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咬着栗子,不知恼什么,却分明一阵恼恨。
手头上事太多了,好像之前一直在处理的很多条线路突然拥堵到一起,裴子曜的事,蒋宽的事,蒋婉的事,云湄的事,孙成的事,苏二太太的事,包括她与慕垂凉的事,它们纷至沓来,搅乱云卿的生活,然而她竟然有很强烈的预感,觉得这一切即将一起打上个结,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了。
这样奇怪的预感……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云卿蓦然回神,看着孙成脱口问:“什么?”
孙成急切地说:“云姐姐宁肯住破庙也不愿我们帮你么?况且这苏记,原本就是云姐姐你拿银子盘下来的,这是你自己的地方啊!”
059 泊心
现如今的苏记已经败落,七夕斗灯的名满天下成为昙花一现的回光返照,随着苏家一步步垮塌、苏记原先的小伙计孙成摇身一变接手苏记,似乎连物华城的人都只能拿苏记当个茶余饭后的笑话,你问买灯么,人家便会笑:“你们不是连画师都没有?”再说下去,便是一阵嘲笑:“苏大少爷又没有赌资了,需要咱们买灯给凑一凑么?”如此,尽管孙成很小心地没有做大的变更,稳扎稳打继续经营着灯笼,但除了“举步维艰”之外,大约也没有更合适的词句了。
好在明面儿上虽是孙成做了东家,但又请回了苏二太太、赵掌柜和钱师傅等诸多旧人,看起来依旧是和和睦睦的,像一大家子一样。云卿来此处自然觉得心安。
“我就住庙里,得菩萨保佑,挺好,”云卿笑,“况且苏记现在是你的,我不过借你银子,等你赚足了还我罢了。我来此也是客呢!”
孙成一听便要急了,苏二太太听明白话中提醒,低头做着绣活儿插嘴道:“是这么个意思。孙成,你听云卿的罢,她与苏记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跟咱们几个熟识罢了。”
孙成只得点头,又想极力劝云卿暂且住在苏记,云卿只推脱过去,笑而不应。
末了又去看疲q等人,疲q正打穗儿,一见她便红了眼圈儿扑进她怀里。这孩子自云卿入住岚园,就从没跟她分开过。
“哎,你这样子,好像孙东家欺负了你似的。”
疲q泪眼汪汪地看了一眼孙成,撅着嘴说:“他敢!”
孙成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看得云卿和苏二太太都是一喜。这二人也才十三四岁,不经世事,心思纯然,如此甚好。
其他人也都安排妥当。岚园人训练有素,来此皆守规矩,虽说住得简陋了些,但吃饭喝茶孙成都没亏待他们,而叫云卿感激的是这些人似乎都认定了他们终有一日还会随她回到岚园,所以一点都不着急。这样子,倒叫准备了满腹安慰言辞的云卿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若有一日得偿所愿,我便唤了轿子,亲自送你们回岚园去。”
众人皆是抚掌叫好。
看见孙成这边一切安好云卿也就放心了,她正要走,却是苏二太太暗暗使了个眼色留她单独说话,云卿便找了个借口返回百结花厅。苏二太太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云卿,你同慕家人有瓜葛么?”
“啊?”云卿愣了。
苏二太太柳眉微蹙说:“前几日有人来灯笼坊谈买卖,不大的一笔,但是那活计,似乎刚刚够我们容得下岚园来的这批人,让每个人都有事做,且每个人都不是很忙。要不然以现在的苏记,哪里养得起岚园这么多人。”
云卿身上还留着糖炒栗子的味儿,只一心盼着可别是他,不料苏二太太接着说:“当初曹致衎的事儿可真把我们都吓怕了,孙成也谨慎,便着人去查了下,竟发现那人最后和一位姓宋的公子见了面,而那位宋公子,据说一直是跟在慕少爷身边的。云卿,你可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么?”
云卿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裴子曜这婚逼得不高明,慕垂凉那老狐狸能看出来她一点儿都不惊讶,可现在让他把自己退路全部算准了,便觉得一龇牙就透着股凉风,心里忒不是滋味儿了。
“没事,”云卿躲开苏二太太目光咬牙说,“活儿该接就接该做就做,价钱要高一点,往死里高!”
“啊?”苏二太太讶然,须臾又笑,“这样可好么?人家可是恩人。”
“恩人!”云卿恨恨地念,“真是个大恩人!”
孙成这边既然还好,云卿便去了商陆暂居的朋友处。
“讣闻全部发出去了,想来不论二爷在哪里,这几日都会听到消息。”
商陆跟在裴二爷身边多年,素来知道的比云卿还多。云卿自然不担心,总归不论裴家再如何,只要她师傅裴二爷一回来,一切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还有一件事……”商陆犹疑了一番,四下里看了看,没再说下去。
这里只有紫苏和蒹葭,连她二人都不能说,云卿当即收了闲散的心思吩咐她二人下去,待到门窗紧闭四下无声才问:“出什么事了么?”
商陆竟是再压低了声音谨慎地问:“当年夏家旧事,小姐你可曾听说过么?”
云卿心底一惊,目光微冽,抑制住心底冲动简单点了点头。
“那么小姐想必听说过,淳化四年,夏丛箴的幺女二品修容漓嫔娘娘因冒犯圣上被一道白绫赐死冷宫,独留下一个不足百日的六皇子,交由物华叶氏的女儿贤妃娘娘抚养。”
这一段云卿更加烂熟于心,便克制着情绪淡淡点了个头。
商陆将声音又往下压了一些,说:“而前阵子,从来不得宠的慕宝林——慕孙少爷的妹妹在御花园里救了意外落水的六皇子,恰巧叫皇上撞见了。不久之后,皇上带着六皇子和慕宝林微服出巡了——”
“微——”
“嘘——”商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醒地四下望了望。
云卿亦知事情轻重,可这件事实在重大,她几乎难以抑制话中颤抖:“皇上愿和六皇子……亲近了?”
漓妃夏氏是圣上赐死的,这位六皇子自然身份尴尬,据说长到十二岁才勉强得了皇上一个赐号,先前都是六皇子六皇子地叫,连个囫囵名字都没有。
“是,”商陆肯定地说,“微服出巡听起来不算大事,但能带去的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云卿手脚酸软,若非商陆就在眼前她简直要嚎啕大哭一场。他们夏家还剩什么人呢,不过一个她,一个云湄,还有这个流着夏家血的六皇子。先前她们那么辛苦,单只因六皇子自身都难保,更别提为夏家翻案了,可现在皇上竟愿意和六皇子亲近了!皇上愿意和六皇子亲近了!
商陆一叹,话锋一转问:“小姐和慕少爷最近怎么样了?”
云卿一惊,是了,慕宝林,慕家的女儿,而前阵子慕垂凉还去了趟大兴城的,莫不是……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和慕——”
商陆示意她不必说下去,点头说:“这些消息原本咱们是不该知道的,所以有些事也不便继续往下打探。但这位慕少爷插手诸多不该插手的事,实在是有些危险了,在二爷回来之前,劝小姐还是不要再见此人。”
云卿浑然不觉商陆在提醒什么,只是重复问:“确定是他么?我是说,六皇子的事,确实是慕少爷在插手么?”
“是,慕家孙少爷,四族之子,慕垂凉。”
有的事情无需多说,不多久,云卿紧抿着嘴神色呆滞从里头走出来,才走到小巷子口便再也忍不住,一手捂着嘴蹲在墙角压抑的哭出声来。蒹葭劝慰不得,只得扶她先行回去,一路上竟然遇到了裴子曜。裴子曜带着人,瞧方向是往地藏王菩萨庙去,可看了云卿旁若无人地哭着穿过人群,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还有蒋宽,分明也是看见了的,坐在一辆雪白色绣物华地图的奢华马车,中途信手撩开帘子,看见云卿手便顿住了,像是不太认识一样。云卿浑然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只红着眼圈儿一头扎进地藏王菩萨庙,然后绕到菩萨金身后面捂着嘴压抑着哭声颓然瘫倒在地。
“小姐,”蒹葭说,“这回,慕少爷可真是拿命在帮咱们了。”
060 遥望
这物华城里么,人多,铺子多,四通八达,又通漕运,人来人往的最不乏趣事可听了。岚园这事儿总归是没有下文,裴二爷说发丧就没了消息,岚园小主人说落难破庙就一住好几天,再大的事儿让时间这么七消八磨的也难再叫人起什么兴致,所以这几天,云卿她们的日子是越发自在了。
眼见年关将近,家家户户也都忙了起来,回老家的回老家,添年货的添年货,蒹葭也不敢马虎,尽可能多地往破庙里囤货,却免不了絮絮叨叨。
“小姐你也是,既然都认定了慕爷了,何必还跟人怄气不要人家的东西。咱们出门时带的吃穿用度都不够,吃些苦倒不算什么,只是慕爷心疼也就罢了,咱们二爷回来了不也得心疼得紧么!”
云卿撇开慕垂凉,只收拾着新添置的衣物笑说:“他若能早早回来心疼,我倒愿意不孝这么一回。”
却说裴二爷入土为安的消息已传出去好几日,却始终未曾激得裴二爷露一回面。商陆跟了二爷这么些年,是个有能耐的人,每日里各种渠道的消息都能收半箩筐子,这回却始终没有一星半点裴二爷的消息。昨儿商陆'免费小说'整 理完书信字条儿还念叨:“怪了,一点儿信儿都没有,怎么比皇帝老儿藏得还严实?”
旁的云卿都不在意,她那个师傅多厉害,若存了心销声匿迹自然有法子做到滴水不漏,她早知此事急不得。可商陆那句话却绕在她耳朵里一整夜挥之不去,比皇上藏得还严实?比皇上的消息还难打探?
“好在裴家跟蒋家都没再难为咱们,”蒹葭拾掇着东西,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可慕爷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不晓得在忙什么呢……”
不晓得在忙什么……不晓得在忙什么?
——慢着!
宋长庚说,慕垂凉在忙一件大事。
商陆说,慕垂凉插手了后宫之事。
可是后宫的事,他的妹妹和六皇子都已经安置妥当,那他还有什么可忙的呢?
并且,皇上微服出巡多半和新得圣宠的慕宝林、六皇子有关,也就是说和慕垂凉有关,而当初她师傅裴二爷本在西南巴蜀之地,是来自物华城的一封书信引他连夜离开的,现如今想想,这两件事难道只是巧合?
还有一点,她提醒自己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当日商陆说,因为皇上带慕宝林和六皇子微服出巡的事本不该为世人所知,所以商陆没敢顺着这条路继续打探下去。而满天满地的,除了皇上身边,还有哪个地方是商陆没找过的?又有哪个地方是他们的讣闻发不到、或者发到了他师傅手上,师傅却不便抽身回来呢?
想到这一处云卿暗暗心惊,后背和额头忽得冒出细密的冷汗。从朝堂到后宫,从皇宫到物华,再从岚园到慕家,环环相扣,步步相关……甚至,甚至可能从七月份师傅离开物华开始,他慕大少爷的布局就已经开始了。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心思深远的人,怎会有这样、这样可怕的人!
“怎么啦?怎么脸色这么差,还出汗,又发热了?”
蒹葭拿帕子帮她拭去额头上的冷汗,面色焦急。云卿一把抓住蒹葭的手,勉强笑说:“没事,我胡思乱想来着。”
她须得静下心来,好好梳理一翻。
到了年关,各自都忙。裴家和蒋家顾不得跟她们过不去,这也罢了,慕垂凉竟然也没再过来,倒是宋长庚来过一回,拿来大包小包的东西。云卿单收了药材,其他一并谢绝了。宋长庚也不与她推让,她说不要他就吩咐人重新收拾了拿回去,一丁点儿不敢打扰她违逆她的样子。只是宋长庚虽恭谦有度,但面色却很是不佳,且有些焦急。云卿始终记得他是极稳重的人。
“多谢宋公子,竟要劳烦你接济。”
宋长庚回过神来,忙道:“小姐这是哪里的话,都是爷吩咐下的。”
“是么?”云卿笑,“他怎么吩咐的?”
宋长庚亦笑,抬头看着云卿说:“爷说了,对他多忠心,就要对小姐你多忠心。”
云卿有些日子没见慕垂凉,听到这话也觉渺远,仿佛二人间早就隔了万水千山。云卿这边怔忡着,宋长庚却以为她是羞恼,躬身低头小声说:“这话原是长庚说得不合适了,小姐可别恼。只是长庚跟了爷这么些年了,从未见爷对谁如此上心过,便是府里头那二位——”
“多谢宋公子。”
“长庚失言。”
“宋公子原不是会在外人面前失言的人。”
长庚这才明白过来,看了下四周随从,直起身来问:“爷还有句话要长庚带给小姐,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云卿自然是点头,然后带着长庚到另一边的窗户前。腊月中旬,月色清冷透白,两人的举动别处人看的一清二楚,声音却并不十分听得见。
“小姐想知道什么?”
云卿看着外头雪景,叹了口气,说:“你是聪明人,既看出来我有事要问,自然也猜到我想问什么。”她实在开不了这口。
“爷在物华,就在慕家。前阵子的伤爷一直没放在心上,又连日奔波,牵动伤口,便是在府上也日夜操劳,从不曾好好歇息,这几日伤便见重了。太太心疼得紧,将下人们狠狠骂了一顿,亲自盯着爷吃药养病。爷又怕小姐在这破庙里住不习惯,才吩咐长庚亲自过来看一看。”
“你急成这样,是伤得不轻吧?”
宋长庚面有忧色,叹口气说:“不轻,可也没什么大碍,单看爷怎么养了,可他偏又……唉!”
云卿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家爷卧病在床,我原本不该叨扰,可有这么一件事,满天满地我想了个遍,还真就只能问他。”
宋长庚面色凝重起来,点头说:“小姐请说。”仔细一想,又郑重行了个礼道:“多谢小姐信得过长庚。”
“你们家爷单差了你过来,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云卿看着夜色淡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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