着蒋婉手腕,明明已经面色涨红至紫,却反而目光露笑,看起来森然冷寂:“你瞧着,我像是会放过你么……”
那目光本无他,只是神色平静,实在太过平静了,而那笑又透着一丝诡异,蒋婉下意识一松手,蒹葭便眼明手快将云卿搀扶到两步之遥。云卿单手撑着地藏菩萨的坐骑谛听另一手捂着嘴重重咳嗽起来。她本就胸闷,此刻胸中更像是贯穿万剑,每一寸都是入骨的生疼,而喉咙处更如被烈火熏烤,火辣辣的,干涩如撕裂的,让云卿半晌不敢开口说话。
“你说什么?”蒋婉逼近了问,“你再说一遍?”
云卿漫不经心用袖子擦过嘴角,脸上漾起一个柔和的笑,直直看着蒋婉说:“蒋大小姐是天之骄女,所以今儿会说这样的话云卿是丝毫不觉得惊讶。蒋大少爷垮了么?若是垮了,我也很遗憾,若是没垮,我也盼着他日后能好好的。可蒋大小姐你也真是的,竟然认为我云卿是你说打就能打的,说掐就能掐的,说想赶出物华城,你就能赶出物华城的……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呢?”
门外人头攒动,但因庙里的火半天无人拾掇已经几近熄灭,所以一个个难以分辨,晃眼看去乌压压一片好像乱窜的牛鬼丨蛇神。而蒋婉近在眼前,美若天仙,云卿却看也懒得多看了。
“你问……凭什么?”蒋婉大声笑起来,满面皆是嘲讽,“不然呢?就算你是岚园小主人那又如何,我蒋家还放在眼里了不成?区区一个裴二爷,置家族手足于不顾叛离裴家,这种背叛家族的小人,我蒋婉真真儿就瞧不上!”
蒹葭气的发抖,指着蒋婉的脸说不成话:“你、你——”
“我是说裴二爷,又不是说你们小姐,你急什么?”蒋婉一个挑眉,挑衅地看着蒹葭说,“难不成真如外界所说,你们小姐,真给你寻了一位人人皆知、却见不得光的姑爷?正是那位——”
“蒋小姐!”蒹葭低吼着提醒。
云卿伸手拦住蒹葭,淡然看向蒋婉:“说下去。”
蒋婉款款近前两步,再度逼到了云卿面前,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一双冷静黑亮的水杏眼,彼此都看得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影子。
“说来也是,裴二爷那种背离宗族的小人看上的女人,我们蒋家还真是高攀不起,裴、云、卿——”
“啪!”
饶是寒风呼啸,也听得到外头偷看人惊呼之声。云卿靠在地藏菩萨的金身上,收了手,淡淡看了一眼打红的手掌心说:“二爷于我,如师,如父,轮不到你蒋大小姐说三道四言辞污蔑。”
末了,瞧着蒋婉神色又笑道:“你瞧着你蒋家挺厉害的么?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姓裴也好,姓云也好,都从没把你们蒋家放在眼里……物华蒋氏传闻有贵胄之气,今儿见着你蒋小姐,方知便是贵气,也有虚实之分。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还想动手么?穷寇莫追,穷寇莫追,你眼看我流落街头所以来落井下石,便不怕狗急跳墙我跟你拼命么?”
庙中火堆已近熄灭,即便站得这样近也很难看清楚蒋婉的神色,她似乎是在细细审视,仿佛征战沙场分析战况的女将。
说起来,云卿对于就蒋婉其实充满了困惑。这物华城里蒋家大小姐蒋婉的传闻实在太多了,貌若天仙也好,贵气逼人也好,嚣张跋扈也好,言辞间大多是仍旧是赞叹的。但今儿云卿面前的蒋婉,实在是怎么看都衬不上坊间传言。
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不能再绕下去了,腿脚越发虚软,力气几乎清晰可见地流失,如果再不把蒋婉逼走,她可真要当着此人的面失态了。
“撇开所有多余的身份,你蒋大小姐今儿不妨就试试看,看你再在我面前嚣张跋扈,我云卿敢不敢跟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怎么着也不能真把蒋婉逼急了。见蒋婉像要大怒,云卿便看着门外淡淡地说:“天寒地冻的,蒋小姐你不惜屈尊来跟我理论,虽是无礼了些,但胜在手足情深,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也颇能得几分赞叹。但是再闹下去么……”
云卿故意停顿许久,看着蒋婉神色几度变幻,才缓缓道:“蒋小姐请。”
蒋婉面色一暗,剜了云卿一眼,却没再像先前那样易怒,而是略带几分深意地笑:“既是在庙里,你不如好好许愿,盼着你这辈子都别落在我手里。”
058 寒夜
这话收了先前跋扈姿态,像平日里居高临下吩咐什么事情,但就是这一句却在云卿心头盘踞许久,比今晚所有话加起来更让她受震动。她晓得,蒋婉现在才是恼了,先前那个,至多只算蒋大小姐无聊的猫捉老鼠游戏。
“多谢蒋大小姐提点。”云卿拢了双手,在蒹葭搀扶下盈盈转身,看着地藏菩萨破败的金身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而身后,白藤木肩舆吱吱悠悠一阵轻摇,渐行渐远了。
云卿伫立许久,等着庙门外看热闹的人一点一点散去。破庙太破,多处灌风,又是入了夜,手脚早已经冰凉。蒹葭不知怎的,这一刻看着云卿竟不敢贸然开口,她甚至隐隐觉得,那个瘦弱的身影虔诚地拜着佛,却许下了她根本扛不动的人间百态,世事沧桑。
重新生起了火,蒹葭伸手去拉云卿,触手确是冰凉僵硬,蒹葭轻唤:“人群皆散了,不必硬撑着了,小姐……”
“噗!”
云卿口中呕出一大滩鲜血,整个人像一根木头直直后仰倒下,蒹葭惊叫:“小姐!”
对云卿来说,所有的夜都比想象中的更为漫长。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恐惧黑夜,因为无法入眠和噩梦连连,都是太容易压垮她的东西。
这一晚,梦里却都是柔和的亮光。到处都是虚幻的粉色泡泡,天空中纷纷扬扬飘着清香花瓣,青草嫩绿,天空湛蓝,风、云、水、木,一切都恰到好处。云卿在其间兜兜转转,虽找不到出路,却一点也不着急。
再往前走,却是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碧波荡漾,九曲回廊,群鱼嬉戏,荷花芬芳,咦,不是岚园么?
她的家啊,岚园。她更加开心,一跑一跳往后院儿里走去,到了拾云轩门口,却听到有人在里头轻轻念:“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拾云轩里竟然有男人么?怎么会?可分明是男人的声音,云卿侧耳分辨,却听里头传来绵绵轻叹:“云卿……”
那词句竟是念给她的么?云卿蓦然脸红,那样温暖醇厚的声音,叫她不禁想象声音的主人。这时候,仿佛是另一个她自沉睡中觉醒,轻飘飘浮在云端,隔着一层薄薄雾霭居高临下看着院子里的少女——像是她,却不再能窥探她的心迹,就仿佛是另一个模样相近的人,云卿便蹙眉看,不可思议地看……这样子娇羞可爱,就像个真正什么都未曾背负的十五岁少女,这多令人羡慕。
良久,拾云轩里走出一个影子,天上那个云卿却无法分辨他的模样,只觉此人分外熟悉,他走进院子自然就看到另一个云卿,唇边突然漾起一个能驱散严寒融化冰雪的笑,暖暖唤道:“云卿……”
那个云卿脸顿时更红,娇俏跺脚,犹疑半晌,银牙一咬,杏眼一瞪,轻快地扑进那男人怀里。男子紧紧拥住女子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冲破云层,一层一层荡开在天际云端。
梦里的两个她似乎都是她,又似乎都不是。云卿感知她们的欢乐与困惑,却更加觉得刺痛锥心。云卿睡得不踏实,几度疼得轻呼起来,却终是有人拥着她柔声安慰。是谁在声声轻唤她的名字,低沉醇厚,令她安心。是谁将她紧拥在怀,太过温暖,令她迷醉。偶尔几次她沉沉睁开眼,却只看到天地安静,落雪无声。
“我等了你八年,你也再等我几天,好么……”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恍惚想看清楚说话人的样貌,却只见一只银灰绣白芙蓉的袖口,在黑暗里如月色溶溶。
终是沉沉睡去了。
到了天亮,云卿忽觉得冷,她依稀忆起这是寒冬腊月了,睁开眼,发现外头一片白,耀得人睁不开眼。云卿半梦半醒,恍惚欲坐起身来,手一动却烫到,及时一缩,也就彻底清醒起来。
糖炒栗子。
满满一大袋,用油纸包着,就放在她手边,云卿呆滞了片刻,伸手去拿,方才看到自己身上披了厚厚的斗篷,是她自己的斗篷,红锦缎上绣银白碎花,可是斗篷里头另裹了一件衣裳,却分明是灰色软缎、银丝绣海棠的男人衣袍——不需细看,是慕垂凉的外袍。
当日七夕斗灯云湄落水,云卿下水去救却湿了衣服身形毕现,慌乱中慕垂凉为她披上他自己的外袍,而后屡屡错过返还,那袍子便一直留在她这儿。
云卿低头盯着紧紧裹在她身上的外袍,神色有几分呆滞。
“小姐……”蒹葭端来一碗滚烫的汤药,跪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说,“实在是没有办法……呕血昏倒,这原不是小事。不敢惊动云姑姑,又不便去找孙成,大半夜的,物华城还开着的医馆都是医药裴家的分号,又那么巧……”蒹葭低下头,盯着那碗药叹:“……那么巧慕少爷就来了……”
“慕垂凉么?”
蒹葭听不出她声音中的喜怒,只能点头道:“是,我正手足无措呢,慕少爷便来了。随身带着大夫,还带了几味救急的药,像是一直都晓得咱们这边的状况。”
云卿手略微抖了一下,抓着蒹葭手站起来绕到菩萨金身后面,目无表情地脱掉了慕垂凉的外袍重新裹好了自己的斗篷,平静问:“然后呢?”
蒹葭犹豫了一下,说:“守了您一整夜……”看云卿蹙眉又补充说:“天亮时问你想吃什么,你迷迷糊糊抓着他手却不说话,慕少爷交待我好好照顾你,接着出去买了栗子送过来,然后才离开的。”
走过菩萨金身,云卿看着地上一袋栗子,半晌才道:“哦。”
她权当不知道他来过。这样子算什么,给一点小恩小惠得便要她感动到痛哭流涕了么,既然回了物华城却装作没有回来,说了要找她也没有如约来找,那现在还来做什么呢?
而且蒹葭,分明对她轻易被慕垂凉降服很是不满,这会儿说话却全然为着他:“小姐,还有一件事……昨儿你睡不踏实,不小心碰到慕少爷伤口了……听宋长庚宋公子的意思,慕少爷近日里一直四处奔波,又不知好好照料自己,所以胸膛上的伤一直没好,而且似乎反而更重了……”
云卿心尖儿一颤,忍了忍,没开口。
“还有,听宋公子的意思,仿佛慕少爷近日里在筹备什么大事,等这件事了了,嫁娶之事便能稳妥定下来了。虽说事情棘手,慕少爷亦是甘愿的。但具体的,宋公子亦不肯说。”
云卿努了努嘴,说:“关我什么事!”
看蒹葭忍着笑,又瞪她:“你不是我的人么,给他说什么好话。我还没好呢,你且气我吧!快把药拿来,我缓一缓,咱们去苏记看一看。”
慕垂凉、慕垂凉!
所以昨晚他果然在,果然抱着她看了一夜落雪无声,那么其他的呢?云一涡……不会吧,他会念这种词?
云卿咬着栗子,不知恼什么,却分明一阵恼恨。
手头上事太多了,好像之前一直在处理的很多条线路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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